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北京售楼小姐的下午茶(小说)>第一章 大义安姐

第一章 大义安姐

作品名称:北京售楼小姐的下午茶(小说)      作者:朝朝      发布时间:2017-10-28 21:22:19      字数:14308

  第一章大义安姐
  
  当晓风挥扬着粉红色的晨曦,擦亮胭脂胡同东头昏沉沉的天空时,寂寞的巷子里响起了早行人孤独而匆忙的脚步声——这是我的一双脚敲打出来的足音,声音经过巷子两边的山墙共鸣,带着空旷的回音,让人听起来,是那样虚幻、陌生、凌乱,那样使我惊惶,像是一个逃难者急匆匆地掠过巷道,向着巷口疾奔而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我脚下发出来的。
  我最后打望一眼蹲伏在胡同西头深处我家的四合院门,望一眼院门外那记录着过去荣华的拴马桩和上马石,望一眼两边的四合院墙,它们像一位位巨人,手执一面面沉重而破烂不堪的盾牌紧逼对方,被岁月凝固成永恒对峙的历史僵局,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恐惧的心理,觉得眼前这些渗透了我童年和少女梦幻、延伸着我的憧憬的院墙,此时却仿佛正在无声地向我慢慢地靠扰,可怕地挤压过来,它们欲把我封杀在这条胡同、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我猛然感觉到大难临头,心想只有赶在巷墙完全重叠在一起之前离开这里,才能免于一死!
  所以,我惊慌地一路小跑着,在心里不断地催促自己,快点走出这条胡同,快点逃离这个生我养我十八春、浸透了我的呼吸和气息的桑梓之地,我的生命、前途和理想才有救。
  读者不禁要问,我这是为什么呢?为何我要这样慌慌张张地逃离家园呢?
  是因为我发生了刻骨铭心的早恋而跟男友一起私奔吗?
  不是。
  是我做错了其他什么事情,被父母赶出了家门吗?
  不是。
  我把出走的原因告诉读者,你们可能不会相信,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仅仅因为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就把我逼出了家门。
  天下有这样狠心的父亲吗?而且这事发生在首善之区的北京,真使人不可思议。
  但不信也得信,事实确实如此。
  事情是这样的。
  一九九九年七月,我参加了高考。当做完最后一门课的试题答案后,我脸上绽开了会心的微笑。我感觉考得非常好,看来,考取一所重点大学本科是十拿九稳的。
  考试结果果然不出所料,八月十四日,一张来自首都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所在的百顺胡同居委会。
  傍晚,我从居委会主任手上拿到烫金的首大通知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一见到父亲就向他报喜:“爸,我考上了首都大学中文系了!”
  父亲像是没听见似地依然弓着腰,低着头修补他的鞋子。良久,他放下钉鞋钉的锤子,边抽着烟,边对正在做饭的我开了腔:
  “霞妹子,你不必再同我讲你考起哪里的学校,反正我已经不再打算让你读书了!”
  “哎呀!”正在切菜的我一听父亲这样说,惊得走了神,一刀切在左手食指上,血渗出来滴在砧板上,染红了一大片。我心里也在滴血啊!
  父亲的话使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他语出有因。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以前他拼命地督促我发狠念书,巴望女儿学习优秀,将来考所好大学好找个好工作。而到了这两年,父亲眼见着大学生不吃香了,大学毕业不包分配,一样地自己去找工作,苦苦地花大把血汗钱供养儿女读书而得不到实惠,父亲传统的读书发家思想开始从根本上动摇了。
  父亲不让我读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满脑子封建传统思想,嫌我不是传承夏家香火的人。一个女孩子早晚是要嫁出去的,他已含辛茹苦地送我读了高中,算是对得起我了,何必再花几万块钱送我上大学呢?再说,女孩子读那么多的书干什么呢?何况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送我读书啊,仅有的几千块钱,是留给弟弟夏飞念书的。
  “你也知道,”父亲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说:“弟弟今年考重点高中没有考上,可他非重点不读,而买个议价重点高中,要花上万块钱。我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去年下岗以来,每月领的生活费还不够一家三口吃饭。不是我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摆了个鞋摊,连送你读完高中也困难,哪里还有钱送你上大学呢?”
  “爸,求求你别说了,我宁肯少吃少穿点,也要读下去!”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不行!明天你就跟何大哥一起去上海浦东开手机店,你帮他看店,包吃住,一月有八百块钱。何哥帮你把明天下午五点的火车票都已买好了……”
  父亲暴躁地下令道,他已替我安排我今后的生活道路,叫我到外地打工,赚钱送弟弟读书。
  何大哥是我家邻居何伯的二儿子何竹平。何竹平有个在上海工作的叔叔,出资帮何竹平在浦东开了家手机店。店里需要收银员,何伯找到父亲,说:
  “夏霞如果没有考上大学,就让老二带到浦东去帮忙收银。这丫头办事,我们一百个放心。”
  父亲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何伯,而且说只管带了我去浦东就是,即使考上大学也不打算送我读了。
  “爸,国家不是发行教育贷款吗?我们可以申请贷款,帐记在我头上吧,由我大学毕业后还清。”我劝说道。
  “贷款?听说把手续办下来起码得半年功夫。我才不去劳这个神呢!”父亲把头摇得似拨浪鼓,拒绝道。
  天啊!原来自己的命运早已操在父亲手中,任他摆布。爸啊,你的心怎么变得这样冰冷?小时候那样认真地教我苦读,如今却把我一脚踢出校门,赶进打工的队伍,是眼红人家买楼买车了吗?是嫌弃我是女儿身吗?
