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下第一庄

　　下午我去拜见了刘厂长，他的办公室紧挨着车工车间。刘厂长看来是欢迎我的到来，对我的态度显得挺热情，完全不是他对老板讲话的那种难以接触的样子。他问我；“张工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告诉他：“原来在外地的一个农机厂当过主管生产技术的副厂长。”他听后乐了，说了一句：“好啊!您来了，我就可以脱身了。”我听了吃惊的问：“刘厂长这话什么意思？”他答道：“我和王老板在集体企业干的时候就是同事，那时叫机修厂，我主管生产，老板管业务这块。大邱庄企业改制后，老板租赁了工厂，继续让我给他管生产。开始几年老板对待我还不错，时间长了难免有些矛盾，关系就不行了。去年老板把他哥哥弄了来，老大原来在焊管公司当头，对机加工也不懂，有他在里面一掺和，弄得我也不想干了。现在别的老板一个月给我八千喊我过去；可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年交情了，眼下厂里也缺人，我很难开这个口，您来了就好了。”我听了忙答道：“这可不行，我对制管设备没接触过，哪干的了啊？再说我一个奔六十的人了，出来也就是混口饭吃，您这个活我可干不了。”他听了仔细打量着我说道：“您看上去可不像五十多岁的人；怎么说您来了我有事也可以脱开身了。原来有个李工，在这干了好几年了，老板总是不给人家涨工资，几个月前跑到霸州去干了。现在招来一个宛工，什么也不懂，技术上的活还得我自己干。头两天我画了张零件加工的草图，寻思给他找点活，让他用电脑给画出来。没想到他费了半天劲，结果还是让车间拿着图纸找来了；工人看不明白。我一看；亏得看不懂，好么!他把公差都标错了，要是干出来就报废了。”我听着对他说：“我现在初来乍到，以后还要刘厂长多多关照。我和老板讲了，准备去一家焊管厂看看，他说让您领着我去。”他听了说，好!现在我就和你去。
　　焊管厂就在马路对过，进厂后刘厂长先领我进了办公楼。我一眼看到前厅里挂着的禹作敏大幅照片，这让我吃惊不小；再看墙上的标语似乎还停留在那个年代。
　　刘厂长找到供应部的部长交代好了后就回去了。我在各个车间转了一遍，仔细的观察了制管设备的每道工序。出来时看看时间还早，于是准备去到街里转转，顺便买些日用品。
　　顺着街道向西走，我先去了大邱庄的九龙壁，来回乘车路过了几回，这次要到近处仔细看看。九龙壁建造的很一般，倒是后面禹作敏的题词引起我的兴趣；上面写的什么内容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记载大邱庄的变迁。整个题词保存很好，看上去字迹的油漆还很鲜明，应该是刚刚刷过。看来大邱庄人没有忘记自己的老书记；是禹作敏领着大邱庄人从一个在盐碱地上远近闻名的讨饭村变为全国最富有的村庄。当年的大邱庄成为社会总产值，人均收入等各项经济指标在全国农村高居第一位的首富村，名扬天下的第一庄。
　　后来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大邱庄事件；禹作敏被天津市人民法院以窩藏、妨碍公务、非法拘禁等五项罪名，判处了20年有期徒刑。我是2005年去的大邱庄，禹作敏被判刑十几年了，自杀也有六七年了。
　　大邱庄是靠办轧钢厂和焊管厂起步的，当年在钢铁这个国营企业垄断的行业中，其钢材之来源及钢管的销售，无一不与大型国营企业及物资部门密切相关。当初大邱庄的二十多家轧钢厂和钢管厂规模都不大，设备也很陈旧。当年堆在大邱庄轧钢厂院子里的小山一样的废钢铁，那可是当时中国市场的紧俏货，没有相当的本事和过硬的关系绝对搞不到手。大邱庄用低价买来这些废钢铁，加工成钢材后又用高价卖出，其所获得的显然不仅仅是加工的利润，而且还有紧俏物资的市场差价。
　　禹作敏可以说是中国最善于利用国家政策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农民，禹作敏所领导的大邱庄取得的一个个辉煌的成果，其实就是他巧妙地对付政府的一个个故事。
　　从九龙壁回来我又去了大邱庄有名的香港街，街上的店铺三三两两地开门营业着；看上去是一条很普通的商业街，而且显得有些破旧了。
　　我见到一家发廊，心想自己正好该理发了，于是推门走了进去。坐在沙发上打扮时髦的一位小姐满面笑容的迎上来说，大哥！快坐下。我望着眼前豪华的装潢心中有些警觉，担心自己理发被宰；于是问了一句，理发多少钱？没想的听到的回答是，我们这里不理发。我不解的问，不理发你们干什么？小姐笑嘻嘻的答道，我们只洗头和按摩，不过里面有全身按摩，还可以提供特殊服务。后来我知道；在大邱庄不仅仅是发廊，就连每个洗澡的浴池都存在色情服务，更不用说那些灯红酒绿的洗浴中心了。
　　其实我选择来大邱庄打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这里充满好奇，很想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了解一下大邱庄的过去和现在的故事。
