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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涝池堡风波(一)

作品名称:香椿树      作者:王能伟      发布时间:2017-12-04 15:47:02      字数:5144

  郧地的大山连绵起伏,像驼峰,却巍峨挺拔,直耸云宵,像一个个伟岸高大的男人。高玉秀不知如何来形容,她读过书,她觉得这大山就是魏建国老师、田习文哥哥,程大山队长、李阿三、吴副官等等,而山坡上、山脚下却长满高大的香椿树,也巍峨挺拔,现在正值腊月寒天,香椿树正在蓄积营养,明年开春之后一定会长出鲜嫩奇香的香椿芽,到时整个郧山大地都弥漫着那股奇香。她想了想,这种奇香与女人身上散发的那种香味很相似,这漫山遍野的香椿树实际上就是这郧山大地上的女人,她们也有思想,也有知识和头脑,积极为郧山大地穷苦百姓的幸福努力奋斗,甚至不惜献出了她们宝贵的生命,像李爱红老师、荷花姐、春花书记、二姐、大姐,还有她,她们都不是英雄,但都努力地默默无闻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热量。想着想着,她竟会心地笑了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走上这条革命道路,心系着穷苦大众,这是通向光明幸福之路,再苦再累也值得的,她又加快了步伐。
  太阳从山凹处升起来了,红红的,和蔼地笑着。高玉秀赶了一夜的路,头发被寒露浸透了,但她没有感觉到一点儿冷,浑身热乎乎的,她用手指捋了捋了她的秀发,对着山脚下的溪涧照了照自己;这溪涧是天然的镜子,溪涧里的自己有着苗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还有那瀑布般的秀发,她是天然的美人坯子,和大草原上青青绿草一样招人喜爱。这些天,她忙着虎寨的一些事务,从没有这样端详过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自己心爱的文大哥去了北方,她就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一心扑在队员的训练和虎寨乡亲们的生产上。
  如今,她要北上去见自己心爱的人,她得端祥端祥自己,看着看着,她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润,她不知道为何浮起了这层红润?总感觉到有一个人在身后悄悄地看她,她扭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只在些枯草杂生的灌木丛,灌木丛中一只野兔一窜而过。她又抬头望了望,太阳还是露着慈祥和蔼的笑脸,她猛然想到,这张脸有点儿像文大哥的笑脸,总给她以鼓舞,目光中总是充满了那种坚毅。她又芜尔一笑,自言自语地说:“看吧,看吧,让你看个够。”
  高玉秀一路上这样遐想着,但她从没有停止她前进的步伐,离涝池堡很近了,她站在一个山峰处,已经看到被沃土肥田围绕着的涝池堡了。十几年前,她第一次来过涝池堡,那是文大哥让她来的,来涝池堡借兵,当时涝池堡像一位壮汉。涝河上金光闪闪,景色煞是迷人!风急天高狼嘷哀,渚清沙白鸟飞白;无边落木萧萧下,滚滚涝河日边来。今天,她站在涝池堡对面的那道横大梁上,俯视眼前的涝池堡。
  今非昔比,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打、沧桑巨变,涝池堡被打磨得像一位垂危的老人,毫无生机,一片死气沉沉的样子。与她带领的虎寨相比,有着天壤之别,说穿了,虎寨像冉冉升起的太阳,而涝池堡却是日落西山。她凝视着、端详着,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涝池堡外面的那条通外山外的大道,几乎没见一个人影,只有堡门上有几个自卫兵在那晃来晃去,守卫着他们的安乐窝,不像虎寨,一年四季都可以见到田地劳动着的乡亲们,他们笑着唱着,自由自在,享受着劳动的快乐。
  高玉秀有些感慨,涝池堡实行闭关自守的堡规,不与外界交往,在这个战乱频繁的年代,有利于保护堡民们的安全。可他们没有想到,闭关实际上就是落后的表现,落后就要挨打。前十几年,涝池堡五谷丰登,是远处闻名的富堡,提到涝池堡,无人不敬畏三分,而最近几年,涝池堡的威名日渐消衰,在郧山大地几乎名声没有什么名声了。高玉秀也道听途说了一些事情,原因很简单,涝池堡的堡主田光增是个中立派,和事佬,逢事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每逢有军阀路过时,只要兵不进堡,一切都好说;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涝池堡也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而最近几年内忧外患,军队过往频繁,涝池堡也被剥削得所剩无几了,成了一个驱壳了,不过,再萧条,堡民们吃饱肚子的粮食还是有的。
  高玉秀并没有急着要进堡,她在横梁上找了块大黑石头,在上面坐了下来,她不是怕见堡主田光增。严格来说,打开天窗说亮话,田光增已是她的老公公,她把情况说清楚,这次北上抗日是民族大义,田光增一定会发动堡民给她捐粮的,可她怎么去面对田光增呢?她的眼里突然流出了泪水。
  十几年前,她没有亲身经历过上津关那场恶战,但后来被郧山游击队和她的红心队传为佳话,成为他们的楷模;特别是战斗中牺牲的程大山和田二丫同志,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而当时追击程大山和田二丫的敌军正是郧城的金三坏,田光增、田耀祖肯定查清了杀害田二丫的真凶。但金三坏是郧城的红人,他们想报仇,可势力太弱了。而眼前她又是金三坏的营长,与敌人为伍,是一丘之貉,她真不知道在面对田光增的时候,如何开口?她想到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和文大哥是一样的,是为了解救穷苦大众的,但她能讲吗?矛盾的心理煎熬着高玉秀,该如何办?