  我怔怔地站在父亲的面前,任有刀伤的食指在流血,任痛苦的眼泪溢出我的双眶,模糊我的视线……
  我气得连晚饭都没有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前想后。我知道父亲的牛脾气,已决定了的事任凭你再三恳求也是徒劳的。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送我上大学。
  我好想进大学读书啊,怎么也不甘心从此与校园告别,与老师和同学们分手,在我玫瑰色的憧憬里,读大学,做作家,写出震撼人心的长篇巨著,才是我人生最美好的理想啊。然而,贫困与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使父亲目光短浅,鄙视文化,只看到目前的困难,不措扼杀我的理想,让我放弃上首大,做出牺牲,去外地打工,为的是叫我赚钱供养弟弟读书。
  我恨父亲如此狠心,同时,也十分同情肩负全家生活重担、辛劳一生的父亲。说句实在话,父亲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
  十八年前的八月十五日,我大喊大叫着来到这个胡同里,第一次接触到胡同里那种混浊、陈旧而暧昧的空气,就开始不断地流泪。从此,我的生命河流与这条历史上有过太多撩人的香艳和粘腻脂粉的古巷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它沉淀了许多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风流故事的巷子里静静地流淌。但流淌着的已不再是放浪逍遥,而是生活的无比沉重。
  我出生在胭脂胡同,背负着胡同的屈辱历史,更觉得它在生活起居上有诸多不便。胭脂胡同像所有的北京胡同那样,是那种四合院小平房,又黑又潮,冬天取暖仍旧是蜂窝煤炉子,最让人别扭和难以忍受的是不管刮风下雨,要方便只能上胡同里的公共厕所。
  老北京人都知道,胭脂胡同就是北京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
  胭脂胡同,过去叫胭脂巷,北连百顺胡同、南通珠市口西大街。在民国以前,胭脂胡同的一等妓院有十多家,其中莳花馆是一家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几乎占了半条胡同。据考证,明朝时,这个大院叫苏家大院,有名的妓女苏三(玉堂春)曾在此居住。著名的京剧《苏三起解》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现在,它就是百顺胡同居委会所在地。
  清末民初,妓院主要集中在前门外大街,一是因为这里离内城较近,官员们出城享乐比较方便;二是这里有火车站,南来北往的旅客多;三是前门外大街是京城著名的商业街,相当繁华;四是这一带是戏园子、茶馆、酒楼的集中地,吃喝玩乐,可自成一体。
  老北京的妓女分为“南班”与“北班”两种,一般来说,“南班”的妓女主要是江南一带的女子,档次高一些,不但有色,而且有才。这样的妓女陪的多是达官显贵,如京城名妓赛金花、小凤仙等。“北班”的妓女以黄河以北地区的女子为主,相貌好,但文化素养差一些。
  “八大胡同”的妓女以“南班”居多,故多为一、二等妓院。而其它地区的妓院,大多数是“北班”。当时在京城做官和经商的人多是南方人,因此,“八大胡同”成为这些达官贵人经常出入的地界。
  “八大胡同”的档次也不尽相同,百顺胡同、陕西巷、胭脂胡同、韩家潭多为一等。一等妓院,也叫“清吟小班”,顾名思义,“清吟”以饮茶、谈棋说戏为主,并非只有皮肉生意。出入“清吟小班”的嫖客多为有权势的人,当然也有文人墨客。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昔日红粉飘香的烟花柳巷早已成为历史遗迹,斑斑点点的角落却仍在不经意地泄露它的秘密。在这个晴朗的盛夏的清晨,阳光穿过那几百年仍挥之不去的烟尘,照亮了这些老房子。老屋不语,参透了道不尽的,是纷繁的红尘,是满目的沧桑。
  而胡同巷口那棵伴随我一起长大的榆树啊,目睹了我家太多的辛酸和苦难。胡同给了我的是一串串贫穷与愚昧的灰色记忆。
  这事得从弟弟夏冈出生的那一天说起。
  因为,我弟从娘肚子里来到人间的那一天,也就是我的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的黑色日子。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一日那个遥远的黎明,一声尖亮的婴啼嘹亮了寂静而昏暗的胡同。
  盼子盼得双眼欲穿的父亲面对弟弟粉红色的小生命,喜得不知所措。他高兴得几乎要向全世界郑重宣布:咱们夏家终于有了儿子啦!夏家有了接香火的人啦!