　　第二天，我见到老板的大哥坐在办公室没事，便走了进去。我坐下后，老大热情的问我，张工来我们这里还习惯吧？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我连忙说，挺好的，我昨天去了对面的焊管厂看看。当我说到看见管厂里还挂着禹作敏的相片时；老头子的表情变得有点激动起来，他说：“是的，大邱庄人是不会忘记老书记的。没有老书记，就没有大邱庄；没有老书记，就是改革开放也到不了今天。没有人是没有错误的，如果论功过，我认为老书记功劳要占百分九十。当年他为了大邱庄发展费尽了脑筋，到最后他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吃十来片安眠药都睡不着。老书记半夜睡不着了，就一个人到大队里坐着去。老书记生活俭朴，从来不喝酒，只喝面汤。如果老书记不出事，大邱庄早就发展起来了，绝对不是現在的大邱庄。你现在十个华西村也比不上一个大邱庄，华西村的第一个钢厂就是我们帮助建起来的。”
　　我听了后连连点头，说：“对！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但功劳也不容抹杀。当初不知道大邱庄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大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他告诉我：“说到底啊!老书记就是抗上啊！他太没有把当官的看在眼里了。起因是两起人命案；先打死的刘玉田是禹作敏近亲，他是禹作敏的亲姑父，他们两家原来的家族关系相当密切。打人的禹作相是禹作敏的堂兄弟。起因是刘玉田的儿子刘金会作为表叔，强奸了禹作相的闺女，弄得女方精神失常，禹作相不干了，领着几个人把刘金会的父亲刘玉田给打了，老头岁数大了还有病，结果给打死了。其实这次死人和老书记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对打人的有些袒护。听说刘金会和天津市的公安局长宋平顺有关系；刘金会有个远房的姐姐，和宋平顺是亲戚。这一死了人呢，老刘家就和宋平顺攀上关系了。可是老书记又不听这个，还是护着老禹家，于是就和宋平顺结下梁子。后来死的这个危福合是大邱庄万全公司下面华大公司的，当时整个公司上下串通，在搞基建工程时大吃回扣，整个是一帮败家子。危福合有两万多元的账目没法说清，清查他时让万全公司的人给打死了。没想到人家危福合家里根子很硬，听说和那个军区的司令员是挺近的亲戚。其实这次人命案也是底下的人干的，可是老书记他非自己出头扛着。最后不是宋平顺带着武警来围大邱庄吗？老书记说，‘他来啊，我让你连村都进不来！我是党员，党内的事情党内解决，你为什么到我大邱庄公开围攻？’当时各个进村的路口全用大车堵住了，工人全放假了，一个个拿着铁管守在村口。那意思就是你有武警，我有老百姓。当时几个集团的头儿们都在老书记周围坐着；你知道有多少人劝他？劝他别这么狂了，其实当初如果把事情说开了，大邱庄可能完全是两个局面了，可他非要愣顶，最后闹成这个结果。”
　　曾经有一个记者问过禹作敏，有人说您是这里的土皇帝？当时他答道，把那个土字去掉，我就是‘皇帝’。这说明禹作敏的皇权意识已经在头脑中膨胀，发生后来的事件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禹作敏毕竟是一级党组织的负责人，党的基层领导人思想出了问题，作为上级党组织应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作为司法部门的领导宋平顺当时如果是一个人来大邱庄，而不是带着大批荷枪实弹的武警，事情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严重后果。
　　禹作敏死后八年，耐人寻味的是他的老对头；已是正部级的高官宋平顺落马，被调查时自杀。宋平顺大量受贿包养情妇，是一个大贪官。
　　而禹作敏被捕后被抄家，据说只搜出十多万元，也没有查出任何经济问题。也就是说，作为大邱庄‘皇帝’的禹作敏掌管着这么大的集体家当，而没有往自己腰包多揣过一分钱，这个是很难做到的，也是很了不起的。禹作敏以最善理解上面政策著称，而这次他判断失误了，他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扳倒他这面农村改革开放的旗帜。可是大邱庄走的是共同富裕的集体化道路，这与当时上面要推行的公有企业改制的政策是背道而驰的。
　　权力把禹作敏扶起来，权力又把他整倒，从整个过程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悲剧了。
　　“大邱庄眼下上亿的人都有，但也有人穷得连暖气费都交不起。现在村里有钱的人占少数，没钱的占到百分九十。还是禹书记那阵好，那時走的是共同富裕，我们的住房水电什么的都不要钱。現在社会治安也不好，自行车锁在家门口也被偷。现在你大邱庄人也白是大邱庄人了，厂子都归私人了，老板用不用你，人家说了算。虽说厂子都归你们个人了，但你那厂子的房基地是大邱庄的啊！那厂子可是禹作敏建起来的啊！政府要是不包给他们，俺用那地可以挣钱啊！你租俺的地，得给俺钱吧？现在有厂子的才几个人？可是俺们到厂里上班，你说不要就不要了。现在俺们地也没了，俺们找谁说理去？你们一个个都富起来了，俺们以后指望什么吃饭？”这是当时年近六十的钳工车间马师傅对我讲的一段话，也是大邱庄改制后的现状。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看图纸，手机铃响了。电话是沧海市打来的，对方在核实了我的姓名后告诉我，他们是沧海市纪检委的，举报郭金富的材料已经收到，现在已经开始调查，希望我有时间到沧海市纪检委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