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倩女离魂（下）

　　静静地仰面躺在炕上，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仿佛看到我的肚子里除了上层的肌肉、脂肪，中间就是一个空腔。
　　此时，肚子上层的肌肉、脂肪，正被一把看不见的无形的快刀一层、一层地往下削。
　　比纸更薄、薄如蝉翼的一层脱离了我的腹腔，打了个旋，从右往左、往前划过了四分之一个圆弧，如同一片无风自落的叶子轻飘飘地向腹腔的下方落去。
　　然后又是一层、一层，又一层，又一层……那么薄，那么轻，那么均匀的一层，一层，又一层。仿佛是自动移动平台在一层一层地切割着尸体标本。
　　这个念头自从起了以后就不再间断。
　　每下来一层打着旋、划着弧向下飘落的时候，我在脑子里也就跟着转一下。
　　一层，又一层……从一个地方开始，划过相同的弧线，到一个地方落下；缓缓地、轻飘飘地、无穷无尽地飘落。我腹腔上部的肌肉不见减少，我腹腔下部的肌肉不见堆积。可是那种被切割、被分离、正一层一层往下飘落的感觉，一直持续不断地在我的脑子里回旋。
　　一层打着旋飘落下来，又一层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了……缓慢地、持续不断地，以相同的速度、相同的轨迹，不断地飘呀，飘呀，飘呀……
　　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层……
　　我的脑子控制不了地跟着打转，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陷入了昏睡之中。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长时间，我被一种肚子极度憋胀的感觉弄醒了。非常自然的、什么也没想，手按着能触到的东西，爬起来就想去上厕所。
　　身子刚欠了一半，睁开的眼睛看到的一幕，却让我那不知道是否清醒的脑袋，做出了不合时宜的反应。
　　我睡这一觉的时候是头西脚东，贴近南窗睡的。我不知道我这一觉睡了多久。在我的炕上空着的地方，放着一碗面条、两个水煎包、两根油条、一个通红的苹果，还有两根已经表皮发黑了的香蕉！
　　这是我那可怜的妈妈给我放的吧？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电影《回民支队》里马队长的母亲绝食而死的一幕。我真的是睡迷糊了吧？这种时候，我竟然会咧嘴一笑。可我并没有深入想下去，从那些食品的夹隙里迈过去下了炕。
　　上完厕所以后，我立刻回到了炕上，躺回了被窝，什么都没想，接着又昏睡了过去。
　　这次，我很长时间没有再醒来，进入了深度的“睡眠”之中。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有一天，我感到自己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了一丝声音，一丝来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的声音。声音飘飘渺渺、似有若无，可是那丝声音不知道有什么吸引力，不知道为什么我极力地渴望抓住它。
　　我全神贯注，努力、努力地凝神倾听。
　　我发现周围是一团漆黑。那是一团异常地黑，比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深夜还要黑；比雷雨前的夜晚还要黑。那种黑又黑得非常深沉，黑得没有一丝杂质，是漫天漫地的黑，却又黑得没有一丝沉重感。就像鱼儿游弋在透明的湖泊，我就融身于这团黑暗里，没有一点压力，仿佛水之于鱼，仿佛我自己就由这黑的质地组成。
　　我想抓住那个声音，我融身在这团无边漆黑里，倾尽耳力仔细朝着一个方向聆听，我感觉那个声音就来自那个方向的尽头，那是一个非常吸引我的声音。
　　忽然地，我感觉到有一束光在这团无边的黑暗里。那光像一个无限延伸的圆锥体。这时候我正站在圆锥体的尖端，而那声音就应该来自无限发散的圆锥底面上。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想再次听到那个声音，想拽住那个声音。圆锥体的光并不是很明亮，更不刺眼，很柔和的，就像夏秋之际早晨的浓雾的颜色。我，连同把我置身其中的圆锥体的光，很和谐地融身在黑暗里。这时候，周围的黑暗也好像变淡了，不过，我没怎么在意，我只想去捕捉那个遥远的、飘飘渺渺的声音。
　　我扶着圆锥体的壁往前走。手搭在圆锥体的壁上，我没有感到有东西，可我还是觉得我是在扶着圆锥体的壁往前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这时候光的圆锥体好像变成了圆柱体，原先圆锥体的尖端不见了。脚底下没有或上或下的感觉，而是一马平川。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脚的老太太，扶着那光壁，一步、一步，慢慢地、慢慢地踯躅独行。虽说是扶着光壁的小脚老太太，我又并没有感到身体有沉重感，只是觉得脚太小，与身体不成比例，走起路来脚下像踩着云彩，有点摇摇晃晃的感觉。扶着感觉不到冷热的光壁，我一边向前走，一边时不时地停下来捕捉那个声音。
　　这时候，我觉得扶着的光壁又变成了小时候在姥姥村走过的、黄昏时候的、长长的胡同，胡同很长很长，我老是走不到尽头。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着，走几步，我就停下来用尽耳力倾听一会儿。那个似有若无、飘飘渺渺的声音好像就在胡同的尽头。尽管走来走去老是走不到头，可那个声音就在前边若有若无地牵着我，好像重心不稳似的轻飘飘地往前走。
　　我想抓住那个声音，我想抓住那个声音！强烈的愿望牵引着我一步步地向前走。