  其实弟弟是个不准出生的人。母亲早在生下我的当天就发生危险的产后大出血,幸亏邻居帮忙,用架子车把血流成溪的母亲抢送到附近医院救治,才保住了她这条命。
  母亲出院那天,大夫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父亲叮嘱道,母亲患有先天性贫血和子宫颈口过窄的生理疾病,生孩子势必造成子宫撕裂而出现创口大出血现象,因此,母亲绝对不能生第二胎,否则发生产后大出血,即使抢救快,也不能保证生命安全。
  父亲当时答应了医生不再让母亲怀孕生孩子,母亲生下我之后,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孕。其时计划生育早已作为基本国策抓得很紧了,我家如果再生第二胎的话,作为双职工的父母就都会被工厂除名,并罚款。
  然而,再严厉的惩罚手段,也阻止不了父亲要个带把儿“接香火”的决心。从我呱呱坠地始,父亲就开始跟母亲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生子之战。
  父亲对母亲说:“毛妹子(这是父亲对母亲说话时用的昵称,母亲姓毛),你是知道的,我们夏家只有两兄弟,我是老二,老大六岁时就过继到曾家,做了曾家的香火,等于夏家只有我这么一个后人,算是单传。如果我膝下无子,夏家岂不是断后?我父亲去世时跟我说了的,一定想方设法生个儿子继承夏家的衣钵。虽然,夏家世代赤贫,我父亲在旧社会只不过是一个穷锅炉工,我和你也都是穷工人,家里也没啥继承的。但是,再穷,夏家这支龙脉却不能断了,如果从我这里断了夏家的龙脉,我何好向祖宗交代啊!”
  母亲起初是断然拒绝,到后来,被父亲缠得紧,又听他这么一说,也就答应等几年身体情况好些再生个儿子。
  在母亲没有生下儿子之前,父亲对我还是很看重的,不说百般宠爱我这个乖顺的千金,也算是尽了天下父母对儿女的一片责任和情意。
  在我三岁时,母亲怀上了弟弟,第二年三月,临盆生产。十一日生下弟弟夏冈后,医生的红色警告应验了,父亲的冒险抉择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潜伏四年的死神终于逮住了可怜的母亲!
  母亲生产是喊胡同里那个绰号“魏大婆子”接的生。魏大婆子是胭脂胡同里的职业接生婆,接生应该说挺有一套的。但是那天,魏大婆子面对母亲生下儿子夏冈后、下身像喷泉般的大出血慌了手脚。她骇得一脸惨白,扔下剪子,从产房里跑了出来,对父亲结结巴巴地命令道:
  “快!快备架子车,送毛妹子上医院!”
  正陶醉在得子大喜之中的父亲一听,顾不得产房禁忌,冲了进去,一把抱起已昏迷不醒、全身正在凉下去的母亲,就跌跌撞撞往胡同里闯。邻居闻声推来了架子车,七手八脚地将母亲抬上车。母亲的下肢被塞高,头部放低,街坊们推着架子车开始一路小跑地穿走胡同。可怜车轮碾过之处,就有涓涓的鲜血在流淌,血滴在青石板上,像盛开了一朵朵殷红的腊梅花。
  父亲抱着我跟着车子拼命地奔跑,一边跑一边不断地捶打胸脯,不断地咒着自己:“报应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妈生儿子的啊!……”
  然而,任凭父亲怎么痛悔也挽救不了母亲的生命。母亲被众人抬到抢救室里,医生一摸她的脉搏,就对父亲摇着头连连说道:“晚了!晚了!”
  医院动用了一切抢救手段,也未能让母亲二十七岁的年轻生命起死回生。
  母亲临死时回光返照,睁开了眼睛,看了父亲一眼,嘴唇在艰难地蠕动着,仿佛在说些什么,但是,谁也听不见。
  父亲噙着热泪,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终于听清了爱妻临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夏得全,你、你要儿子就不、不要填房……”说完,她眼睛鼓鼓地盯着父亲,直到父亲向她点头,答应她今后不再娶妻,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临终告诫父亲不要填房的意思是叫他不要续娶后妻。这也是母亲生前曾经对父亲的忠告。母亲说,十个后娘九个狠,后娘对丈夫前妻生下的孩子即使不狠毒折磨,也会对他们看不起的,后娘一进家门,孩子们的日子就难熬了。
  母亲死时,父亲才三十三岁,正当盛年,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就这样成了鳏夫。父亲硬是坚守对亡妻临终前的承诺,婉言谢绝了一拨拨上门来给他提亲的媒人,不再续娶后妻,
  母亲生下弟弟痛苦地死去之后,父亲所在的北京建筑工具机械厂领导考虑到我家的特殊困难,没有对父亲进行超生处分,让他继续留在工厂上班。
  父亲做的是木模工,带着好几个年轻徒弟。徒弟有男也有女,其中有一位叫朱芝兰的女徒弟对父亲的精湛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对他的人品和性格也十分倾慕,从进厂学艺起就对父亲开始暗恋,经常来我们家帮家务,给我和小弟送点小礼物什么的。我和弟弟都十分喜欢她,一见她就亲热地叫大姐姐。可朱芝兰不让我们叫她大姐姐,而是要我们叫她朱姨。朱芝兰还几次向父亲表白了她少女的爱情,愿意嫁给他为妻,与父亲一道挑起生活的重担。虽然父亲也十分喜欢朱芝兰这个十分漂亮的女徒弟,但他还是婉拒了她。
  父亲对待爱情的冷谈态度深深地伤害了爱慕着他的朱芝兰,她躲的被窝里整整哭了一夜。
  不久,朱芝兰就通过关系,调离了父亲所在这家工厂,离开了这块使她的初恋浸透了惋惜和忧郁的伤心之地。
