第十章：孙小秋

　　“噗通”一声后，紧接着又“噗通”一声。水潭里两声巨响，溅起两团白色的浪花，浪花落下之后，一个人拖着晓燕吃力地向潭边移动。
　　那个人费了九年二虎之力才把晓燕拖到潭边。晓燕闭着眼睛，他紧张地呼喊：“晓燕你醒醒，晓燕你醒醒。”喊了几声没有反应，他吓坏了，手指在她的鼻子边摸摸，随即跑到水潭岸上的高处，朝正在地里锄地的人喊：“晓燕跳潭了，晓燕跳潭了……”
　　水潭周围是都郑家庄的地，听到喊声，正在地里干活的人扔下锄头，快步跑到潭边。最先赶到潭边的人紧忙问呼喊的人：“英俊，这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英俊带着哭腔说：“我看着晓燕朝水潭边过来，就跟在她后边，没想到她竟然想不开跳潭了。我喊她时已经晚了，拉也没拉住。她跳下去，我跟着跳下去把她捞上来，她就这样子了。”
　　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慌里慌张把河边正在吃草的一头牛牵过来，把晓燕头朝下横搭在牛背上。牛刚走两步，晓燕哇哇几声，吐了几口水。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气，相互看看说：“好了，好了，水吐出来就好了。”
　　有人把晓燕从牛背上抱下来，让她坐在地头的草埂上。晓燕看看围观的人群，大哭起来。英俊看着晓燕说：“晓燕，你咋地要想不开，不管咋说，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得坚强点，不然，谢奶奶在地下也不安心。”
　　提到奶奶，晓燕心里的委屈呼啦全部涌上心头，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大哭。几个女人轮着劝说，她依然啼哭不止。后来她们干脆不劝了，都说：“让她哭吧，哭吧，哭了之后心里就好受了。”
　　不远处丹江河里的大蛋黄完全消失了，天彻底地黑了。
　　大家催晓燕回家，也各自去地里拿了锄头往家走。晓燕被李英俊搀扶起来，她抬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挪一步往家走。李英俊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伸着双臂，以便随时接住歪倒的晓燕。
　　谢晓燕自杀的事儿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
　　郑思贤快步赶来，闷声闷气地说：“你这女子，咋小小年纪想不开哩，你娃子是在打你叔的脸哩。”
　　“叔，没有了，我想奶奶了。”晓燕低声说道。
　　思贤重重地出了口气：“你这女子，你奶奶老了，人老了都得走，你还是小女子呢，别说你叔是村支书，叔就是平头百姓，也不能看着你娃子一个人不管。以后有叔吃的，就饿不着你娃子。”
　　“思贤叔，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我……”晓燕眼泪又涌了出来，说不出下半句话。
　　“好了，好了，不说了。”思贤摸着晓燕的头说：“今天幸好你没事儿，要是你出了事儿，我咋对待起你地下的奶奶。这个事儿到此为止，你娃子要乖乖地活着，不兴再胡思乱想，今黑儿不要住你家了，到我家跟你郑雪姐姐睡。”思贤说完，拉起晓燕就往外走。
　　晓燕从思贤叔的大手里退出自己的手，小声说：“思贤叔，我在家睡。”声音小得像蚊子嗡。
　　思贤不放心的说：“你睡屋里再想不开咋办，走走走，跟我去我家。”
　　李英俊一直靠在晓燕家的门板上不说话，这会儿看晓燕执意不去支书家，开口说道：“思贤叔，你就应了晓燕，让她住在自己家里，晓燕已经想通了，不会再做傻事了，对吧晓燕？”
　　晓燕嗯了声。
　　思贤接住说：“那好，晓燕，你说的哦，可得好好的哦，不能瞎了叔的心，更不能瞎了你奶奶的心，再不能干傻事了，那是没有出息的人才干的事儿，有出息的娃要好好地活着，知道了吧？”
　　晓燕又嗯了一声。
　　思贤抬脚翘过门槛，走到门外又回头又重重地交待一句，不兴胡思乱想。
　　看着思贤的背影消失在暗处，晓燕对李英俊说：“你也赶紧回家吧，啥时候了，你妈肯定在等你回去呢。”
　　李英俊朝门外看了一眼，不安地说：“我不放心你。”
　　晓燕强作笑颜地笑笑：“英俊，你看你，你刚才都对思贤叔说我想开了，咋这会儿又说这话儿。”
