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过桥（下）

　　很快地出了村子，拐向了通往大沽河河口的路。
　　早上醒来时好像还是一个大晴天，此刻，老天却莫名其妙地变了脸。天空阴沉着，天色昏灰，身边还刮着轻轻的西北风。
　　我缩了下脖子，轮换着把手凑到嘴边哈了哈气。心里腹诽着：这才农历的十月底呢，天气怎么就这么冷了呢？
　　跳下车子，从车筐里拿出外套穿到身上，然后继续骑车赶路。
　　走在环璧湾村的那条被两片果园夹峙的路上，想起了去年秋天我送他回校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心儿飞扬地驰过这里。这样想着，我的心好像猛地抽搐了一下。再想到他订婚、结婚、生子的传言，我的心更像被厚厚的乌云裹住了，疼痛在乌云里收缩。
　　算了，见了再说吧，也许一切都只不过是谣传。不是吗？他才二十岁，用周岁计算我们才十九。十九岁的人怎么可能结婚生子呢？国家法定的结婚年龄不是男的二十二吗？他还差得远呢！我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他的年龄没法结婚，才能憋着劲地他不去找我，我也不去找他吗？我们还小，我们还有机会的。
　　尽管对自己说见了面再说，可是走在去他家的路上，我的脑细胞还是又被他占据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是虚岁十八，我和他如胶似漆的一年是周岁十八，如果还是按周岁算我们今年应该是十九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真是如花一样的年龄，他怎么会忍心丢下我不管呢？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他竟然就会撇下我结婚，撇下我跟别人生孩子了。他们村里的人可真能瞎传。
　　一阵凉风“呼”的一声扑到了我的脸上，我不由得赶紧低了低头。真是的呢，本以为等太阳出来了天气会暖和一点。可这阵冷风吹过，抬头看了看天，却觉得乌云越发地厚了，风也好像变得更大了些。
　　不知道是寒风裹住了车轮，还是我“积攒”的那一股子劲这么快就用完了，我蹬车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路还远着呢，天也还早，本来就应该悠着点劲。我都好久没骑车了，慢点蹬，别一下子累乏了。
　　可是，大沽河还没到呢，我就觉得气有点不够喘的感觉。风，在低矮的果树枝头上窜过，看不到树枝猛烈地摇摆，却能听到寒风示威似地带着尖厉的哨音。
　　我放开握着车把的左手，使劲紧了紧领口，心里暗暗地祈祷着：老天爷，快点出太阳吧！今天最好不要刮风；即使要刮风，也请你刮点南风。请你送我一路到他家去吧。
　　你也知道的，我早就想去看他了。我都考上大学这么长时间了，暑假里是因为走不开，开学后之所以没告诉他学校的地址，一来是有点赌气的成分，毕竟他不是一直连封信都没有给我写吗？我是女孩子呀；二来，我是为了今年寒假脱了孝服见面时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
　　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永远不可能变心的，我一直牢记着自己的承诺。求求你，今天让我顺风顺水到他家去吧，让他乖乖地在家里等我不要外出。我实在是太想知道真相了。我绝对不相信我们才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竟然就会结婚。我不相信，那一定是谣传的！怎么可能呢？他才几岁呀？十九岁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呢，怎么会有孩子……
　　孩子……我的心剧痛了一下：孩子，我们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这么久了，我一直都不敢去想的孩子。曾经总以为他会在适当的时机再来的孩子……
　　车轮缓缓上前，我的心倒是飞驰腾跃。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倒是不知不觉间到了大沽河东岸环璧湾村河口。
　　冬天是枯水期，水流剧减，大部分河床都露了出来，只在靠近西岸的地方尚有窄窄的河流。在有水流淌的河床上，靠近河口的位置，照例有附近的村民在河上搭起了一座小桥。小桥很简陋，是在条石、木头、玉米秸上堆了一层泥土搭成的。小桥也不长，短到大约那些优秀的运动员一个发挥好了的三级跳就能跳过去。桥旁照例都会有一两个搭桥的村民在桥旁等着收取每次一毛、两毛的过桥费。
　　高中三年，每次回家、上学我都要经过“这座”小桥。小桥只是在每年寒冷的枯水期搭建，所以人来人往年年走在桥上，桥是年年不同的。哎，金一诺，“这桥”你也走过，难道今年的桥不同了，你就不再来走了吗？你竟然真的这么狠心，以后都不会走这座桥了吗？在我为我们的将来拼命苦读的时候，你真的连孩子都有了吗？19，你才19岁呀，你怎么会呢……
　　令人感动的是，朴实的村民是那么地有人情味的。高中三年，每逢过桥，搭桥收费的人总是说：“学生免费。”每次我也都是真诚地道声：“谢谢你！”再感激地冲着人家笑笑才过桥。可今天直到我看到桥边跟小桥同样简陋的窝棚前袖着手走来走去的收费人，我才想到过桥费的事。