  父亲就这样从三十三岁那年开始打光棍,从不谈婚事,一头扎进生活的漩涡里,艰难地挑起养育子女的重担,既做爹又做娘、忙完屋里忙屋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们拉扯大。父亲为了我和弟弟长大成人,真是费尽了心血。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对我的养育之恩,虽然,他这一次蛮横地拒绝了我,不送我上大学,他依旧还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与他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脉宗亲的联系。
  正在我愁肠千转之际,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姐,别发愁。”开门一看,是弟弟夏冈,“我倒有一个好主意,让你照样上首大。”
  “什么好主意呀?”我惊喜地问他。
  “你不是想读书吗?何不自己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找学校领导呢?”弟弟说。
  “不跟竹平哥叔去上海了?”我问道。
  “你不要跟他去,去上海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上大学?我没有一分钱呀!爸把路费全给何竹平大哥了。”我为难地说。
  “我帮你把爸的钱拿出来了,现在给你。”弟悄悄地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包,打开来,出现一沓厚厚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将钱递到我面前,“这里有一千四百块钱,收下吧。等你去了学校,告诉我大学里的电话,我再想办法把爸交给竹平哥的那笔路费要回来,叫他直接从上海把钱寄到你那里。”
  望着这五元、十元甚至一元两元摞成一堆的人民币,我怎么也不敢接这个钱,这是父亲惟一的一笔家财,是留给念初三的弟弟考高中交学费的。我急急地对弟说:“不、不!这是爸留给你读书的,怎能动用呢?爸要是发现是我用了这钱,可要杀了我的呀!”
  “姐,快收下吧,趁爸现在不知道,你赶快离开家乡吧,剩下的事由我来处理。爸问起钱的事,我就承认是我拿的,不关你的事。”十五岁的弟像是大人一样拍着胸脯说道。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希望的灵光,心中怦然一动,从弟的手上接过钱,感、感激地对他说:“弟,你对我太好了,我上了大学,一定想办法一边读书一边挣钱送你上学……”
  “姐,不必替我着想,你现在得赶紧离开这里。到了学校也不要替我操心,如果缺少学费,我会给你想办法弄来的。”弟握握我的手,叮嘱完后,就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捧着这包钱,心潮汹涌。弟弟从小就很乖,人也很聪明,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他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我也十分喜欢他。弟在最关键的时刻帮助了我,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弟对我的恩情,是我今生今世永远感激不尽的。我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读了大学后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以此来报答弟对我的帮助!
  我赶紧行动起来,清理自己的东西。第一次带这么多钱出去,我心里慌得不行,不知把钱掖在哪里才好。想来想去,我决定在内裤上缝制一个小口袋,把一千元钱放在这个口袋里,再用针线把袋口缝起来。其它四百元钱分作三部分,分别藏在内衣、裤子口袋和坤包里,而大学录取通知单则放在贴胸的内袋里。
  把钱放好,缝好袋口,已是深夜一点多钟了,我把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放进一个坤包里,枕着它躺下。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眼睁睁地挨到鸡叫三遍、窗棂隐现出黎明的鱼肚白来。
  该出门了!我跳下床来,拎起坤包,不敢开门,推开窗户,先把坤包扔了出去,再从窗口爬了出来。
  我跳到窗下地面,随着轻轻的“扑嗵”一声,父亲在东厢房警惕地问了一声:“哪个?”
  我紧紧地搂着包,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猛烈跳荡的心仿佛就要跳出胸口。
  再见了,胭脂胡同,你就是我最温暖、最亲情、最坚固、最让我心疼又最让我反感的生命胞衣。你孕育了我、抚养了我,却又禁锢了我、遏制了我。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最后凝望你一眼,向你告别。我深情地眷恋你又痛恨地诅咒你,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今天,但是,你拒绝了我的梦想,毁掉了我的明天。我只能背叛你、摈弃你、远离你呀,我的胭脂胡同!
