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改名
作品名称:香椿树 作者:王能伟 发布时间:2017-12-07 17:53:53 字数:5516
小鬼子已经在无名狭谷撤离了,狭谷内一片寂静,除了硝烟,就是被烧黑的焦土,还有就是死一般的沉寂,一阵风吹过,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悸动。田鼠沿着狭谷走出谷口,走着走着,走出了一里地,他紧紧地掖着那面有着同志们鲜血的旗帜,一路流着泪水,想象着前段时间走出虎寨的壮观场面,虎寨乡亲们及涝池堡乡亲们饯行时眼里的那种渴盼、信任的目光。
而如今,同志们都牺牲在这无名村和无名山谷,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他真是无脸见江东父母。他情不自禁地从腰间摸出了手枪,在这充满硝烟味儿的山路上,连鸟也没有一声鸣叫,他慢慢地抬起手,举起了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正准备开扳机的时候,掖在怀里的党旗一下子滑了下来。在滑下的一瞬间,旗帜自然飘开,一个个鲜活的名字印着朝阳,似一张张微笑的脸,像在说:“小崽子,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活着就是希望,要把革命红色的种子传播下去!”他的眼泪“涮涮”地流了下来,握枪的手又不知不觉得地放了下来,他不能死!同志们的希望和重托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又拾起那面鲜红的党旗,紧紧地挨在脸上,他的心永远和同志们的心在一起。他感受到了二少爷、高队长、二妮队长、大少爷及同志们的心跳。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那是苍天为同志们写下的挽联:风轻云淡一心为家国,苍翠山河两手埋忠魂。田鼠把党旗折叠好,放回怀里,腿脚又情不自禁地调转了头,往回走去。
田鼠来到同志们的坟茔前,他已不再恐惧,坐在坟茔中间,慢慢地感受到同志们的温暖。暖暖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有些野狗在坟茔四周转悠,田鼠抄起一根棍子,把野狗赶走了。同志们一个个去了,他们用高大的身躯换取了其它同志们的生,他们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让他突然明白一个道理:眼泪是懦弱的表现。他不应该流泪,二少爷、高队长、二妮队长一定不想看到他在流泪,他们此时也许在微笑,为他们能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而感到欣慰和自豪。于是,他也微笑起来,心里默默地说:同志们,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把红色种子传播下去!
他想离去,再次向狭谷里的坟茔深情地望去,总感觉少点儿什么,他又转了回来,得给同志们立个碑,以告慰死者的灵魂。正好在他的前方有一块四四方方的长方形石块,他眼前一亮,就用这块石头给同志们立个碑吧。他使用全身力气,把这块大石块移到了坟茔的中间,然后在黄土中垂直向下挖了一个坑,把这块石头垂直栽了下去,还得在碑上刻得碑文,他想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刻上去,可自己的上千个同志,这块小小的石头也刻不下,他想把二少爷、高队长、二妮队长等几个重要人物刻上去,但转念一想,其余的同志们也都为祖国捐躯了,他们的品格、生命都同等重要。终于,他想通了,人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并不是把名字刻上去就能代表的。于是,他从腰间取下了匕首,在那块大石头上慢慢地刻了起来,整整刻了一个上午,几个大字终于刻好了,这几个大字是:无名烈士永垂不朽!是的,为国捐躯了不留名,这才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你们不需要留名,因为你们的心已经和土地永远连结在一起,你们发扬的是红花、绿叶精神,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你们化作春泥,把革命精神永远地传承下去。
永别了,同志们!永别了,革命行烈们!请安息吧,轻风抚摸绿叶,为你唱起了哀歌!小溪潺潺,为你奏响胜利的凯歌!
