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浩然正气

　　杨继盛此语一出，引起满朝轰动，严嵩更是吃惊不小。
　　严嵩原本没想阻挠杨继盛复出，是因为他帮自己打掉了在皇上面前总说他坏话的仇鸾，另外也是想拉杨继盛入伙。没想到，这杨继盛胆敢冒一死来弹劾他。
　　“臣杨继盛今冒死启奏，旨在弹劾奸佞之内贼严嵩。严嵩贼利用内阁首辅之权势，大肆贪污，玩弄权术，欺上瞒下，残害忠良，祸国殃民，罪恶昭著，实为我朝一大内贼。”杨继盛的声音越说越高昂，“其罪有十大状，一是坏祖宗之成法，二为窃君上之大权，三是掩君上之治功，四是纵奸子之僭窃，五为冒朝廷之军功，六是引背逆之奸臣，七为误国家之军机，其八罪是专黜陟之大柄，其九罪是失天下之人心，十罪为敝天下之风俗。臣已将严嵩贼之十罪状的内容，详列在奏章之内，请陛下明察。”
　　听到这里，满朝文武各种意义不同的目光都盯向了严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在杨继盛弹劾的事实面前，严嵩心急如焚，面如土灰。因为，杨继盛所陈述的件件事情都切中他的要害。一旦元宗皇上认可震怒，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的严嵩血涌头顶，仇恨地怒视着杨继盛，脸色由青发紫，由紫转黑。
　　“严嵩贼之亲朋竟然将皇上钦封的南园皇庄据为己有，大肆贪污，掠夺和鱼肉百姓，致使南园百姓大部外逃，民愤极大。“
　　杨继盛的这一条罪状让元宗皇上张望了一下严嵩，吓得严嵩一哆嗦。
　　元宗皇上板着毫无表情的脸色，接过杨继盛呈递上来的奏章，慢慢地翻开来，细细地看了一遍。
　　从元宗皇上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十分不悦，脸色非常地阴沉。
　　对于元宗皇上脸上表现出来的这付表情，杨继盛的同僚们十分紧张，都在为他担心，替他捏着一把汗。
　　元宗皇上放下奏章，语气冰冷地质问起杨继盛：“杨爱卿既为弹劾严爱卿，为何又在奏疏中牵引到皇子裕王、景王？这是为何？”
　　杨继盛回答道：“回禀陛下，奸臣误国，元宗皇上受蒙蔽。二王年轻，尚没有受到蒙蔽，因而能看穿真相；他们不畏惧权奸，因而能说出真相。”
　　元宗皇上的眼睛开始发怒，他想责怪杨继盛为何又扯上朕，但又不好言语。
　　严嵩一看，知道元宗皇上对杨继盛有了意见，内心暗喜。他急忙走向前，跪倒在地：“启奏陛下，杨继盛所奏均属诬陷，所加罪名，纯为捏造，旨在离间君臣，颠倒朝政，请陛下明察处置。”
　　元宗皇上看看杨继盛又看看严嵩，说道：“众位爱卿在殿内暂且歇息，待朕细细思量过后，再行斟酌。”说罢，带着满脸的冰霜，起身离殿。
　　元宗皇上离去后，众臣们内心都在猜测着，议论纷纷。
　　与严嵩同为首辅大学士的徐阶也为杨继盛担心，担心的不仅仅是严嵩会反口咬他一下，更担心的是他可能因而得罪了元宗皇上，元宗皇上不会轻易放过他。同时，徐阶也在为自己曾是杨继盛的老师而担心自身安危。
　　元宗皇上迟迟不出来，令所有大臣的心上都好像扎着一根刺。
　　约莫有一个多时辰，服侍元宗皇上的太监冯保才从后宫出来传话：“皇上旨意，传首辅严嵩严大人入内问话。”
　　平日十分盛气的严嵩，听闻元宗皇上不是请他而是传他，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来到内厅，严嵩一看元宗皇上正气呼呼地喘大气，吓得急忙跪了下来。
　　“朕问你，这杨继盛所弹劾你的十罪五奸计可否属实？”
　　“启奏陛下，杨继盛所奏纯属谎言。其实，他弹劾并不是微臣，而是陛下。”
　　“弹劾朕？此话怎讲？”元宗皇上疑惑地问严嵩。
