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郑中华当兵

　　落了一场透墒雨，天越发得冷了。种下的麦子齐刷刷露头了，嫩黄色的麦子苗，像害羞的新娘子，遮遮掩掩地破土而出。
　　不几天后，麦苗转青，被水淹后那种带着白灰的大片土地，全部铺上了新绿，嫩嫩的青绿给冬天带来了生气。闲得发慌的人们，三三两两站在地头，查看麦子的长势以及稀稠，时不时指指别人的庄稼，极其认真地挑出旁人的缺点。地里的土疙瘩没有耙碎，麦子稀了，以此显示谁才是种庄稼的老把式。
　　郑思旺的钱没有白花，意思没有白意思。中华当兵的日子日益临近，说啥新兵老兵不见面，新兵必须赶在阳历年前到部队。中华在郑思仁，郑思源以及他爹的陪同下，去乡里武装部领了军装穿在身上。
　　回来后，郑思旺领着儿子到亲戚家，一家一家地转，礼节地告知，娃儿要当兵了，跟伯、大、叔、娘娘、婶婶们告个别。走完内家走外家。外婆、老舅、姨妈、一家一家地重复一句话：“娃儿要当兵了，这一走得三年，专门过来让外婆、老舅、姨妈看看娃儿。”
　　每到一家，亲戚们都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往中华布袋里塞钱。中华后退着说：“不要了，部队发钱哩。”
　　外婆哭得厉害，嚎啕着说：“我娃儿去部队受苦哩，拿着钱，买点好吃的，婆心里不美气，我娃儿得三年受苦啊。”
　　王大妞瞅见中华一身军装回来，先是一愣怔，接着激动地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看看我家中华，穿了军装就是不一样了，说多俊就多俊。”后一想，中华一走得三年，就坐在灶火里凳子上哭开了。皇天老娘地哭，哭着说着，“我哩天哪，我娃儿要去新疆了，新疆在哪边啊？这得多远哪？哎呀，我哩妈呀，想娃儿了咋整。哎呀，我哩娃儿，去了部队你可白惹事儿，白打架了，好好听人家领导哩话儿啊。”
　　郑思旺原本心里挺宁实，觉得当兵就像上学，自当娃儿上学去了。王大妞这一哭，把他的心搅乱了，眼角湿润，一个人待在牛屋，悄悄落泪。
　　谢晓燕自打那天知道自己的中师名额被别人挤了，哭了好几天，后来中华也不上学了，她心里很不得劲，难受得要命，嘴皮子都劝薄了，中华宁死一句话，说不上就不上，除非她也去上学。晓燕委屈得哭了：“我想上学没有条件，屋里发生恁些事儿，奶奶也生病了，我哪里有钱再去上学啊？你能上学却不去上，都不知道该咋说了。”
　　如今，中华当兵就要走了，谢晓燕心里失落落地，眼泪塞满眼眶，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敢想象，中华走了以后，她的日子会是啥样的。郑家庄的女子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是瞧不起她的，她是傻子的女子，这身份改永远变不了。
　　落雨后，天气一直阴沉沉地，像人们脸上的一层冷霜，雾了几天，飘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白天雪花儿还线蓉般细细地落下来，到了夜里竟然大雪纷飞，指甲盖般的雪花急急忙忙落下来，到天明，积雪厚厚地把人们堵到屋里了。
　　明天就要离开郑家庄了，中华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一想到要离开，他的脑子里就出现谢晓燕纤弱的身影，幽怨的眼神，以及她抿嘴一笑的淡淡清愁。世间的事情说来也怪，王大妞拿着敌敌畏药瓶想以死相逼中华，要他不要和谢晓燕来往。结果，原本没有的事儿反而给逼出事儿了，中华和晓燕正儿八经地相爱了，而且中华大张旗鼓地向全村人公布了他和晓燕在谈恋爱。
　　郑思旺气得眼珠子差点憋出来，郑叶儿说她妈这是适得其反。人都有叛逆心的 郑草儿正忙着自己的爱情，顾不上任何人了。
　　郑怡欢欢喜喜地读高中去了，这个家的成员，她或多或少有瞧不起的成分。她不想当农民，发誓不当农民，也瞧不起为了一个女子要当农民的弟弟。
　　王大妞偷鸡不成蚀把米，拿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为了拆散中华和晓燕，一家人想出当兵的法子，认为只要分开三年，中华就会忘记了，所以当兵一事儿，郑家人认为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法子，不仅能让中华学好不打架，还能拆散和谢晓燕的关系，一举两得。
　　晚上睡不着，中华隔着窗户瞅着外边慢慢变白，他分明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那一刻，他诧异自己竟有这样的浪漫情怀。他开始认为，自然界的任何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和人一样。
　　郑中华破例地早起一次，把院子里的积雪扫拢成几个雪堆。推开门，村前的大地上白得耀眼，门前的杨槐树和老枣树的树杈上堆了一塄厚厚的雪。鸡窝、猪圈、柴堆、眼睛能瞅到的地方，全都是厚厚的积雪。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惊悸，感觉这光明磊落的雪是为他送行的。
　　吃罢早饭，他朝谢晓燕家走去。似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谢晓燕正站在门口朝他们家的方向张望，瞅着中华走过来，她回头对谢老太说：“奶奶，我出去玩会儿。”
　　谢奶奶躺在床上，看看孙女，抬眼说：“去吧，乖乖，和思旺家那娃儿好好聊聊，那娃儿虽然犟点，心眼不坏，听说明儿就去当兵了。”