  太阳升起了一丈多高了,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给人间送来温暖。随着吱得一声响,涝池的堡门慢慢地打开了,进进出出几个堡民,他们伸着懒腰,有的走往地里,有的往堡外的大道上走去。高玉秀还在犹豫着,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不去呢,这是组织给她的任务,是对她的信任。去呢,她确实不能面对田光增。和煦的阳光直射到她的身上,让她感觉到一丝丝暖意,她突然感到心中豁然开朗。共产党人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不会低头,都不会吓倒,他们就是天空中那轮圆圆的太阳,专给人间送来光明和温暖的。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涝池堡走去。
  当高玉秀来到堡门前,和先前一样,那个瘦猴队长拦住了她的去路,只不这瘦猴队长没有以前那么精干了,背看起来微微有些驼,显得苍老了许多。见了高玉秀,便堵在她前面,问道:“女客官哪里来?涝池堡是不进陌生人的,请回去。”话说得很客气。
  面对着瘦猴队长的客气话,高玉秀竟一时语塞,她没想到以前那个趾高气扬的堡门队长去哪儿?她站在那里没动,没有说出一句话。接着几个队员齐刷刷地把他们手中老套筒式的猎枪对准了高玉秀。面对这种阵势,历练过的高玉秀没有了一点惊慌,就双手一拱,说:“烦请队长去禀报堡主,就说虎寨游击支队队长高玉秀求见。”她本来想报上郧城民团营长高玉秀求见,可一想到涝池堡与金三坏在田二丫的事情上有过节,就报上了她现在的身份。其实,这也不是她现在的身份,不过,现在国共合作时期,她把虎寨红心队改成游击支队。金三坏马上要北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是经过上级组织同意的。她之所以报上这样的名号,是因为游击队的名号响遍郧山大地的山山水水,且口碑极佳,只要山民们听到这个名号,就竖起了大拇指。
  果然,瘦猴队长不认识高玉秀,尽管以前高玉秀来过涝池堡,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早已记不起来了。但一听到虎寨游击队的名号,便面带笑容很客气地说:“哦,原来是虎寨的高队长,请你稍等。”说罢,便向堡内走去。
  瘦猴队长回去禀报,但堡门的几个护卫还是拿着老套筒,黑乎乎的枪口对着高玉秀。
  高玉秀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大厅里,田光增正在抽着他的水烟袋。自从当了堡主以后,他的田不再增多了,整天为堡里的事情奔波着、操劳着。今天堡前路过的是王大帅,明天堡前过的是黑大帅,哪路官爷他都要打发。因为涝池堡惹不起这些官兵,不比从前,他的堡墙上架上几门火炮,护卫队又有枪支,在方圆百里没有人敢惹他。而现在,这些官兵手里不再是烧火棍了,有山炮,有机枪,几炮轰下来,再结实地堡墙也会被轰个稀巴烂,他只有委曲求全,只好用粮食和钱财打发。堡民们怨气,他更是有苦说不出;再者,两个儿子都离家出走了,他要再多的田地也无用。于是,他把一部他田地租给堡民耕种,还有一部分分给了堡民,以压压他们的怨气。田光增现在也只能叫田光少了。
  瘦猴队长急匆匆地来到田光增面前,他有些老态龙钟,目光呆滞地问道:“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的。”
  瘦猴队长道:“堡主,虎寨的高队长求见。”
  田光增放下他的水烟袋,说:“虎寨的高队长求见!哪阵风把她给吹来了?”高队长高玉秀他是熟知的,尽管未谋面,但在他的心里已经烙下烙印。不仅勾走他二儿子田习文的心,还损了他的护卫队近半的兵力。他气不打一处来,说:“不见!”
  瘦猴队长领旨往外走,还没有跨出厅门,他又大声说道:“瘦猴,你刚说谁求见?”其实,他这是在装糊涂。虎寨红心队早已名声在外,那是老百姓的队伍,而自己的二儿子田习文又加入了这样的队伍,且杳无音信;为了二儿子着想,他也探听到一些消息,觉得把人拒之门外不妥,又叫回了瘦猴队长。
  瘦猴队长又重复了一遍:“是虎寨的高队长。”
  田光增说:“是高队长呀,快请!快情!”