田鼠做罢这一切,心中没有了悲伤,眼里没有了泪水,他已化悲痛为力量。走出墓地,他又回头朝墓地深情地望了一眼,眼里流露出坚韧面信任的目光,他感觉到他的目光与同志们的目光交融在一起,那目光和蔼可亲,充满着鼓励,充满着信任,他的心田里感到无比的温暖。同志们的目光是黎明前的启明星,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田,更是茫茫海洋当中的灯塔,为他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有了这信任的目光,他不再孤单,不再寂寞,手不知不觉地攒紧了怀中的那面党旗,他要像珍惜生命一般爱护这面写满同志们生命的党旗。
走出了无名狭谷,又翻过了几座大山,淌过了几条小河,来到一片开阔地。走了几天,田鼠昼伏夜行,还没有走出日占地。路途的情景让他触目惊心,国破家已碎,沿途都是些逃难的乡亲们,他们拖儿带母,背井离乡,路边有很多饿死骨、累死骨、痛死骨。小鬼子的飞机时不时飞来,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进行扫射,乡亲们一倒一大片,这就是十恶不赦的小日本鬼子!有几次,要不是他有战争经验,远远听到飞机“轰隆隆”的声音,连忙叫喊,让逃难的乡亲们卧倒,然而那乡亲们根本不听他的,都被机枪扫中,他要不是反应快点儿,也早倒下去了。
在民团北上挺进的时候,由于跟随队伍,人多,而且大部分地区还是国统区,感觉走得特别快。而此时,来时的城镇都被小日本占领了,随时可遭遇小日本鬼子,所以田鼠不敢大意,跟随难民逃亡了一阵子。在过路卡的时候,小鬼子丧尽天良,会对流亡的难民进行集体屠杀,所以,他不再跟随难民一起,不是因为他怕死,因为他觉得那样死太不值得了,况且他还有重要的使命,他又摸摸藏在怀里的党旗。他换了一副打扮,是一副难民的打扮,破破烂烂的,他不走大路,尽量减少白天的行走时间,多数选择在夜晚赶路,有时也会迷失方向。但涝池堡的乡亲们有个习惯,就是能在晚上辨别方向,主要根据夜空的北斗七星的勺柄来判断,勺柄指示的方向就是北方,他来的时候是北上,那么回去的方向是南下。
田鼠硬是多走了一个月,才进去郧山地界。一双从小日本鬼子脚下扒下的军用皮鞋都被磨出了洞,进入了郧山地界,他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家乡水。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亲切。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那缕炊烟飘在谁的心海
那条小河绕过谁家楼台
当依依杨柳被春风剪裁
我在故乡为你等待
故乡的天空漫天云彩
故乡的雨巷长满青苔
故乡的屋檐有些低矮
却有那燕子不时飞去飞来
那阵微风为谁把窗打开
那片月光照谁两鬓斑白
当悠悠思绪拉回到现在
我在异乡独自徘徊
故乡的小路散落尘埃
故乡的牧歌唱了千载
故乡的人儿多么可爱
你是否明白我眷恋的情怀
眷恋的情怀”
故乡的歌儿也是那么亲切,他唱着唱着,突然眼前一阵晕眩,为了赶路,已经三天断粮了,他晕倒下去了。
等田鼠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是一个在地里种地的老人救了他。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一个亲切和蔼的老人出现在他的面前,老人微笑着说:“娃儿,你饿坏了,从北方逃难来的吧。”
田鼠一下子明白了是这位老人救了他,他忙下床要磕头跪谢,可被老人拦住了。老人翘着干瘪的嘴巴说:“娃儿,你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几天,恢复元气。”
田鼠连忙说:“谢谢大爷。”
老人又微笑着:“娃儿,北方在打仗吧,听说那小日本鬼子不是人,哎——”老人叹了一口气,竟然情不自禁地滴下了两滴老泪。这两滴老泪里包含了很多层意思:一是对国破家碎的悲痛;二是对小日本的豺狼行径感到痛恨;三是对北方穷苦百姓的遭遇感到同情;四是对我军的抵抗节节败退感到惋惜。
