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朵云（一）

一
又是凌晨4点钟就醒了，想必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吧。那用报纸糊着的纱窗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蒲东强知道这是因为外边又起风了。现在时令已进冬至，地处川北的丘陵地区温度也骤然下降。这里终年难遇几次大雪，但是温度低下来还是冷的可怕。其实从小的时候蒲东强就喜欢这样的季节，因为每天早间的时候总会在白菜或者包菜或者其他什么菜的菜窝里发现一条两条的冰棱。听大人们说这冰棱就是夏天学校那些小贩推着自行车挂着隔温箱里面装的冰糕，每次看见其他同伴嘴里咂吧咂吧个冰糕或者雪糕的时候小东强也想叫自己母亲给他几毛钱的零花钱，可是家里哪有那么多闲钱呀！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包吃包住还给你拿钱？小东强也只能在冬天的时候去尝尝传说中的“冰糕”了。那东西冬天享用的时候实在太冷，于是把吃不完的放在手上。起初会觉得冷的可怕，但是倔强的握一会渐渐的那手中的冰会变热。真的，会变热的！
现在的东强恐怕再没有兴致去玩什么冰棱了。他裹了裹被子，好让自己感觉暖和一点。脑袋里开始闪现近几个月的事情---他想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理顺当---尽管每天都在理。东强承认自己的脑袋瓜不大好使，要不也应该像林非才那样上高中上大学，即使没有非才的能力也应该像李钟那样成为一个赚钱的好手！作为一个乐观的人东强是从来不责怪自己的无能的。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自己之所以无能是菩萨故意造成的，让他这世受苦，要么是偿还上辈子的孽债，要么是自己积好功德。反正下辈子就不用受苦了！但是父亲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但是跟自己好了那么多年的小茵为什么听见我父亲没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呀！
蒲老爷子的事发生在两个月前。因为第二天临近集市开市，所以就准备把家里种的蔬菜瓜果，鸡蛋家禽拿到集市上去变卖。说到到集市上去变卖土特产，老蒲家算是老手了。这些年乘改革开放的春风，家里的青壮年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但是蒲老爷子凭借着自己的勤劳以及在集市上混的比较熟，竟是不用打工也把日子过的有盐有味的。前几年，儿子东强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去学校了。这小子是个莽种，没有读书的料，蒲老爷子心里清楚。于是在家里跟着他在家务了一两年农就把他打发到成都去了。让他也出去打打工，带儿子去成都的是林家的一个亲戚，这边打工的人总是一个撺掇着一个。东强每月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也能维持自己的生活，总的来说不用家里出钱养这小子了。蒲老爷子，算盘打的精细。自己每场当场就去卖些瓜果蔬菜，这样家里的零花钱就不用愁了，弄的好家里还能攒点。事实上这么多年干这个营生一直弄的好。家里户头上存的好几万块钱常常让蒲老爷子说话都粗了些。作为林家的上门女婿这些年难免到处低声下气的。蒲老爷子心里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别人说他是倒插门，甚至在前两年一怒下便把儿子的林姓换成了自己的蒲姓。当然林家对这一点颇有微词，可那又能怎样。在成都包工程的林东还不得找我老蒲借钱---3分钱的利息他敢少？还不得每年按时交给我！