　　“杨继盛所列微臣的十大罪状，条条都是暗指皇上。其一罪坏祖宗之成法，表面上是指责微臣专横跋扈，实际是在诋毁皇上没有主见，一切朝纲行令都是由微臣制定，意指陛下慵懒朝政，听信谗言。”
　　元宗皇上一听，“啪”的一声，在案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朕何来慵懒朝政，何时听信于谗言来着？”
　　严嵩一看元宗皇上发怒，吓得战战惊惊，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这‘失天下之人心’之罪又当何讲？”
　　严嵩摸不准元宗皇上的脉搏，不敢乱语，又十分担心皇上予以责罚，用心地想了一想措辞后，回道：“启禀陛下，这‘失天下之人心’之罪，貌似因微臣所为而导致官场腐败，流毒遍及海内各地，使得元宗皇上失去天下人心。实则是责备陛下，责备陛下昏庸，用人不当，而致使天下人怨恨陛下。”
　　“混帐至极！混帐至极！”元宗皇上怒吼起来。
　　严嵩跟随元宗多年，很少见他如此震怒过，吓得赶紧双手伏地，不由得担忧起自己来。
　　“朕再问你，这指控你玩弄五个奸计以掩十罪，怎做解释？”
　　严嵩想了想，答道：“启禀陛下，杨继盛罗列微臣的所谓五个奸计，称微臣把间谍、爪牙、亲戚、奴才、心腹都密布在了陛下您的左右，那岂不是在说，所有的善政德举都不是陛下您的所为了？”严嵩一边说着，一边偷眼望着元宗皇上，“陛下怎可能身边的人都是微臣所安插？微臣又怎可能控制得了陛下？”
　　“胆大妄为的东西,竟敢妄语于朕。”说罢，元宗皇上怒冲冲地站起身来，也不管趴在地上抖抖瑟瑟的严嵩了，转身往大殿而去。
　　严嵩急忙爬起来，随在元宗皇上的身后来到大殿。
　　昏庸刚愎的元宗皇上元宗回到大殿，刚一落座，就用手指着杨继盛怒斥道：“大胆杨继盛，不但诬陷良臣，还胆敢诋毁朕，你可知罪？”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的大臣们不知所措。
　　杨继盛明白了，这元宗皇上是在内厅听信了严嵩的谗言，要治自己的罪了。他大义凌然地回应道：“臣为朝政所想，为朝政所为，没有诬陷良臣，也没有诋毁陛下，并无罪过。臣所弹劾内贼严嵩之罪状，句句属实，字字铁证。陛下不可听信严嵩这奸贼的颠倒黑白的谗言。”
　　“你说严嵩是内贼？还说朕听信谗言？”
　　“臣对陛下和大明社稷忠心耿耿，并无任何怪罪陛下之意。严嵩败坏朝纲则有目共睹，臣岂可听由任之？”
　　“你可知诬陷良臣是重罪？”元宗皇上冷冷地说道。
　　“臣既敢冒死上疏弹劾这内贼严嵩，就已经将生命置之度外。”
　　元宗皇上一听，这杨继盛竟敢当着众多朝臣内贼内贼地喊叫，并公然对堂自己，勃然大怒。不由分说地下旨：“将杨继盛即刻罢黜，赶出朝廷，不得再踏入朝廷半步！“说罢拂袖而去。
　　杨继盛被罢黜后，梁羽生去拜谒他，结果被冷落门外。一直到杨继盛离开京城，他都未能相见。
　　再后来，梁羽生又听说，严嵩要将杨继盛置于死地，在元宗皇上那里将所有的无名之罪都强加到杨继盛的身上。元宗皇上听信于严嵩的百般撺弄，下旨把杨继盛捉入大殿，诏令：将杨继盛廷杖一百。
　　梁羽生见过由栗木制成的廷杖，打击人的皮肉的那一端如槌状，且包裹着厚厚的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打将下去，执杖人人顺势往回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这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个下半体终身残废。
　　廷杖最高的限定数目是一百，但受过廷杖一百的人，极少有人能存活。诏令廷杖一百，意味着一定要治杨继盛于死地。
　　在严嵩的指使下，掌刑人恶狠狠地将杨继盛连打带钩地打足了一百板廷杖，最后将已经昏死过去的杨继盛拖拉着，入了诏狱。