田鼠看到老人的老泪的时候,一下子明白了这些道理,他本想告诉老人实情:他是涝池堡游击队的队长,在北方吃了败仗逃下来的……但此时,他无言以对,心里有些悔恨,是军人,应该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他能说吗?假若说出了实情,老人又怎么看他?他张了张嘴,终不没说出来。
又过了两天,老人出去种地去了,这个勤劳的老人,有着郧山人民的所有优良传统,每天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耕作着。他感觉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趁老人出去的种地的档儿,他悄悄地走了,他不知道怎样感谢老人,临走的时候,就把老人的家里的一口大缸的水给担满了。
郧山大地的山水真让他感到亲切,这个时节,漫山遍野的香椿树都发了芽,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儿。田鼠边走边想着一些心事儿,为什么郧山儿女都愿舍去自己的生命去保家卫国呢?当面对这些香椿树长着满树香棒芽的时候,他终于想通了这个问题。原来郧山儿女从小都是吃鲜嫩可口的香椿芽长大的,有着健康的体魄和高尚的灵魂,香椿树把自己身体内最精华的营养奉献了鲜嫩的芽儿,实际就是奉献给了朴实勤劳的郧山人民,而郧山好儿女又把自己的高贵的生命献给了祖国。这一棵棵高大的香椿树就是一个个郧山好儿女!
月是故乡明,田鼠在郧山大地里行走,身轻如燕,可能是归乡心切,原本两天的路程,而今天,他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就赶到了涝池堡。
此时正值下午时分,本来满腔热情地赶回家乡,可就在靠近涝池堡的那一刻,当涝池堡的城墙尽收眼底的时候,田鼠止住了脚步,心里突然凄凉起来。他站在堡北面的横梁上,眺望着涝池堡,堡四周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炊烟袅袅,鸡鸣狂吠,小孩子相互追逐嬉戏,乡亲们都在自家地里劳作着。唱着歌,喊着号子,没有压迫,乡亲们自由平等地生活。他终于明白了,郧山好儿女为何在前线浴血奋战?目的就是为了眼前乡亲们的美好生活。
田鼠站在山梁上,凝望着涝池堡,他想象着:乡亲们是奔走相告、热烈欢迎抗日英雄归来呢?还是质问他们各家的男人怎么没回来?或是问他怎么你一个人回来呢?他该如何回答?他突然感到汗颜,无颜以对。特别是田光增堡主和婶子艾翠花若问起他见着了二少爷和大少爷吗?他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他能回去吗?归来的路上,他从没有想这个问题,当真正面对的时候,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站在山梁上,久久地凝视,一次又一次质问自己。他看到了婶子正在田间地头带领着乡亲们搞生产的那种热火朝天的场景,他感到无地自容,纵然有千百种回来的理由,但也抵不住他逃回来的罪责。他的脚腿没有再敢向前抬起半步,伫立在那里,僵硬了一般,泪水又不知不觉地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无脸再见江东父老,他有一种想轻生的感觉,望望身后横梁上的悬崖,他的脚不知不觉地向悬崖移动。快移至悬崖的时候,他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趔趄,一只手捂住胸,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才勉强支撑住重心,捂胸的手正好捂在怀里的鲜红的党旗上,那是用鲜血染红的党旗。
他把党旗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个鲜红的名字印在他眼前,一张张鲜活的脸微笑着,似乎在对他说:“小子,坚强些,别辜负了同志们的期望。”他无言以对,嘴张了张,想说出心中的委屈,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把党旗叠好,又放出怀里。他对自己说,他不能死。死对于他来说,只是分分秒秒的事情,双眼一闭,两脚一跳,人世间的一切凡尘杂念,转眼间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从此不再烦恼,更没有了忧愁,那边的世界应该是一个自由平等的世界,没有压迫和剥削的世界。