  我在心里对着胡同里的亲人默默地一边说着,一边猫着身子,悄悄地从父亲所住的房间窗下溜过去,然后,直起身来一溜烟地小跑着离开了这所栖息了我十八个春夏生命的四合院,走出了这个深深的胡同。
  我出了胡同,穿过斜街,来到了西珠市口大街。这时,天已大亮,大街上车辆开始多了起来。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口,我搭上一百零三路电车,准备去中关村附近的首都大学。
  我想先去大学看看,我再想办法在那一带打工,挣点钱好交学费。然而,离开学的日期很短了,我即使打工也挣不了多少钱。但是,我想,钱能挣一个就算一个,凑不齐的学费就请学校让我欠着,或者申请教育贷款。反正我一定要读大学。
  电车悠然穿越市区,车窗外掠过北京古城的一座座著名建筑:故宫角楼映衬着蓝天,北海白塔如梦幻影,被外国人称为北京最美丽的街道的王府井文津街……使人产生一种梦回历史的感觉。
  我坐在车上,由于昨晚整宿没有阖眼,感觉到十分疲劳,就头枕椅背,很快就跌入了梦境。
  我梦见自己的童年了,梦见我牵着小伙伴的手,在又弯又长的胡里奔跑着。我还梦见到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梦见了童年时代我幼稚的恋情。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初恋,虽然很幼稚、脆嫩、朦胧,但确确实实地渗透了我的一份恋情。
  还不到十二岁,我正读小学五年级,城市的孩子发育早,但对于从北京胡同里走出来的女孩的我来说,初恋的春潮是否来得太早了点。
  我的各科成绩经常博得男女同学们的喝彩,尤其是作文成绩更是出类拔萃,老师在班上念范文,十有八九是我写的,我为我的优秀骄傲而不断努力着。
  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了,不知道是单纯的模仿还真的是心理变化,我感觉到我情窦初开了。
  那个坐在我后面的漂亮、身体结实的男孩忽然间对我投来迷人的眼神,又微微一笑,很动情的。我受了诱惑抑或感染,心长出了翅翼,慢慢飞起来,飞到很神秘的地方,停在那棵充满爱之色彩、茂密葱茏的大树上,我感觉奇异,飘飘欲仙,在树杈上小憩。
  忽然有一天,午睡时他趁人不注意的当儿,怯怯地递给我半块饼干(另一半被他吃了)。别小看这半块饼干,它给我带来爱的幻想,我心潮起伏。后来,他赠给我一支笔。再后来,他的脚寻到我的脚,长久地紧贴在一起,那温热一直暖在我的心里。
  放学了,我们依依不舍地分离,他望我一眼,移走几步,又回望我一眼,再,慢慢地走,我目送他好远好远,直到视野里已无人影,我便开始走那条回家的漫长的路。
  他喜欢我。
  我喜欢他。
  不必怀疑,我心里承认这妙不可言的恋情。
  我心里似乎碰撞到什么,总想找到一个突破口。十二岁,如春天小树上的嫩芽。不过,我可以含蓄地说,男孩和我很要好,但我的勇气又从何而来呢?我不敢跟他单独在一起,心里,时时喜悦着,又时时忧伤着。当家人坐在一起气氛热烈、眉飞色舞地谈家常时,我真想向他们公开自己心中的秘密,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现实却不能让我忘形,我只得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写在门背上,说也怪,写出来让他们看着我心里就舒服得多了,好像他们看着这名字就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似的。
  最糟的是我对他产生了依恋,我每夜想着他的音容笑貌,想我们之间的神秘,我的作文天赋也便派上了用场,我开始给他写信,倾吐自己的情感。一天一封,一到学校就偷偷地给他,看着他背着人看我的信,心里就像是灌了蜜似的甜,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
  他每天享受着我的“杰作”,我渴望着也能读到他的信,但,没有,他是不善写信的,我原谅了他。只要他愿看、永远看,我也愿意这样永远地写下去。后来有一个男同学拍拍他的肩膀很响亮地说:“我知道你在看什么。”
  我的脸羞红了一片,兔子样跳着逃开了,也许这位小观察家终于看出了一点眉目,我既羞怯,也巴不得真是这样,秘密让人知道也是一种幸福。
  很多的日子我就这样痴情,后来,我发现他和另一个也算漂亮的女孩眉来眼去,躲躲藏藏。我很伤心,我比她漂亮,都说我如花似朵,拿着镜子,看到里面亮丽的我,感到十分委屈。为什么他不爱我呢?
