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师生情缘（1）

　　大学里品学兼优的秦楠，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最终放弃了广州一所研究所的优厚待遇，决定继续攻读硕士研究生，争取毕业后留校任教。当一名优秀的大学教师，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更重要的是她也想给弟弟树立一个自强不息的榜样。
　　爷爷单位有限的抚恤金让秦楠也感到经济上的些许压力，好强的她不忍心再向这个国企改制下效益滑坡的单位张口，只能在业余时间以勤工俭学的方式来补贴生活所需。这一切，秦岭都被蒙在鼓里，经济上的事情秦楠从来都没有他插手过。
　　秦楠加入到了浩浩荡荡的考研大军之中，每天忙碌地穿梭在教室、食堂、图书馆之间，还得定时定点去培训学校代课，除了吃饭、睡觉外，她几乎没有丁点儿闲暇的时间。这一切都被她的老师裴晟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虽然秦楠从未向他请求过任何的帮助。
　　裴老师年近六十岁的样子，戴眼镜、瘦削、沉稳、温文儒雅，永远是一副说话不急不慢的样子，着装非常得体，绅士味十足。他是学校机械工程系的主任，担任工程力学课程的教学工作，发表各种学术论文在全国各大学术刊物上，在教学研究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然而，最让全校师生刮目相看的却是在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建树。他年轻时候是位诗人，出版过诗集《菩提树》《请为我留下》和小说《错爱》《一世情缘一世愁》等作品，曾轰动文坛一时。他的爱好非常广泛，还涉足书画、收藏、篆刻等领域。多次在本市各高校授课讲学，一度被中文系的女生成为“文学杀手。”后来，却不知何故突然辍笔，斩断了和文化艺术界的一切联系和交流，全副身心地投入到教学研究中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也许将会是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团。
　　秦楠是工程力学课代表，也是这门课程的佼佼者，经常代表该系参加全国、省、市组织的各种比赛，深得裴老师的青睐和器重。也许因为从小缺乏双亲疼爱的缘故，随着和裴老师交往的不断深入，不知不觉中她产生了一种对父亲的依恋之情。过去一直都闷在心里从不与外人道的事情，她慢慢地开始向裴老师了敞开心扉。而裴老师也非常喜欢这个要强、乐观的学生，每次看到她都会感到一种异常的亲切，就像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一天下午自习后，秦楠收齐了作业去交给裴老师。轻轻叩响门后，她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走了进去。这是一间极具考究的办公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八尺大小的行书书法作品，书写的是苏东坡的《江城子》，装裱得非常精致典雅，整齐地悬挂在正对门口的地方，着实给整个办公室增添了几分书香和墨香的优雅之情；窗台上放着一盆文竹和一盆兰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清幽雅致；枣红色的办公桌上一尘不染，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教学讲义，还有一些世界名著书籍。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个桃木的古玩柜，里边摆满了各种造型奇特、形状各异的观赏石。它们质地温润细腻、色泽艳丽，有自然形成的文字、人物、花鸟、山水图案以及形神兼备的象形石等。
　　秦楠是第一次来裴老师的办公室，此情此景令她有些惊呆和入迷了，竟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抚摸这些石头。
　　“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简直是鬼斧神工啊，竟然赋予了这些冷酷、不起眼的石头以旺盛的生命力，更给我们带来了一种视觉和心理美的享受。”秦楠由衷地赞美道。
　　裴老师会意地笑了笑，开始逐一给她讲解每块石头的来历、质地、种类以及关于收藏的一些基本知识。他小心翼翼地将石头放到办公桌上一字排开，指着第一块石头，喜形于色地问秦楠：“你看看这块石头像什么形状？猜猜我给它取的什么名字？”
　　秦楠一脸的茫然，摇头道：“这我可猜不出来，这取名字的学问估计大了去了吧？”
　　裴老师爽朗地笑了起来，说：“这块鱼纹石形如一群小鱼拼命地向一个目标游去，故取名叫‘力争上游’。”
　　秦楠迫不及待地插话：“太神了！您这名字一取让这个僵硬的石头都活了，有生命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还有别的呢？都叫什么名字啊？您这名字取得简直是太有内涵和寓意了。”
　　“好，只要你感兴趣，我逐一给你介绍。看，这四块属于铁包金石，黑色为铁，黄色为金。第一块形如酒坛，谐音取名为‘九九艳阳天’；第二块形如蚕蛹，取名‘潮涌’或者‘春潮涌动’；第三块石头的底色为灰黑色，石身图案为金黄色，石头中间的图案形如蝗虫，故而取名为‘辉煌腾达’；这最后一块铁包金的图案像一幅江南田园画，又像一支人参，取名为‘田园风光’或者‘人生如意’。”
　　裴老师看着秦楠简直听得入迷了，他又继续说：“这三块属于米粒石，你看上边长满了像米粒一样大小的东西。这第一块形如一团米饭，故取名‘大团圆’；中间这一块形如竹笋，故谐音取名‘祝顺’；这最大的一块呢，寓意比较深刻，形如牛角，比喻吹响奔向美好未来的号角，故而取名‘号角’。”
