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饯行（二）

　　一场风波总算安顿了下来，高玉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天就要开拔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兵营的操练场上，众匪兵大气不敢出，大胡子匪兵的尸体还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寒风吹得呼呼地响，一种怪瘆人的感觉，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能听到树叶落下的声音。高玉秀让两个匪兵把大胡子尸体抬出去埋了，然后，站在场子中央，对匪兵们进行深刻的教育，她说：“兄弟们，我们这次出征，要把个人恩怨及私利放在一边，我们是为祖国而战，是为民族而战，是为人民而战；即使我们光荣地牺牲了，郧城人民把我们记入史册，永远地记住我们。”
　　高玉秀不知何时把祖国利益看得至高无上了，这是由那种坚毅的目光中得到的启发。她已经不把她自己看成是她个人的，她的命运必须祖国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与祖国同呼吸，共甘苦。她想把她的这种思想传给她的兵，可她的兵没有她那么多坎坷的经历，对于她说的话也只能是一知半解，都拿着眼睛望着她。
　　她又换了一种方式说：“兄弟们，我现在是你们的营长，就是我们这个营的家长，是不是？”
　　匪兵们点点头。
　　她又说：“既然是你们的家长，我要管你们的吃喝拉撒，是你们的主心骨，若我被外人欺侮了，你们帮忙还是不帮忙？”
　　众匪兵答道：“当然帮忙了，打狗欺主呀，你是我们的主人，谁敢欺侮你，我们决不饶他！”
　　她说：“谢谢兄弟们对我的恩情，你们回答地很好。是的，我们的国家就相当于是我，而你们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的老百姓，小日本侵我国土，糟蹋我姐妹，杀我父老乡亲，我们愿意吗？”
　　众匪兵高声答道：“当然不愿意，打死那狗日的小日本！”
　　高玉秀听到匪兵们这样回答，心情很激动，是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土匪出身的兵，个个也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只不过是没有加以正确领导和教化；假以时日，在她和大虎的影响下，一定能成为一支有血性、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当她和大虎与匪兵们融为一体的时候，她的兵一定是一支神兵。
　　高玉秀激动地流下了两滴泪水，这泪水中首先是刚才匪兵们的回答感动了她，还是就是对刚才大胡子的死表示惋惜和难过。
　　众匪兵见她流下了泪水，都问：“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找医生？”
　　高玉秀摇了摇头，说：“兄弟们，我是替刚才被金团长枪毙的大胡子而惋惜，而难过，在我的内心里，并没有要毙他的念头，最多也就吓吓他，没想到他惹怒金团长，死于非命。他没死在日本人的手里，而死在了我们自己人的手中，真是痛惜呀！”
　　众匪兵听了她的话，大部分人并没有表示难过和痛惜，都说：“大胡子是活该，因为他没有了一点儿中国人的血性！”
　　匪兵们这样回答，多少让高玉秀的痛惜减少了许多。她又说：“兄弟们，我们中华民族泱泱大国，他小日本无法比拟，可他就是敢欺侮我们，为什么呢？就是我们不团结！我们明天就要出发，我希望你们都像亲兄弟一般紧密团结在一起，打小日本这头老虎，还得靠亲兄弟呀！”
　　众匪兵们都说：“营长的话句句在理，我们都记下了。”
　　高玉秀这个营是招安过来的，匪性很强，组织纪律性很差，金三坏怕他们在战场上出乱子，就让他们暂时负责后勤保障，即运送粮食和枪支弹药。其实，这也是吴副官在金三坏耳旁吹的风，才争取来的结果。因为北上抗日的红军武器装备很差，吴副官让高玉秀他们运送枪支弹药是有目的，打准机会，把枪支弹药送给自己人一部分。
　　大虎不知何时也来到场子上，高玉秀刚才与匪兵们心与心地交谈，竟没有发现大虎。直到有一个人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着场子上拍起了阵阵掌声，她才发现，那第一个拍掌的人是大虎。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对兄弟们讲，刚才匪兵都已把她当作主心骨，说明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高玉秀清了清嗓门，大声说道：“大虎营长来得正好，我们现在一家人都到齐了，下面我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每个兄弟都把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及地址都报告到大虎营长这里来，大虎营长一一做好登记，我为大家的家人都准备了十个大洋，等明天我们出发之后，我会派人按照你们写的地址一一给你们的家人送去。”
　　众匪兵听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问：“营长，这是真的吗？以前，听说这白军勾心斗角，克扣军饷，没想到，你与他们说得完全不一样，不仅每月给我们按时发军饷，还给我们的亲人赏银。”