也难怪蒲老爷子说话不阔！生活好了嘛。过几年再给儿子东强盖房，要盖就要盖像李雷家的那种小洋楼样子的房子。给儿子张罗个媳妇，接下来的日子就可以带带孙子。农村人嘛，生活还要怎样。也亏他赶上了好时候！昨天晚上他就给老婆说明天回来割斤肉回来。喜的东强妈今天多给他煮了个鸡蛋。草草吃过早饭也才凌晨五点---去集市得赶早，不然好位置就会被别人抢了，这点蒲老爷子明白的很。给东强妈撂了句，我走了。就披星戴月的出门了，10月份的早晨还是有点冷，能看到自己鼻孔里飞出来的热气。
清晨通往场镇的泥土公路上依然大雾弥漫。那些雾就这样颤微微地悬浮在眼前，小心翼翼的挡着你的视线。你只能从它们的缝隙中向前看去，但是10米以后的物件却全变成一粒粒的雾珠儿。地球的引力无情的把这些还眷恋着天空的小家伙一个又一个的往下拽，拽下的雾粒对天空是那般的不舍，它们不想就这样又回到刚离开的大地，它们不想再过那么长长的轮回又才能享受这无拘无束的自由。于是它们相互抱在一起，殊不知这样更惹怒了拽它们的那只手-----于是这一滴雾珠便重重的摔下去……就这样，路边的小草，麦田里那三寸来高的麦苗，哦对了，还有迎在公路两旁的松柏，都挂上了无数晶莹剔透的露珠----像是珍珠，又像是谁的眼泪……是雾粒在哭吗？它们有什么遗憾的呢？昨天也许前天，也许更遥远的过去，它们只不过是蒲老太爷门前那条徐岸河里普普通通的一滴水呢----随着徐岸河弯弯曲曲地向北流去一直流到长江最大的支流---嘉陵江。早起的小鸟在路边的松柏间扑哧扑哧的伸着懒腰，也有多嘴的叽叽喳喳的不知道给谁唱个不停，很明显没有人能听地懂它们到底高兴个啥！川东北这片丘陵自古以来就秀山翠水，几乎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由于秦岭和大巴山的阻隔，来自北方的冷空气没有机会肆虐这片土地。据说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就留下了人类的足迹。公元前205年，也就是刘邦四面楚歌战胜项羽立国后没几年就在这里设立充国县。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皇帝老儿见这个充国的名字不伦不类，就以地处阆中之南的地理位置简简单单的命了一个名字：南部。
蒲老爷子可从没有想过南部为什么叫南部的问题。什么南部西部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背上那一百多斤的蔬菜瓜果，压的他大汗淋漓。老了，他心里在想，要是年轻的时候背这点东西还要歇？年轻的时候赶建兴，跑义兴从来是走着去的。卖东西全靠自己背去。那像现在还要花两块钱坐车过去，东西带多了那些面包车还要说。那些司机凭什么坐着不动就挣钱啊？话虽这样说，老蒲还是不得不快些走---天已经快亮了。
今天蒲老爷子很开心。因为卖菜是出奇的顺利，到集市上去的时候好的摊位被他轻而易举的抢到了，哼，这就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还不到11点就把带来的东西卖的干儿净儿了。当然了也没有人跑来说他压秤了。哪像上场，有个女人在这里买了一斤白菜后来又跑来说回家称了只有9两一定要退五毛钱。蒲老爷子没有办法就退了5毛。压秤能怪他吗？市场上人人都压秤，他还算可以的了。反正蒲老爷子今天没有遇见那些不愉快。哼着小曲来到猪肉市场。要一斤五花肉！蒲老爷子对着肉贩子说。好叻！肉贩子在一大块肉上熟悉的砍下一绺五花肉来。过秤说到一斤一两，13块5毛！恁贵？老蒲说。其实他有快一个月没有来买肉了，不知道这些日子猪肉价格疯长，不光是这小山村如此，全国都如此。电视上报道说是猪肉主产区那些猪得了瘟病。蒲老爷子很少看电视他哪知道这些！13块吧！不然我不要了。蒲老爷子说。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肉贩子这才看了一下眼前这个人，一身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中山装，身材消瘦。但却看的瘦而不弱，眼睛里尽是精明的眼光。肩上挎着个背篓，有一杆秤的屁股露在外面。看了这身打扮就知道是老菜农了。一脸不屑的说，13块就13块。蒲老爷子根本不在意别人对他的不屑。付了钱拿了肉就高高兴兴的走了出去。在生意场上啥人没有见到过啊。谁不给他个眼色？反正能赚钱就对了，在乎那些做啥！