　　待到中华走近，他们相视一笑，踩着厚厚的积雪，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向银白的田野。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红色、白色、紫色的光带。他们的眼前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的琼楼仙阁，身后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窝儿。大雪覆盖了辽阔的大地，白茫茫一片，往日的路面也分辨不出来，沿着记忆中的线路，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河坡上。
　　丹江的水静悄悄地，涨水时的猛烈不羁全然不见。此刻，她躺在两岸之间，白色的雪陪衬着她的淡雅、安静、平易，像一位美女沉睡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
　　中华和晓燕站在河坡上，瞅着安静的丹江水都不开口，谁也不愿意打破这份宁静。一阵风吹来，晓燕打了个冷战，手在嘴边呵呵，又揣进袖子里。
　　中华似乎知道她的动作，扭身把她拉进怀里，用自己身上穿的棉大衣顺势把她抱着。晓燕伸开双臂，环抱着中华的腰，脸贴在他的心口上，在他温暖的怀里，晓燕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傻丫头，哭啥？怎么这么多眼泪。”中华凑在她的耳根柔柔地说。那一股热气让晓燕心头一颤。她幽幽地说：“中华，你明儿就走了，到部队得三年，这么长时间，你会不会忘了我？”
　　中华拍拍她的后背说：“傻瓜，你说我会忘了你吗？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等着我复员好不好？”
　　“嗯，我等着你，不管以后啥样，我都会等你，只要你不变心，我就不会变心。”
　　“我也不会变心，你听听我的心跳，跳得快不快。”
　　“嗯，中华，你冷不冷，我听见你的心嗵嗵嗵的呢。”
　　“不冷，和你在一起，我暖和得很。”
　　太阳慢慢地爬出云彩，发出万丈光芒。无限的雪地，迸发出一道道耀眼的辉。中华和晓燕在辽阔的土地上，汲取着天地之氧，雪月之华，像一对冰雕的玉人令万物羡慕。
　　时间不等人，容不得中华和晓燕把体己话说完。这一天就匆匆掀了过去，晚上刚吃过晚饭，郑思旺交代中华：“黑了别出去了，早点睡，明早得早点起来去乡里报到呢。你思仁伯上午来说明天村里请了响器，把送你到乡里武装部。”
　　中华应了一声，起来去房后茅缸解手，提着裤子转过墙角，却发现一个人影晃了晃，他吓了一跳，急忙问：“谁，谁在墙边。”
　　“中华，是我”。
　　“晓燕，是你啊，咋不进屋里呢。”中华绕到墙角。
　　“不进了，明儿你就要走了，我来给你送个东西，你可别嫌弃啊，我也是第一次学着做的。”晓燕慢腾腾地说。
　　“你给我送的啥？来，让我看看。”
　　晓燕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把两双绣花鞋垫递进中华手里。
　　中华接过晓燕递给他的鞋垫，心口喉结，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一把拉过晓燕，使劲地抱着她。低着头供着晓燕的头。闻着晓燕发丝上的清香。
　　晓燕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这些天，她的泪几乎就没断过。丧父丧母，丧失求学，一连串的事情像排好的剧情一样发生在她身上，让她不接受也得接受。好几个夜晚，她都整夜整夜地失眠，如果不是七八十岁的奶奶还活着，她真想一头扎进丹江河，死了算了。
　　后来不管怎么说，中华一直陪着他，让她的心多少有点依靠，这才没有几天，中华又要走了，而且一走得三年。晓燕的心再也平静不了，她无声地啜泣，把一段感情埋藏到两双鞋垫之中。两双鞋垫用了两天两夜绣好，一心一意全部溶在一针一线之中。
　　此刻，两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一块，说不清道不清，难舍儿女情思。相拥了一会儿，中华把晓燕推开他的怀抱，扭个屁股，背朝晓燕，蹲下来说：“晓燕，来，我背你，绕咱们村子走一圈儿。”
　　“背我干啥？”晓燕噗嗤笑了。
　　“我背你，你就能记住我了，我也能记住你，让今天晚上做个纪念。快，别废话了，趴我背上。”
　　“你能背动我吗？我一百斤呢。”晓燕还在腻磨。
　　“放心，我一定能背动你，你别忘了，我一米八的身高不是白长的，你要不信，咱俩打赌。”中华坚定不移地说。
　　一听说打赌，晓燕来劲了，说：“好啊，好啊，打啥赌？”
　　中华笑着说：“赌，我要是能背你绕咱们村一圈，你就嫁给我。”
　　“要是背不动呢？”晓燕问。
　　“要是背不动你，我娶你。”中华肯定地说。
　　谢晓燕想也没想就说好，然后轻盈盈地趴在中华的后背上，胳膊顺势环住了中华的脖子。
　　谢晓燕趴在中华的背上，脸搁在他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脸，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嘴里冒出的白烟，一股又一股暖流从贴着中华的心口涌出来，分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他们不说话，两个人的分量压在一双脚上，雪咔嚓咔嚓咔嚓地响。郑家庄的夜晚，格外安静，鸡鸭上笼，猪牛进圈，听到也就是这咔嚓咔嚓的音声了。郑中华背着谢晓燕默默地走，晓燕的身子贴着他的身子，隔着厚厚的棉袄，中华仍然感觉到一左一右两团软绵绵的东西抵着他的后背，心血澎湃得厉害，全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力量，促使他背着晓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