　　高玉秀听了，笑着说：“你们以为这是假的吗？这告诉你们，这不是假的，是真的。”说罢，他让大虎搬来了一个大木箱子，她亲自打开箱子，说，“兄弟们，如果你信不过咱，那你们每人自己领十个大洋给自己的亲人送去。”
　　有一个小个子匪兵走上前来，说：“营长，我有一个叔叔就在郧城，我领十个大洋给他送去，行吗？”
　　高玉秀很和蔼地说：“行呀。”说罢，亲自拿出十个大洋交到那个矮个子匪兵的手中。
　　那个矮个子匪兵高高兴兴地去了。众匪兵的眼里都露出惊诧的目光，有一个匪兵说：“这矮个子得了大洋，去了肯定不回来了。”
　　高玉秀仍然亲切地看着他们，没说一句话，目光里充满了坚毅和信任。
　　又有匪兵说：“营长，我家离郧城几百里，我肯定送不到了，我就来登记一下，拜托你了。”
　　高玉秀微笑着说：“这位兄弟，你太客气了，你去大虎营长那里登记一下。”
　　又有两个郧城有亲戚的匪兵到她那里取了大洋出去了。
　　大部分匪兵陆陆续续地走到大虎那里作了登记。
　　夜已经很深了，所有的匪兵都登记完了。但刚才几个郧城有亲戚的匪兵还没有回来，大家都以为不回来了。高玉秀也以为不回来了，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于是，她又说：“兄弟们，现在若有不愿意北上的也可以，我送给你两块大洋作路费。”
　　众匪兵们都在犹豫着，真不知这是真是假？
　　正在这时，那个矮个子匪兵回来，接着，又回来了几个，最后，全部回来了。
　　高玉秀的心里很欣慰，她问那个矮个子匪兵：“你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矮个子匪兵回答地很直爽，说：“我是打算走了，永远就不再回来。可我的叔叔不行，他说，拿了国家的军饷，就得保卫国家，你们的营长很了不起，在你们开拔之前，竟能想到安抚家属，这样的长官，你去哪里找？眼前，小日本打我们，你们年轻人不去打他谁去打他？你若不想去，那你就永远不要回叔叔这个家，就这样，我又回来。”
　　高玉秀拍起巴掌，说：“欢迎他们回家！”
　　操练场上的巴掌声打破了夜的寂静。高玉秀在大虎耳旁交待了几句话，她要大虎把名单和大洋速交到春花同志那里，大虎匆匆去了。然后，她大声说道：“兄弟们，早点儿休息，睡个好觉，准备明天出发！”
　　众兄弟都迅速地回到了营房，一切都归于了静。
　　旭日东升，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格外晴朗，天上飘着朵朵洁白的云，那是郧山百姓一颗颗纯洁明亮的心；它们围绕着那火红的太阳翩翩起舞，它们欢笑着，尽情地唱着跳着，因为太阳给了他们温暖，给了他们光明，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爱着太阳，太阳也爱着他们。
　　郧城的今天是个崭新的日子，一大早儿，所有百姓都起来了，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昨天，郧城的大小学生、各界知名人士都在大街小巷忙碌着，他们奔走相告：明天，郧城搞日先锋团开拔北上。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这些年来，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穷苦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多么渴望国家统一，过上幸福自由的生活。然而，东洋小日本趁火打劫，侵我中华，这无疑于在他们的身上又雪上加霜。他们多么希望所有民族团结起来，所有军队团结起来，特别是白军和红军。外敌入犯，亲兄弟再有仇，胳膊肘要往内拐，团结起来，同仇敌忾，共同对付东洋小日本。经过各族人民地努力奋斗，他们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全民抗战。他们能不豪兴？能不兴奋吗？
　　一大早，他们起得早早的，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放起了鞭炮，敲起了锣鼓，舞起龙灯，耍起了狮子，扭起了秧歌儿，郧城街道上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他们今天要欢送人民的子弟兵，给他们鼓气，在战场上多杀日本鬼子，为九泉之下的遇难同胞报仇。
　　张大帅今天也起得特别早，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来，他得露露脸。他穿得特别别致，少将衣服上的那颗黄星在晨曦中闪闪发光，看起来特别精神。一大早，他就来到了郧城的广场上，坐在主席台上，样子还挺威严。
　　金三坏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她是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为之。她也早早地来到了广场上，随行的还有吴副官、高玉秀、大虎和她的另外几个营长。她今天要唱主角戏，昨天的饯行议程已经安排好了，首先看文艺京剧表演《抗倭英雄戚继光》，接着，她上台发言，最后，张大帅致欢送词。
　　广场上人山人海，车水马龙，郧城百姓都往广场赶来，他们要欢送抗日英雄。除了张大帅自己准备的节目之外，老百姓还自筹了节目，舞龙灯、耍狮子、扭秧歌。