  后来,我才知道,他和她的爱,是双方父母的旨意,我在痛定思痛之后离开了他。
  这便是童年给我的馈赠——幼稚的恋情,朦胧的爱,这感受是很像一首水灵灵的小诗,在生命的溪流中律动……
  长大后,我一直在寻找童年的恋情。
  那年,我在北京二十一中里读书。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淡看流水落花红尘风波。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两个人的相识相知,是一份缘的结合,不管经历了多少失落和等待,终会有一份最真的感情在前面等着与我相遇。因此一次次地拒绝了那些殷勤的邀约,独自守候,独自徘徊。
  由于离家太远,在学校寄宿。我的上铺是来自朝阳区的侯芳芳。侯芳芳是一个很快乐的女孩子,比我大一岁半。她总是喜欢制造一些浪漫的故事。那段时间里,邻校有一位她小学时比她高两届的男同学经常来找她。他总是站在我们宿舍的楼下呼侯芳芳的名字。时间一久,我便慢慢地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知道了他叫方志明,是邻校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比我大三岁,曾在高一时创办了一份校报。也知道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文字清新活泼,锐气凛凛。他那种同龄人少有的深邃洞察力扑面而来。在他才华横溢的字里行间,我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我觉得方志明就是我童年时代暗恋过的那个人。
  今天我已不再相信一见钟情,但他的文字,却似乎能看穿我的内心所有的独白,似乎我千年的等待有了企盼。从此便用女孩特有的细腻和温情记住了他,从此便多了份默默的期盼和关注。
  看着我寂寞无依的样子,有次侯芳芳很认真地告诉我,她已经把我介绍给了方志明。志明看了我的文章后,很欣赏我,希望能见见我。因为少女的那份羞涩和矜持,我却婉然地拒绝了。我相信缘分,相信生命中的约定,于是依然在安安静静的角落里守候着自己的美丽。只为了那份前世的相约,我在文字中默默等待,等待他用笔敲开我最初的似水柔情,等待他拉起我的手共同谱写一个美丽的童话。
  那时候,最喜欢下课后在校园的青草地上看红蜻蜓在夕阳的余晖下轻轻掠过。“有一只红蜻蜓,悄悄飞到我身边,不知道能不能……”日子过得惬意而单纯。
  记得第一次与方志明邂逅,是在夕阳染红了校园的那块青草地之际,就是在这时候他出现了。
  那天,我仍然坐在夕阳里看蜻蜓悠悠飞过,上铺侯芳芳牵着方志明的手走过来。男孩高大而随和,穿牛仔裤,有股美国西部牛仔的韵味,简直帅呆了。我知道他是邻校学生,但是我不认识他。我是个沉郁的女孩,一向把自己深锁在内心的孤寂里,在默默完成自己的学业后,最大的爱好就是坐在晚霞中看蜻蜓悠飞。很多南来北往的男孩女孩都匆匆闪过,在这座师生人数众多的校园里,惟一走入我内心世界的就只有他了。
  男孩随意地和我聊,聊晚霞,聊蜻蜓,聊寂寞。我不知道平时沉默寡言的我竟也这样善于言辞。侯芳芳就坐在草地上望着我们傻傻地笑着,我有点羡慕侯芳芳了。
  我依然默默地守候着青草地上的红蜻蜓,仿佛一只孤独的红蜻蜓总想停泊在栖息的枝头,却又害怕无畏的伤害。
  当侯芳芳绝望地告诉我她与男孩完了,她不想在这所学校里再待下去、申请退学时,我收到了方志明的来信。信中只有一句话:“你选择友情,还是爱情?”望着侯芳芳沮丧的脸、伤心的眼,我忍住一阵阵的心痛,默默地把信丢的晚风里,让风儿告诉他。
  那天晚上,我静静地站在男孩的宿舍窗前的榕树下,透过窗帘的灯光,依稀可以看见他痴痴的身影,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涌上心头。就这样,我默默地在窗下站了一个晚上,却始终没有推开那扇心中的窗门。
  我知道自己濒临崩溃的边缘了,于是,请了几天假,和侯芳芳一起去离学校不远的小湖边散心。我知道我们都需要忘掉些什么,看湖可以令人心旷神怡。
  湖边也有红蜻蜓在飞翔,那么孤独无助又无可奈何。
  以后的日子,我依旧在晚霞中看红蜻蜓悠然飞过。有一天,侯芳芳忽然说:“我想,志明其实是喜欢你的。”我当没听见,自顾唱歌:“有一只红蜻蜓,悄悄飞进我梦中……”
  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在守望中飞快地掠过去,直到那一天楼下又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那天恰好侯芳芳不在,只有我一人躲在宿舍里看书。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里乱乱的,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里。待我醒悟过来,扑到窗口看他时,他高大的身影正慢慢远去,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后来侯芳芳告诉我,方志明那天是专门来找我的。他没有见到我,又不好意思找上楼来找我,又不好意思叫我的名字。谁知道我却理都没有理他。
  我一下子呆住,心在一点点在往下坠着,仿佛看到了一幕我从未不肯去面对的真相,这是我设想之外的一种情节,面对这样的结局,我忽然感到害怕。
  那以后,我一直等着志明到来,但是他始终没有出现。尽管有好几次可以相互接触的机会,却总是一次次地与他失之交臂。我只能在他的文字中打探着他的消息。
  临毕业的一个晚上,很少去舞厅的我跟朋友们走进了那家叫“缘”的舞厅。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翩翩起舞的人们,我心境黯然。
  这时,我竟然发现方志明也在舞厅里。他也发现了我,慢慢地向我走近。
  他笑着对我说:“可以请你跳舞吗?”
  “可以。”我小声回答,跟他下了舞池。
  “我以前经常到你们学校来,侯芳芳对你说了些什么吗?”他问。
  他的询问让我措手不及,我想说:“侯芳芳说你喜欢我”,却因为少女的羞涩,我只是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
  在他若即若离的怀中,那种温存呵护的感觉让我陶醉。我不敢抬头,不敢触及他的目光,我很怕他那我曾渴望依靠的双肩突然间离开我而去。
  “你怎么了,手这么冷?”