　　那元宗皇上意气之下的诏令廷杖一百酷刑，已经将杨继盛的腿骨打断、腿肉打烂，浑身一片血肉模糊，几乎只剩下半条命。
　　在杨继盛被廷杖打成重伤后，他的同僚非常心疼，暗中给他送来蟒蛇胆，希望能帮他止痛疗伤。
　　然而，杨继盛并没有接受，朗朗地说道：“我椒山自有胆，何须蚺蛇哉。”
　　随后的日子里，杨继盛便迎来了更加无尽的痛苦和灾难：朝政昏暗里的元宗皇上，听信严嵩的言辞，更恨杨继盛竟然牵扯自己。元宗皇上不仅用廷杖致伤杨继盛，把杨继盛投下诏狱，更任由杨继盛在冤狱里蒙受严嵩狗党们严刑摧残，却不加制止，以泄内心之愤。
　　梁羽生想起史载所记：杨继盛“两腿肿粗，相摩若一，不能前后；肿硬若木，不能屈伸。止手扶两人，用力努挣，足不覆地而行入狱”。
　　杨继盛重伤入狱后，严嵩的爪牙又不断严刑逼供，他的伤口开始因病毒的浸入而感染，并急剧恶化。
　　梁羽生几次欲去探监都被无情地拒绝，他是含着泪把杨继盛刮骨疗伤的英雄故事听完的。
　　那个正值秋高气爽的京城，此刻却是灰云漆雾。
　　一股秋寒过早的来临，茫茫的风烟在飘渺地翻滚着，朦胧在夜空里。
　　秋雨淅沥的深夜里，杨继盛再一次地被伤痛折磨醒来。他在朦胧中望着已经腐烂腥臭、露着白骨的腿，咬紧牙关，做了一个令鬼神都为之动容的举动：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能够继续与严嵩搏斗，决定自己给自己刮骨疗伤。
　　杨继盛召来心里还有些良知的监狱看守，让他点起一盏油灯在旁边为他照明。他把身子斜靠在墙角上，将坚硬的墙角作为控制自己的夹板。手握着一片破碎的碗片，在石板上磨了磨边沿，便一下一下地擦刮起腿上已经变黑的腐肉。
　　瓷片刮到骨头时，发出“嗞嗞”的声响。
　　那位掌灯的看守看得目瞪口呆，听得胆颤心惊。就连严嵩派来监控杨继盛的冷血看守，都看得冷风透心，听得毛骨悚然。
　　满头虚汗的杨继盛，非常地镇静，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声。
　　杨继盛看着已经惊呆了的看守那脸上的恐惧和筛糠一样抖动的手，他只是淡淡地一笑，对看守说道：“此乃一个小小的手术而已，无需紧张。你的手不要再抖晃动了，灯光晃得我都看不清楚该刮哪了。”
　　掌灯看守的心在流泪，他俯下身，将灯光照在杨继盛已经血肉模糊的腿上。而严嵩派来的那位看守，已经吓得一脸苍白地跑出了牢房。
　　第二天，杨继盛露着白骨的腿、裤腿上的血迹鲜红，被抬上审讯庭。看到血肉模糊的杨继盛，在场的官员都内心震憾。
　　杨继盛的案件移交刑部后，很快就被过堂庭审。
　　按照明规，杨继盛的案件审理应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的第一把手来会同审理，最后拿出结果呈由元宗皇上裁决。
　　大理寺和都察院都怯于严嵩的淫威，明知杨继盛罪不至此，也不敢去伸张。他们都随便地派来个侍郎过来应付应付，走走过场。
　　毫无疑问，这次过堂过审，由刑部侍郎王学益主事，等于是刑部一家问审了。
　　刑部侍郎王学益是严嵩的门徒，受到严嵩的吩咐，决定象征性地草草问审后，即判处杨继盛绞刑。
　　望着用担架抬到问审庭的杨继盛，王学益吼叫道：“罪犯杨继盛，竟敢诬陷当朝内阁首辅，企图混乱朝纲，颠覆国朝，事实确凿，不容复辩。所犯之罪，实乃死罪，罪不可赦，应处绞刑，并即执行。”
　　这哪是问审，简直就是宣判。
　　郎中史朝宾听得是十分不满。他立即挺身站了出来，发表意见：“杨案尚未合庭问审，又无三司会审，就如此草草结案，以绞刑处置，有违大明律法。何况，即便三司会审，定杨继盛死罪，也要呈报皇上御批后，方可施行。如此问案，有失公理，所言不符明律，案审不合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