　　欢送仪式定在九点开始，现在八点半，离仪式开始还有点儿时间，金三坏见到如此盛大的场面，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慢慢地好了起来。她的眼睛没有望着主席台，而是朝广场周围的民众望了望，她的心里一阵悸动。以前，她在白岩寨独霸一方，过的是那种上管天下管地的土皇帝式的生活，从没有体会低层民众的心声；而后，她又落魄了一段时间，师兄苟狼的逝去，让她戏剧性地登上了团长之位，整天在军营里与士兵打交道，更难体会下层民众的呼声。而今，她站在场子中央最前排，环顾四周的民众，他们的脸上一个个洋溢着欢喜、幸福的微笑。她心里想：这鸟蛋大小的一个事情，还值得你们这么欢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过，她的心里还有点儿小激动，毕竟这欢送的事情是冲她来的，这些穷苦民众都为她捧场，她真得想从内心里感激他们。也许，从小到大，除做恶事儿时带来的快感让她激动，至于善意的事情还没有让她激动的。她又把全场的民众扫视了一遍，猛然间，这些陌生的面孔在脑海里刻下了烙印。
　　吴副官、高玉秀、大虎站在那儿，他们也被广场上民众的激动所感染。是呀，他们何尝不知这些穷苦的民众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他们需要有一个安全温暖的家，需要一日三餐吃饱肚子，只要有这些，他们就会满足。可是，山河破碎，家国支离，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这是什么带来的结果？他们深深地知道：这是战争给他们带来的灾难，他们痛恨战争，渴望和平。他们三人更知道争取到眼前的这种结果，牺牲了多少同志，这种结果来之不易呀。
　　张大帅的勤务兵把金三坏等人请到主席台就坐，他们都戴上大红花，他们是郧城百姓的希望，是他们心中的英雄。
　　没有过多的寒暄，金三坏很快又从刚才激动喜悦的心情里回到了现实，她只跟张大帅握了一下手，敬了个军礼，就坐到了她该坐的位置。俗话说：乐极生悲。她很明白这道理，这道理还有一个人更懂，那就是张大帅。这热闹欢腾的场面背后，就是硝烟弥漫的战场，那是真枪实弹的战场，是要死人的，她的脸上又笼罩着一层阴云；另外的几个营长的情绪跟随着她的情绪变化，也都阴郁着脸。只有吴副官、高玉秀、大虎在跟张大帅握手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坐在主席台上，他们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和蔼地看着所有的民众，目光里充满着坚毅和信任。因为他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为国而死，为民族而战，那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光荣。
　　九点整，郧城最好的戏班子——梨园春上台表演了，他们表演的节目是：京剧《抗倭将军戚继光》。他们表演地很卖力，动作很到位，艺术地再现了明朝军事家、民族英雄戚继光荡平倭寇的丰功伟绩，弘扬了中华民族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张大帅为什么非要点这个节目，这是有喻义的，意在告诉金三坏：我中华民族尚有古人不畏生死抗击小日本，你也要学学戚继光，不求立功，但求不要当逃兵，只要不当逃兵，那就是个死。
　　谁知，这金三坏也是个性情中人，当戏演到高潮时，她竟站起来拍手叫好，台下的民众也和官兵也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吴副官他们三个更是被剧中的情节感动得热泪盈眶，在他们的心中暗暗起誓：誓不灭小日本，就无脸回郧城见父老。
　　约摸个把小时，京剧《抗倭将军戚继光》这个节目演完，金三坏还沉浸在剧情之中。她没有想艺术也有如此之大的魅力，让她回味无穷。整个广场在一片雷鸣的喝彩声中，所有的民众都在为这个节目喝彩，实际上是为即将开拔的郧城抗日民团而喝彩。
　　张大帅走到了主席台前，手里拿着喇叭筒子，对台下的民众高声说道：“抗战守土，匹夫有责！”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高呼起来：“抗战守土，匹夫有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呼声一遍又一遍，传遍了整个郧山大地。
　　张大帅在话筒里高声喊道：“郧城的百姓们，大家请安静，下面有请我们的抗日英雄金团长说话！”他给金三坏这顶高帽子戴得有点儿大，还没见着日本鬼子，就成了抗日英雄呢？
　　他的话一出口，场子上静悄悄的，但还是有些胆大的民众冒了一句话：“还没见着日本鬼子，就成了抗日英雄，只怕到时成抗日狗熊呦！”
　　张大帅明显感觉自己的话说错了，但又想失面子，忙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叫道：“大家鼓掌，有请金团长讲话！”
　　台下响起了一阵阵掌声，才把刚才那些胆大的民众的话给压了下去。
　　金三坏被刚才的节目熏陶，情绪高涨，她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台。
　　张大帅把手中的喇叭筒子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