　　英俊气鼓鼓地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今儿个下午，要不是我跟着你，你这会儿恐怕真没命了，我不相信你，我就坐着守着你。”
　　晓燕愣怔了一下：“英俊，你跟着我干啥？”
　　李英俊说：“我在河坡放牛，瞅着你在河边走，咋总觉得你神色不对劲，就交待黑娃帮我放牛，黑了帮我把牛赶回来，一直跟在你身后。谁知道你连头都不回，眼瞅着你往潭里跳，也没有拉住你，好在下去捞得及时，总算把你救过来了。”
　　晓燕哦了一声说：“英俊，你不该救我，我真不想活了，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晓燕看看漆黑的夜，沉沉地叹了口气，又催促李英俊：“你赶紧回去吧，我真没事儿，不相信你明儿早再来看看，我是不是还好好哩活着。”
　　英俊憋着一股劲儿，忽然上前抱住晓燕，喘着粗气说：“晓燕，我稀罕你，我比郑中华还稀罕你，咱们俩好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晓燕吓了一跳，用力挣脱英俊的怀抱，气呼呼地说道：“英俊你疯了，你在说什么啊？赶紧松开我。”
　　英俊也不管那么些了，嘴巴一个劲儿地往晓燕脸上蹭：“晓燕，我真稀罕你，真哩，你相信我，咱们好吧，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看看我现在上中专了，过一年就毕业了，有工作有工资，比中华日囊多了，你别憨了，和我好吧。”英俊一边说话还一边把晓燕往床边拖。
　　晓燕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没想到李英俊竟然落井下石，这会儿这么对待她。她气得杀他的心都有，晓燕死命地挣扎：“英俊，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英俊似乎急红了眼，不说话只管拖，眼看着就把晓燕按到床上了，晓燕连踢带抓，一脚踢到英俊那里了，他疼得松了手，晓燕趁机坐起来，对着英俊的脸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英俊摸着火辣辣的脸，无限委屈地说：“晓燕，我真的稀罕你，咱们好吧。”
　　“滚，滚，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瞅见你。”晓燕竭斯底里地大吼。
　　英俊看晓燕发疯了，急忙说：“好，好，我滚，我滚，晓燕我是真心稀罕你，想让你过好日子，让你享福，你咋不懂我的心呢？”
　　“滚，滚，不准再说了。”晓燕几乎在咆哮。
　　李英俊不说话了，眼睛噙着泪水，赶紧跑了。晓燕呼哧把门关上，门闩插好，觉得不安全，又把小桌子搬过来顶住。跑到床边，爬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
　　英俊人虽然回去了，心却留在晓燕那儿，回到家，他十分懊恼，对自己刚才对谢晓燕的行为感到羞耻，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儿呢？可反过来又想，因为喜欢谢晓燕，控制不了情绪才那样，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了。对着黑漆漆的夜晚，听着夜风吹动树叶的哗啦啦声，李英俊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挨到天麻麻亮，鸡叫几遍了，似睡非睡的时候，却听见他妈孙小秋在喊他：“英俊，英俊，起来吃饭了。”
　　英俊一骨碌爬起来，看看窗户说道：“天亮了啊！”
　　他妈不满地说：“你没看看，日头都晒住屁股了，快点起来，牛有点不倒沫，是不是病了，你去中华家喊你思旺叔，他懂牛，让他看看牛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得赶紧去赵庄村请兽医来看看。”
　　“我不去，我还有事儿，你让我大去。”
　　孙小秋气呼呼地道：“谁知道你那个死大去哪儿了，一早起来就没见人影。看看村里哪家的男人跟他一样不成器，啥活不干，见天喝，见天醉，这光景咋过啊！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嫁个这样的男人。”