田鼠又重新站到了悬崖边,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很多树叶,一片树叶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是闭着眼睛的,当然不知道是树叶,他以为是二少爷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有些火辣,他还似乎听到二少爷的声音:“田鼠,你要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好党旗!”他又没有了跳下去的勇气,双手又紧紧捂住怀中的党旗。
他的心里纠结又纠结,脚步在悬崖边徘徊又徘徊,最后他终于得出了结论:涝池堡是回不去了。因为涝池堡的乡亲们可能接纳他,但他会活在自责之中,每一天都不会快乐。与其那样,还不如不见,就让乡亲们认为他和所有北上的涝池堡的同志们一样为国捐躯了。这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田鼠不再想了,涝池堡是生他生养的故里,他带着一种愧疚感和负罪感不能去面对,只能选择逃避,这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但他必须割舍。他扭转头含着泪选择离开。
该去哪里?该去哪里?何处是他的归宿?田鼠漫无目的在郧山大地里转悠,渴了就喝山脚下的涧水,饿了就吃香椿树鲜嫩的香椿芽,他就这样在大山里转悠了几天。也许是情感的使唤,无意间,他竟转悠到了虎寨。虎寨也是一片民主祥和的天地,乡亲们过着那男耕女织、鸡犬相闻的自由平等的生活。虎寨游击队在九棵树的场地上进行训练,训练地有模有样,只不过这些队员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因为上次虎寨游击队的同志们全部北上抗日去了,眼前的队长是一个年轻、阳光的同志。
田鼠这些天在山里转悠,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乞丐,当年经的队长见着他时,就笑着问:“大爷,你饿了吗?”接着就吩咐队员们去给他弄点儿吃的。
田鼠听了队长的话,半天没反应过来,弄得队长以为他是聋子。
当队员们给他拿了几个香椿大饼吃了以后,他有了些力气。听队员叫队长为“李队长”,就问:“李队长,你们招收新队员吗?”
李队长原名李刚,自从二妮带上游击队员北上以后,他在虎寨挑选了一些年轻人自发组织了游击队。他说:“当然行了,只要不是日本鬼子,我们都招收。”
田鼠说:“那我就参加你们的游击队。”
李刚说:“好,同志们欢迎这位大爷同志!”
队员们热烈地拍起了手掌。
随后,李刚让队员给田鼠找了两套队员的衣服,让他去洗漱一番。
田鼠洗漱完毕出来之后,人倒年轻了二十岁,令李刚队长和队员们瞠目结舌。李队长说:“原来这‘大爷’是位年轻的后生呀,你叫什么名字?”
田鼠灵机一动,随口答道:“俺叫田红军,种田的田,咱们红军战士的‘红军’。”他的话一出,惹得队员们哈哈大笑,并拍起了热烈的掌声。
田鼠就这样改了名,虎寨的乡亲们及游击队的队员们只知道有个田红军,没有田鼠这个人。自那以后,他也没有再回过涝池堡。
自从郧山游击队北上抗日以后,总队也被派往其它战场,眼前虎寨游击队是一支自发组织的队伍,继承了以前游击队的光荣传统,以保护贫苦百姓的利益为己任,眼前,加上田红军一共二十四名队员。
田红军有着过硬的军事素质和战斗经验,很快成为了虎寨游击队的指导员,成了虎寨游击队的核心成员。白天,他带领队员们刻苦勤练。晚上,他就站在月光下,久久凝视着那九棵高大的香椿树,一阵微风吹来,他感觉那伟岸的香椿树在微笑,随即幻化成一个个高大的形象:李爱红、魏建国、吴副官、程大山、田二丫、王小山、田习文、高玉秀、二妮。九棵香椿树,九具高大威武的形象,他一直凝望到深夜。当全体队员和乡亲们都睡了的时候,他拿出那面染着鲜血的党旗,挂在九棵香椿树中最中间的一棵树上,默默地念叨着同志们的姓名,他好又回到了同志们中间,同志们微笑着把他围在中间,都说他是好样的,虎寨游击队在他的带领下,又是一支威猛之师!听了同志们的夸奖,他欢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