  高玉秀被瘦猴队长请到大厅里。
  田光增没有出门迎候,他觉得这是虎寨到他涝池堡拜山门,按礼数,这高队长先得拜他才是,还要献上见面礼。他就正襟危坐在那里,目光斜视,这样才能显示他的危严。
  高玉秀心底光明磊落,径自走进了厅堂,她根本就没带见面礼。眼前举国上下都在抗日,前线物资缺乏,就是有礼物,她也得献前线抗日的将士。刚才在瘦猴队长进堡通报的时候,她已想好了,田光增是长辈,是他的公公,虽未谋过面,也未曾叫过,但她作为晚辈,她得行晚辈之礼;况且她已把自己的女儿身交给了文大哥,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走到田光增面前,坐在田光增旁边的还有她的婆娘艾翠花。她“扑通”一声给这两老人跪下了,并说:“儿媳高玉秀拜见二老。”说罢,“咚咚咚”地给田光增和艾翠花磕了三个响头。
  田光增和艾翠花一脸的诧异,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们真不知道高玉秀这是唱的是哪出?他们只知道二小子和一个高姓女子好上了,不要田二丫,导致田二丫也离家出走,不幸丧了命,怎么就成了他们的儿媳,还跪拜他们,他们怎受得起?艾翠花连忙把高玉秀扶起来,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然而,高玉秀并没坐下,她依然站着,觉得自己自正不怕影子斜,明人不做暗事,她说:“爹娘,你们不必惊异,我是高玉秀,是你的儿子田习文的媳妇。尽管我们没有拜过堂,行夫妻之礼,但我的身子已交给了他,活是他的女人,死也是他的鬼。”她一字一句地说着,一脸地严肃。她觉得没有必要隐瞒,马上就要北上了,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上这二老,现在不说,怕以后没有机会说了。
  艾翠花突然冒出一个儿媳妇,而且貌若天仙,她心一阵欢喜,忙着给高玉秀沏茶。
  田光增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曾听说过虎寨的高队长是李阿虎的儿子李大傻之妻,而现在怎么成了他的儿媳妇?脸上露着极难看的颜色,问道:“高队长,你是李大傻的媳妇,怎么成我的儿媳妇?”
  他的这一问题一出口,反让高玉秀慌了神。但她立即镇定下来,说:“阿爹,我是李大傻的名义的媳妇不假,但我从没有与他行过男女之事,我的男人就是你的儿子田习文。”面对田光增的质问,只得说出事实的真相。
  田光增早知道李大傻是个傻子,根本不会男女之事,既然高队长说她是自己的儿媳妇,他想再证实一下,便问:“你和田习文有娃吗?”
  他的这话也问得太直接,让高玉秀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这也不怪他,人老了,就想香火传下去。他的大儿子田习武给他生了个傻子,也一去不复返,他把希望便寄托在二儿子田习文身上;然而田习文也是不孝之子,杳无音信。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都出走,只要给我老田家留下根就行。大儿子留得是傻根,儿媳妇田大丫和亲家公田耀祖也让他伤透了脑筋,他不想再提这档子事儿。若二儿子能给他留下条根,香火得到继传,他也就死而无憾了,因此,这香火继传成了他的心事儿。既然高玉秀说她是他的儿媳妇,那就得有点儿实际的东西给她看看,既然你说你和文崽子行了那事儿,那就会有一男半女。所以,他就毫不留情那样问。
  艾翠花见高玉秀一时语塞,便在旁边打腔道:“孩子他爹,那有这样问话的,你看这孩子多俊俏,哪一点配不上咱文儿的?”说话的工夫,硬把沏好的那杯茶塞到高玉秀手中,说,“孩子,孩子他爹老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说罢,又拉着高玉秀坐在自己的身边,并且双手一直握着高玉秀的手。看样子,她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儿媳妇。
  高玉秀接过艾翠花沏的茶,她真没想到田光增会这样问,而且问得这么直接。她呷了一口茶,没有急着回答,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自己与文大哥是有自己的孩子,但这个孩子她没有保护好,夭折了,她能对田光增讲这个吗?她犹豫着。
  田光增不知从哪儿得到高玉秀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的消息,他便步步紧逼,说:“你的那个可爱的女儿小立英是不是我儿子田习文的?”
  高玉秀真的没想到田光增这样紧逼她,无奈之下,她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小立英是我和文大哥的孩子。”她为自己的回答感到一丝羞耻,这是欺骗行为,若是文大哥知道了,会怎样想呢?但她又不得不这样回答,小立英是革命遗孤,是红色的种子;而她和文大哥继续着革命,小立英就是她俩的孩子,她相信若是文大哥,一定更加疼爱小立英,一定会把她抚养成人。这样想来,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又是多么得伟大。
  田光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高声叫道:“苍天有眼呀,我们老田家终于有后了。”
  他不是有个傻孙子吗?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这其中肯定是有缘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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