  我笑笑无语。舞曲结束了,我看着他走过我身旁,默默地走远,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禁不住地潸然泪下。
  回到寝室后,我竟发现自己的床头放着一帧精美的镜框,那手书的飘逸的“缘”字,分明是方志明的手迹。他在背面写道:“有很多次,我们都快走到一起了,却总是一次次地擦肩而过……”那一刻,我欲哭无泪,那晚虽然有很好的月光,握着那帧小小的镜框,我却一直冷到了心里。
  那一夜,我喝了很多的酒,我哭了笑,笑了哭,在半梦半醉中回忆我们那从未开始的点点滴滴。
  那一夜,我重新燃起了炉火,让所有的关于他的心迹和回忆都在蓝色的火焰中飞舞。然后看着它们慢慢被火苗吞噬……随着渐渐被大火烧成灰烬的文字,我知道,我们不会有相约的黄昏,不会有携手小桥的浪漫,不会有许诺的月夜了。穿过我长长黑发的不会是他的手指了。我终于明白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已成为过去,为了那个“缘”字,今生中最初最真的爱与我擦肩而过了。
  方志明,你现在哪里?你还记得我们初恋时分一个叫夏霞的女孩吗?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在喧嚣的都市中你是否已经疲惫?在斑斓的霓虹中你是否已经厌倦?在急促的脚步、热烈的觥筹中,你的心灵是否还依然保持了对爱情的渴望?
  ……
  这时,电车终于到达中关村丰台园站。
  我下了车,一边走一边问路,好不容易来到了首都大学校门口。
  “大伯,”我问传达室老伯,“请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不行,现在还没有开学报名,你不能进去。”大伯说。
  我只好退了出来,去附近报摊买了一份地图,仔细地看了起来。
  说实话,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是,北京偌大的城市,有许多地方不要说我没有去过,甚至没有听人说起过。我想通过地图了解这一带的情况,看有不有招聘女工的消息。
  然而,报上刊登的靠近中关村一带的一揽子分类招聘广告使我失望了。那里无论大小公司招聘女工,都要求熟悉计算机操作。可我虽然在读中学时学了点皮毛,但还不能正式上机操作,根本谈不上熟悉操作。
  我提着坤包,垂头丧气地离开学校门口,一路漫无目的地向前面走去。
  不知走了多远,突然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
  “小姑娘,”我回头一看,是一个面相和蔼的大嫂,她拉住我的手,说,“看你这样子是本地女孩,也想找份工做吧?我帮你介绍一个工作,好吗?”
  我见这人态度非常诚恳,便对她说,我是本地人,想找一份工,挣点生活费。
  “可以,你是本地女孩,就应该更加放心,我当然不会骗你的,保证帮你找一份让你满意的工作。走,你跟来吧。”大嫂热情地说道。
  我连忙向大嫂点点头,跟着她上了公共汽车。
  大嫂帮我买了车票,还帮我找了个座位坐下,她自己站着我旁边,向我问长问短,让我叫她凤姨。
  车到终点站,我也不知到了哪里,跟随凤姨下了车,向她所说招女工的单位崇丰电子厂走去。
  “这里是西郊工业区田村,我有一个亲戚在崇丰电子厂,你碰上我算是走运了,一来这里就能找到工作。”凤姨边走边回走对我说。
  我被她说得心里喜洋洋的,连肚里饿得咕咕叫也不觉得了。
  到达田村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凤姨领我来到一家门楼巍峨的厂门前,跟门卫嘀咕了一阵,然后,对我说:
  “小妹,跟你说个事。”她拉起我的手,“唉,我那个亲戚前两天调厂了,不在这里了。门卫说,进厂要交三百块钱。”
  “要这么多呀?”我不解地问道。
  “进不进厂?你自己拿主意。要进,就把钱交给我,我帮你去交。”凤姨催促道。
  我想,既然到这里来了,就进厂吧,反正交了钱就可以上班了。有了工作,还愁赚不了这三百块钱吗?
  于是,我转过背来,解开裤头,将藏在内裤里头、带着我体温的钱掏了出来,数了三百元钱递给了凤姨。
  凤姨飞快地接过钱,说:“小妹,你在门口等着,我去厂里帮你交了钱,再出来带你进厂。”说罢,她一扭三摆地走过去跟门卫说了几句什么,就进了厂,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我坐在厂门口的阶沿上,苦等这位凤姨出来。
  八月的毒日像撒了无数根花针刺着我头脸和脖颈,浑身火辣辣的疼,我被烤得嗓子冒烟,汗水湿透了衣裳。只好寻个阴凉处,又坐等了好久,仍不见凤姨的影子。
  眼看着太阳坠落下去了,工人们开始一拨拨地拥出厂门。我慌忙站了起来,往厂门里头走去,心想这样看得更加仔细些。
  “走开点!你看什么?”我被穿制服的门卫赶了出来。
  “请问,那个大嫂进了厂这么久还没有出来,是怎么回事呀?”我焦急地问门卫。
  “哪个大嫂呀?不懂!”门卫撇撇嘴,冷冷地说。
  “就是那个跟你说话的大嫂呀。”我提醒道。
  “哦,是她吗?她跟我说想进去拣点垃圾。我放她进去了,大概早从后门出去了吧。”门卫说完,似笑非笑地瞥着我,像瞅怪物似的。
  啊,我被这个面慈心狠的大嫂骗去了三百元救命钱!
  门卫的这句话把我彻底击垮了,像是天垮下来似的,我眼前一黑,顺着墙根倒了下去……
  醒来我已躺在铺上,周围是一张张陌生而带着微笑的脸。
  一位大姐递给我一杯水,问道:“小妹,从哪里来?”