　　我支下车子在桥头徘徊了一下：天虽然很冷，可河面的冰并没有结满，剩下的河流中间的水流仍然在“哗哗”地流淌。不知道是因为阴天，还是河口的水流被逼狭窄了，河水暗沉沉的，完全没有了夏秋明澈的感觉。没有冰封的河面上裸露的冰渣呈现了不规则的锯齿状，散发着冰冷、凛冽的气息。
　　怎么办呢？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可我的兜里除了准备补充能量的几块水果糖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今天出门时根本就没带一分钱。
　　“大闺女，大冷的天在那儿看什么呢？怎么还不过桥？”河对岸窝棚跟前袖着手的收费老人大声问我。
　　“我……我没带钱。”我不好意思地说。
　　“快过来吧，学生不收钱。”
　　又看了眼泛着冷气急速下流的河水，想象着挽起裤腿赤着脚下到河里的情景，本就冰冷的心里更是差点冷得冒出凉气。“对不起，大叔。可是，我……我不是高中生了，等我下次带了钱再给你好吗？”我十分尴尬、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下次给我，快过来吧。谁能没有点难处。”他爽快地说。
　　“真的吗？那太不好意思了。谢谢你啊！”我脸上有了一点温度，不好意思地推着自行车上了小桥。
　　过了河，我又真诚地跟收费人道了谢。正准备往前走，没想到他又跟我打招呼：“大闺女，平常吃饭不好吧？看你瘦瘦弱弱的，我还以为你是个高三学生呢。”
　　我一愣：“为什么会认为我是高三的学生呢？”
　　“只有高三才提前开学呀。”他对我笑了笑，又说，“看看你这体型应该还是一个学生呀。”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我刚上大一。”
　　“原来还是一位大学生呀，失敬失敬！我就说嘛，我不会看走眼，看看你这气质就像一个学生。嗯，大学生也是学生，也还暂时没有挣钱的能力，我今天不收你钱就对了。”他对着我咧开嘴笑了笑，“你们大学生就是浪漫，这么冷的天还顾得对着河水发呆。哈哈，大叔不跟你聊了，快点走吧。我看这天色好像要起风呢。”
　　我的心里一颤：浪漫，我现在还有心思浪漫？唉，你要是知道我刚才想的是什么，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察觉到自己走神，赶紧又对他补了一个笑容：“谢谢大叔，我走了。”
　　“好，不谢！”老人爽朗地说。我笑了笑刚推上车子准备往河岸上爬，老人又说，“闺女，你可别怪我啰嗦。人老了有时候就这样会讨人嫌。可是，看看你跟我小闺女也差不多年龄，你别怪我多嘴，我可实在忍不住了。”大约是见到我点头，老人接着道，“闺女，要好好吃饭哦，把身体养得棒棒的。看看你痩的，就像三个月没吃饭了。可别光为了身段苗条就连饭都不吃喔。你看你，身子单薄得都快成了那照相馆里挂着的相片了。”
　　听着老人啰啰嗦嗦，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就要留下来。真是一个善良的老人！没好意思守着人家老人揉眼睛，使劲闭了下嘴巴，咬了下嘴唇，憋回了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使劲绽出一个笑脸，对着老人点了点头，差点就是语音哽咽地说：“谢谢你，大叔。我会记着好好吃饭的。”
　　老人抽出在棉袄袖子里拢着的手，挥了挥：“快走吧，别等一会儿起风了。我可真担心你这小身板能不能被一阵风刮到河里。”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呵呵”笑出了声。
　　真是一个健谈又慈爱的老人，我心里一酸又一暖，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在涌动，一时间被什么东西堵得满满的。知道老人完全是好意，可是，今天的我哪有跟老人聊天的欲望呢，对着老人点了点头，我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了大叔，我先走了，回来恐怕还要麻烦你。”
　　老人笑着挥了挥手，爽朗地说：“走吧，走吧。回来也不用担心，不就一毛两毛钱嘛！搭这么个小桥也是为了给大家伙提供个方便，有就给个，没有拉到。总不能因为没带钱就在这样的大冷天让人赤着脚丫子过河吧？也不是光不要你的，你不用不好意思。天冷，快走吧。”
　　我又使劲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对着老人笑了笑，推上车子往河岸上爬去。
　　一边回想着刚才的老人，一边使劲推着自行车往河岸上爬。
　　河岸的坡不是很陡，不过应该也有三十度。以前上学的时候鼓一鼓劲也就骑上去了。可是，今天我却实在没有骑上去的信心。好不容易推着车子趔趄着爬上了河岸，竟然有一种气喘吁吁又眩晕的感觉。我赶紧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一棵粗大的树前支下自行车，靠在了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