　　英俊不吭气也不接腔，他慌忙套上裤子，提拉着拖鞋到门外。看他妈在厨屋忙，一闪身拐过墙角，不见人影了。
　　孙小秋等了一会儿，还没见英俊起床，她端着饭碗进屋，一边走一边喊：“小鳖娃，赶紧起来吃饭，苞谷糁都凉了。”见没人回应，她伸头朝英俊的屋里看看，这一瞅，却看见床上空荡荡的，人已经不见了。
　　“老的少的都不省心，一窝子瘪货。”孙小秋端着饭碗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呼噜呼噜喝苞谷碜。
　　牛在牛槽边烦躁不安，来来回回踢腾，牛脖子上下扬，牛铃嘀铃铃地响。孙小秋瞅着牛不安的样子，吃不下饭了，旁人家有八匹拖拉机犁地，她家买不起，地里地外全指望这头牛呢。她快步进厨屋，把碗放在案板上，解下围裙搭在灶火边上的椅子后靠上，关上厨屋门，快步朝郑思旺家走去。
　　快到思旺家的时候，她站住了，脸一阵发烧。尽管她经常从这个地方路过，可专门去郑思旺家还是头一遭。多少年了，自从那件事儿发生以后，她再也不敢正面看他一眼。老说“心里没冷病，不怕喝凉水。”可她孙小秋心里就是有冷病的呀！而且这病得不轻，每次看到儿子英俊，心里就不是个味道。
　　孙小秋摇摇头，无奈地l叹口气，去就去吧，谁让自己使不动那爷俩呢。孙小秋摸摸自己的脸，捋捋头发，给自己壮了壮胆，朝郑思旺家走去。
　　王大妞瞅见孙小秋，心里一愣，但迅速恢复正常，连忙让孙小秋进屋：“他婶，你可是个稀客，成天不见你串门子，也不来我家坐坐。”
　　孙小秋不自在地瞅一眼屋里的摆设：“成天瞎忙呗，我家那情况你也知道，男人不争气，啥事儿我都得操心，成天忙得屁股不着凳子，哪有时间串门子，聊闲话儿啊。”
　　王大妞顺势掂起桌子边的茶壶要倒茶。孙小秋按住她的手说：“嫂子，不倒了，才吃罢饭，不渴，思旺哥呢，我找他有点事儿。”
　　王大妞看看屋里不见思旺，随口大喊：“他爹，他爹。”
　　郑思旺吃罢早饭，到屋后厕所大便，听见王大妞喊他，高腔应声：“在茅缸哩，叫唤啥呢。”
　　王大妞哈哈大笑，对孙小秋说：“在茅缸呢!”
　　孙小秋自然也听见郑思旺在茅缸的回话，脸又红了。她感到浑身不自在，站起来对王大妞说：“嫂子，我先回去了，我家的牛早上到现在不倒沫，也不知道咋了，你给我思旺哥说下，让他一会儿去帮相看看咋回事儿，要是不中，得赶紧去赵庄找兽医来。”
　　王大妞满口答应：“好、好、好，一会儿我跟他说，他婶，别急着走，再坐会吧。”
　　“不坐了，嫂子，我还得回去刷碗呢。英俊那个小鳖娃起来得晚，锅还扔着没刷呢。”孙小秋一边走一边回头说。
　　孙小秋慌慌张张刚离去，郑思旺提着裤子回到门口。
　　王大妞不满地说：“屙屎能屙出个井绳，这么长时间。刚才孙小秋来说她家的牛不倒沫了，想让你去给看看咋了。”
　　听到孙小秋三个字，郑思旺脑袋嗡地大了，血液似乎加快了速度。他故作镇定地擦擦额头说：“那我去看看。”
　　王大妞看着郑思旺的背影，心里忽然很难受，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李英俊顾不上吃饭，跑到晓燕家，却发现晓燕家的门被顶得死死的。他敲了几下，晓燕没搭理他，只好徒劳无功的返回来，刚好看见她妈在和郑思旺说话。
　　看见英俊回来了，孙小秋站起来说：“你这个娃儿，跑到哪里了？饭也不吃，你思旺叔来帮忙看看咱家牛有没有生病，你没瞅见啊，咋不跟你叔说话？”
　　“我还没顾上和叔说话哩，你先说了让我咋说？”
　　孙小秋佯装生气地说：“思旺哥，你看看我家这鳖娃，犟嘴犟得厉害。”
　　“思旺站起来说：“英俊比我家那个小爷娃中华强多了，学习好，还听话，我那尊爷才难敬，难伺候哩。”
　　英俊大笑说：“叔，中华比我好多了，他脑子好使，聪明，我们都佩服他。”
　　“佩服他，佩服他啥啊！”郑思旺恨铁不成钢地说：“哎，那货整天惹是生非的，把人都愁死了，没有办法才送他去当兵。你看看你这娃儿，多听话，都快中专毕业了吧！”
　　英俊嗯了声说：“明年就毕业了。”
　　郑思旺走近英俊身边，拍拍他肩膀说：“唉，中华那家伙聪明没用到正趟上，连个学都考不上，成天光想打架。叔瞅你好，比他强多了。”紧接着又说，“他婶子，我先走了，你家牛没有啥大毛病，发情了而已，交配上就好了。”
　　小秋难为情地笑笑：“思旺哥，你再坐会，喝点茶，你看看我，一大早起来给你添麻烦了。”
　　郑思旺一边走一边说：“看你说的啥话，这能叫个麻烦，别说外气话儿，有啥需要帮忙的，让娃儿去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