  我流着泪,把自己考取了首都大学,被父亲逼着出来找工,准备一边打工一边报名读大学,却被一个拣破烂的女人带到这里,骗去了三百元钱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对大姐们说了出来。
  “大姐,你们看,这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从坤包里掏出了通知书,递给她们看。
  “哎呀,倒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女才子呢!”大姐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地将通知书传到其他人的手中。
  “我叫安春花,就叫我安姐吧。”安姐介绍道,“是这样吧,你先在我们这里住下,我想办法帮你介绍进厂打工。然后,再想办法跟你家里联系。”
  安姐是电子厂分装车间主任,通过她的努力,我顺利地进了厂,被厂里安排在电子装配部做工。安姐手把手地教我操作技巧,细心地讲解业务知识。我这人学什么东西都快,一教就会,干活认真,安姐直夸我聪明。因表现突出,两天后被调到品管处做电脑测试工作。
  就在我被调到电脑测试部工作的当天晚上,安姐拨通了我家的电话。
  安姐放下电话气愤地对我说:“你爸太固执了,他说,拜托我转告你,就说家里确实没有钱送你上大学,要读你就自己挣钱。还说,是你拿了家里的钱,叫你赶快把钱寄回家里,这是给你弟上学的。我跟你爸讲了好久,口水都讲干了也是白搭。”
  “小霞,我给你想个办法。”安姐悄声说罢,就拉上一个室友走出了寝室。
  第二天,厂门口的黑板报上贴出了一张《关于义捐夏霞上大学的倡议书》,人们簇拥着站在黑板报前阅读着倡议书。
  倡议书全文如下: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在北方这片热土上,有多少学龄弟妹因种种原因而弃学打工?其中不乏成绩优异的莘莘学子。品管处电脑测试部的夏霞,就是来自北京的高考女才子。可惜,她考上了首都大学中文系,却因父亲极力阻挠,被迫出来打工为弟弟读书赚钱。夏霞敢于与命运做勇敢的抗争,准备一边打工一边读书。
  为了使这位女才子获得宝贵的学习机会,让她重新走进校园,我们特此倡议全厂广大职工,热情为夏霞同学上大学踊跃义捐,我们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失学问题,把“希望工程”贯注到我们的行动中去。让改革开放的中国充满朝气和希冀。
  
  我一看就知道这倡议书是安姐亲笔写的,心里涌起一股感动的暖流。
  一时间,电子厂内人们奔走相告,称赞我了不起的同时纷纷慷慨解囊。
  中午,我去食堂吃饭,在厂餐厅门口,我看见安姐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男女工友们捏着或多或少的花花票子像买福利彩票般踊跃认捐,在安姐的桌子前排起了长队。
  我被安姐拉了过去,把我介绍给姐妹们,她夸奖我的话语使我羞红了脸。
  人们多则百元,少则几元,凭自己的经济实力献出捐助款来。大家意味深长地说:“这比买福利彩票更加实惠,能够捐助一个女才子重返校园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听着这一番肺腑之言,安姐握笔登记捐款姓名的手颤抖了,她面对这么多热心肠的兄弟姐妹能不感动吗?
  端子组四川籍的女工郭彩红刚进厂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把身上仅有的三十元钱也捐献出来。
  安姐感谢她的诚意,不肯收她的钱,郭彩红硬是一边把钱往她手上塞,一边激动地对安姐说:
  “安主任,请收下吧,代我向夏霞妹祝贺。我是真心的,其实两年前我也考上了地区师专,由于家里穷,读不起书,才出来打工的。如果您不收下这点钱,我反而会很能难过!”
  这是一场没有来自上级的行政命令,没有硬性的任务推派,全凭工友们自觉、自发地掏出本来不多的工钱,人们把一颗颗对我充满期冀和鼓励的滚烫的心捧出来,温暖着缺少亲情慰藉的我。父亲不能给我的融融温情,我却在电子厂这个打工大家庭中得到了!面对着一张张真诚的笑脸,一句句亲切的问候,我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热泪,感动而幸福地大哭起来……
  八月三十日,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这一天,我将告别这家工厂,去首都大学报名。
  早上,当朝阳把金色的晨曦洒满大地的时候,人们陆续聚集到厂门口的广场上,为我送行。
  电子厂的汪副总一大早也来到了广场,他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叮咛道:“夏霞,多努力,念出一点名堂来,我们厂希望你学成归来!”
  我感激地向他点点头,眼眶中早已有透明的晶体在闪亮。
  安姐和其他姐妹们一齐向我走了过来。
  安姐把用红封套装着的六千多元钱和一个捐助人名单一起郑重地交给我,说:“夏霞,这些钱是厂里四百多名工友捐给你用来读书的。你可要保管好,一路小心,要不要我陪你去学校?”
  我接过沉甸甸的捐款和名单,泪水止不住地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辜负工友们的期望!
  再见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兄弟姐妹们!我不断地向着送行的人们招手,三步一回头,挽着安姐的手,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崇丰电子厂大门。
  我知道,从此永远也走不出工友们的关爱和期望了。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