　　秦楠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她360度地审视着每一块石头。不时地伸手去抚摸，并一改以往的严肃样子，调皮地说：“裴老师，我以为您赋予它们这么美妙的名字，这些石头应该被感化而变成热的了，怎么还是冰凉的呢？”
　　裴老师也被秦楠的话给逗乐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说石头冰冷，我再让你看个赏心悦目的东西，女孩子保准都喜欢。”
　　说着便从书柜里拿出一幅画，秦楠仔细一看是牡丹图，用蝇头小楷题名“大富贵”，落款是“南山居士”。
　　“您是‘南山居士’？”秦楠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裴老师的精神状态非常好，欢快地回答：“是的。这是我的……”
　　他停了一下，郑重地说：“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妻子给我取的，她叫‘清雅居士’。”
　　“老师，您太了不起了。一直只听说您是位诗人，也见识过您的收藏品了。但今天我又发现了您更是位画家呢！”秦楠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又在夸老师了，我这只是个业余爱好而已，画家还谈不上呢，最多就是个画画的。来，看看喜欢吗？女孩子应该都很喜欢牡丹吧？”裴老师亲切地招呼秦楠凑近点儿看。
　　“周敦颐的《爱莲说》中说到牡丹是花之富贵者，您给这幅画取名便是大富贵。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名儿和画儿相得益彰。再加上您的书法，更是天衣无缝的绝配。”
　　秦楠小心翼翼地帮裴老师将画又重新收拾起来放回书柜，并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零落的物品。看见裴老师点燃了烟，她又连忙将烟灰缸拿了过来放在跟前，转身又去打开了窗户，俨然一个乖巧的女儿。
　　一种幸福的感觉洋溢在裴老师的脸上，他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惬意了。
　　“丫头，你这夸奖还‘升级’了？你还没告诉我喜欢不喜欢这幅画呢？喜欢就送给你了。”
　　“喜欢，当然喜欢了。但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您还是有空教我学画牡丹得了。不过我是学理科的，怕没有艺术细胞，您可得有点儿耐心。”秦楠调皮地说道。
　　“你多虑了，我也是学习理科的，在很多领域有所建树的人往往都并非是科班出身。只要你有兴趣，能够持之以恒地坚守艺术的神圣，就一定能成功的。当然了，走艺术这条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效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艺术是需要熏陶和沉淀的。来，看看我前两年画的画，都是牡丹图。”裴老师打开书柜又取出两幅画。
　　“牡丹高贵典雅，是我国当之无愧的国花，它的雍容华贵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充分的表达。从历史渊源看，牡丹繁于大唐盛世，是盛世之花，花大色美，乃众花之王，家喻户晓。清朝时候就有一位亲王到极乐寺观赏牡丹，题匾曰：‘国花寺’。可见远在明清时期，牡丹就已经戴上国花的桂冠了，中国民间历来也以牡丹作为富贵吉祥的象征。你看这幅作品题曰：‘富贵吉祥’，是一幅有明显主题的作品，牡丹代表富贵，公鸡代表吉祥如意，故而取名‘富贵吉祥’。”
　　“你再看这一幅，从寓意上来讲和刚才那一幅有着异曲同工之效。白头翁立于牡丹枝头，故取名‘富贵白头’。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幅作品，这么多年了却一直从未拿出来过。”
　　“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我跟您学画牡丹吧，从给您磨墨当书童开始吧？”
　　秦楠幽默的语言使裴老师开怀大笑起来，她也会心地笑了。
　　“对了，你是第一次来我办公室吧？喝茶还是喝水？看我这光顾着说话了，都忘记给你倒水了，在我这里别见外。”裴老师招呼秦楠坐下后轻轻地问道。
　　“喝水吧，我不会喝茶，更不会喝酒。”秦楠老老实实地回答。
　　裴老师迟疑了一下，说：“我建议还是喝茶吧，你这也快大学毕业了，很快要走上工作岗位。女孩子嘛，应该学会喝茶，学会品茶，懂得茶文化。至于喝酒嘛，不会也罢，老师也不会。”
　　“来，尝尝我的西湖龙井。”裴老师不由分说地开始沏茶。
　　秦楠默许点了点头，坐定后突然平静地说：“老师，我已经了决定考研，广州那家研究所我毁约了。”
　　“太好了，太好了，毁约就毁约，早该毁约了。这么优秀的学生不继续上学简直太可惜了，我本来也正想给你说这个事情呢，你终于自己想明白了。”裴老师一拍大腿，兴奋地站了起来。
　　秦楠叹了一口气说：“我家里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我本来是要大学毕业上班供我弟弟继续求学的。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说，快说，老师在，有困难给老师说。”裴老师的笑容顿时凝固了，阴沉着脸命令道。
　　秦楠犹豫片刻后，便将弟弟早恋的情况一五一十都给裴老师说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关系，谁都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可以理解。好好开导下，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明白你的一片苦心的。但是，你也不要把这个问题看作是洪水猛兽啊！”裴老师丝毫不觉得惊奇，继续慢斯条理地笑着泡茶。
　　秦楠有些着急了，脱口而出：“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弟弟他一根筋。”