　　走着，走着，我的前方渐渐亮了起来，而我扶着的光壁变成了黄昏时胡同的颜色。我的动作还是那个踯躅独行的老太太，扶着壁，一步，一步，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挪，不时地停下脚步仔细聆听。
　　渐渐地，我的脸清晰起来。是我的脸，我能感觉到了，我又像是看到了。是我自己的脸，是我青春美丽的脸，我不再是一个老太太。
　　可我依然走几步就扶着胡同壁仔细地聆听一阵。
　　一声低低的啜泣……对！我听到了，是一声低低的啜泣！一声低低的啜泣从明亮的地方传来。
　　我屏住呼吸，仔细地捕捉那个低低的啜泣声。听着，听着，我听到了，又是一声低低的啜泣！是妈妈！我听清楚了，是妈妈的声音！我用我的全部的精力捕捉的那个声音，是妈妈，是妈妈在哭！是我妈妈在那个最亮的地方哭！
　　光柱一下子没了，黑暗一下子没了，妈妈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我感到妈妈的那声啜泣并不遥远，忽然拉近到十米八米的地方。我踮着脚尖仔细捕捉妈妈的声音。
　　“叔叔，你看她这样整天不吃不喝地躺着，她这是在一心寻死啊。我把她养了二十年，她就为了那么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就要狠心抛下我。这么些年我养她干什么？我辛辛苦苦供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白供了吗？难道她念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吗？就为了那么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就不要我这个亲妈了吗？我这些年不是白养她了吗？”妈妈抽泣着说完，又是一阵低低的啜泣。
　　“傻闺女，他都已经变心了，你还想他干什么？你就为了那么个负心的男人就不要你妈了吗？”是我二爷爷的声音。
　　我的脑子里回旋着我二爷爷的这句话，“他都已经变心了……”我的心一阵抽搐，我感觉我的泪涌出了我的尚且闭合着的眼皮。
　　那个时候，我知道，如果不是远远地听到了妈妈的哭声，我就永远地融入了那片无边的黑暗。是妈妈怕我死了把我二爷爷叫来的。
　　实际上，如果不是妈妈恰恰在我还没有完全融入黑暗之前的哭声，我就真的死了。我的灵魂已经飘走了，与黑暗融为了一体。是妈妈的悲伤的哭泣拽回了我的灵魂。
　　刚刚醒来的瞬间，在听到了我二爷爷的那句“他已经变心了……”时，我的脑子里没有别的，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要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变心了，我要问问他为什么变心了……
　　随后，我听到我二爷爷说：“好了，好了，她已经醒过来了，她已经醒过来了！醒过来就没事了……”
　　“她……”我妈妈依然抽泣着，却泣不成声。我二爷爷接过她的话头说：“小萦刚刚醒来，让她静静吧，醒过来就没事了。咱走吧，小萦不是个没良心的孩子，她不会不管你的。唉，这个痴心的傻闺女……”
　　我听着我二爷爷和我妈妈的脚步声渐渐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听见我二爷爷和我妈妈在正间里低低地说：“这个孩子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也许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她的心里太痛了。唉，这个傻闺女，他都已经变心了，你说你值得吗？唉，傻闺女，你说你为了那么个无情无义的畜生，你……唉……”
　　妈妈仍然抽抽噎噎地说：“可她整天不吃不喝地躺着……”
　　“咱们出去吧。”尽管仍然闭着眼睛，可我知道我二爷爷拉着我妈往外走去了。
　　“得让她吃饭呀……”妈妈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说。
　　“这话别在她身边说。”二爷爷的声音很小，但刚刚醒来的我耳力灵敏极了。
　　“可……”妈妈还是一边抽泣着。
　　“你放心吧，我看见她刚才流泪了。这个孩子太痴心了，她这次醒过来有什么想法你就先顺着她些。咱孩子不是那种没良心的孩子，等她真正地醒悟过来，她不会不管你的。就算是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她也会好起来的。那个没良心的畜生有什么好？凭着咱孩子的条件要找什么样的没有？你放心，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就算是为了你，她也会好起来的。”最后这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我二爷爷特意说给我听的，我听他明显是加大了声音。
　　其实，妈妈和我二爷爷的话我一直都能听到。从我听出来是我妈妈在抽泣后，我的意识就回来了。我二爷爷的那句“他都已经变心了”让我好久没有感觉的心又抽疼了，所以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随后，他们去了我父母的房间。我二爷爷并没有在我家待多久，又跟我妈妈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就走了。我对他们两人的谈话仅仅记到“她是个孝顺的孩子，就算是为了你，她也会好起来的”。随后，我的脑子里就只轰鸣着一个声音：我要问问他为什么变心，他为什么变心？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变心……
　　可是，我感到很累，很累，是那种全身虚脱了的累。没有清醒多久，我又进入了昏迷状态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