　　“唉，毛头小伙子谁都一根筋，都一样。只是你的家庭情况特殊，你是以一个大孩子的心智来处理一个小孩子的问题，难免会将问题看得过于严重。”
　　秦楠嘴唇动了动，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闷头喝茶。
　　“放心吧，这都不是个事。倒是你考研的事情怎么想通了的？之前无论我怎么给你说，你都不愿意。”
　　秦楠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为了我弟弟，我不放心去广州，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想着考本校的研究生，以后留校任教，就可以一直看着他。”
　　裴老师抿了一口茶，坚定地说：“哦，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这样也好，女孩子当个大学老师也是非常不错的选择，你的成绩考本校没一点儿问题。”
　　“那这就有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我必须要和你谈谈了。弟弟上的是省重点，全封闭，花销不小吧？还有你呢？那点儿抚恤金远远不够吧？”裴老师又直入主题。
　　秦楠在思考着如何回答，裴老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是这，你也别想了。你有两大难题，一是经济问题，二是弟弟的问题，我都来替你解决。你不要有任何的后顾之忧，安心复习，好好考试，这是我对你的要求，能做到吧？”
　　“老师，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您帮助我已经够多了，我承受不起，你让我自己解决吧，我课后在外边的培训班代课。”秦楠吞吞吐吐地说。
　　裴老师严厉地说：“你代课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呢，本来就打算和你说这个事情的。给培训班代课时间上一点儿都不自由，而且晚上回来还不安全。从现在开始不许去了，听我的，必须！”
　　秦楠听罢，面露惊愕之色，她不知道裴老师是如何知晓她代课的事情的，办公室一阵沉默。
　　“秦楠啊，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上课就对你的家乡很感兴趣吗？”过了片刻，裴老师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走到窗口。
　　“当然记得啊，我也一直觉得奇怪。那次在课上，您听到我说家乡的名字，反应特别强烈，把教科书都掉地上了，自己都没感觉到。您是去过我的家乡吗？还是有什么亲人在我们那里呢？”秦楠小心翼翼地问道。
　　裴老师掐灭了手中的烟，眼神变得有些忧郁。秦楠心里一惊，感觉这话似乎触碰到老师某些痛苦的回忆了。嘴唇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生怕越描越黑了。她觉得有些懊悔，坐在那里显得非常不自然。
　　裴老师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丝毫没有觉察到秦楠的窘态。过了许久，他说：“是啊，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有我人生最美好的回忆，也有我终生难以忘却的伤痛。”
　　“我有个女儿，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便丢失了。她比你年龄小点儿，现在也应该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每次看见你我就觉得格外的亲切，就不由得想起了她。她的妈妈就是你们那里的人，我无数次去打听过女儿的下落，这么多年过去了，却始终杳无音讯。我那个可怜的女儿，从未见过父亲的面，不知道现在在哪儿？老师年龄大了，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否再见到她？失去她们母女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和痛苦，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裴老师转过身来对着静静聆听的秦楠说，他几次哽咽，拿下眼镜擦拭着。像是在倾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手却在抚摸着脖子上佩戴的那尊玉观音。
　　秦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以来从裴老师忧郁的眼神里她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从来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回首，裴老师是在她的身上弥补着对自己女儿的爱。回想起自己从小痛失双亲的身世，她的内心也油然而生出一种痛楚。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强忍着不让流下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老师，此刻只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走出裴老师的办公室，正午的阳光依旧炙热。她慢悠悠地走到校门口的收发室，打开信箱翻阅着看有没有弟弟的回信。
　　“秦楠同学，还是没有你的信。你天天来看信，我记着呢。只要有你的信，我就告诉你了。放心吧，没事的，也许明天就来了呢，别急啊！”收发室的林阿姨推了推挂在鼻尖上的老花镜，对着秦楠说。
　　秦楠无奈地点了点头，看着三三两两进出校门的学生，她茫然地走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