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惬意的，也不赶啥时间。老蒲就决定走回去，花那两块冤枉钱做啥！能省就省呗，这才是农民嘛。说起节俭，老蒲可是出了名的人，十里八乡没有那个能赶的上他。就拿穿衣来说，他身上那件中山装少说也有10年的历史了。恐怕现在他都记不得到底这衣服是在小卖铺买的呢，还是他老婆扯的布在哪个裁缝那里做的了。反正不会花多少钱就是了！
沿着公路往回走的老蒲觉得有点热了，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怎能不热？他把中山装脱了拿在手里，里面是一件红绿相间的毛衣，已经很旧了。看起来好像有点脏。这件毛衣是东强妈自己给他织的，都说上门的女婿受气。可是东强妈从来都是依着他的意思的，而且结婚这些年来几乎没有跟他红过脸粗过脖子。这给蒲老太爷心里多少有点安慰，毕竟自己是倒插门的，你还想怎样！就这点来说老蒲还是过的得意的。
老蒲还在想，回去这肉是包饺子吃好呢？还是做回锅肉的好。但是他没有想到，迎面一辆货车会向他撞来。货车撞上了躲闪不及的老蒲，老蒲的身体向后飞了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雾散了，雾为什么会散？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太样出来了，把那些雾又揽到了天上去了。让它们合起来成为一朵又一朵的棉花，等着明天三更的时辰再把它们遣散到这片丘陵，再让它们落在路边的小草上，落在3寸来高的麦苗上……躺在地上的老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这么累，累的动弹不得，累的说不了话，甚至连眼睛都不想再睁开一下，就让一股股腥咸的痰流了出来。
货车终于停了下来。跳下驾驶室的司机，看到满地的血迹才吓的浑身发抖，脸上的汗珠一个劲的往下落。但是他还是上前去喊了几声，喂。喂。喂。老蒲已经沉沉睡去了，那能听见你这微弱的声响！“老伯！老伯！……”还是没有应。司机拿起手机拨了120.10分钟后镇上的120来到了事故现场。那医生看到地上那么大一摊血，就对随行的护士说，你去看看还有没有脉搏。护士去摸了摸老蒲，全身都凉了，哪来的脉搏？对着医生摇了摇头。于是120又呼啸着开走了。120走了没多久交警就来了，封锁了现场，让司机把车靠边。这时停在后面的车才陆续驶过，不时从开过的车里还能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是啊，时间对谁来说都是精贵的！你出了车祸难道要浪费我的时间不成？！
交警叫人在附近人家找了片烂席子，将蒲老爷子的上半身盖住。就去摸老蒲的上身的口袋，想找找看有没有身份证什么的。很遗憾，没有找到身份证。农村人哪有带身份证的习惯！这警察也是个碎脑子！掏来掏去，就掏了一大把零钱，全是一块几毛的。警察找了个袋子装了起来，也没有具体数里面有好多钱。撑死也就100来块吧！那个背篓歪歪斜斜的躺在老蒲旁边，今天早上买的一斤肉早已从背篓里滚了出来。在地上粘了不少的灰……
这时已经有很多人前来围观了。里面有人说，这不是我们那边的张老汉吗？早上还跟我一起来的，没想到。哎……。警察听到这话，就问那个人你知道这人是谁？咋能不知道啊？我们队里的张国全张老汉啊。那他家里还有人吗？有啊，儿子儿媳都在家。快去喊他家人来啊！一个小时后，张老汉的儿子儿媳都赶到了现场。小张远远望见那一身衣着就认定是自己68岁的老父。跑上来抱着腿就哭，边哭边唱：爹啊，你怎么就走了啊。小张的媳妇也站在一旁，小张就骂开了：你个瓜婆娘，还不去买纸蜡，火炮，杵在那里干什么？！骂完老婆又开始骂司机……说自己老父亲命如何如何苦，说自己以后就不能尽孝，说家里老人一辈子如何如何勤劳节俭。偏生张老汉也是个爱看热闹的人，老远听见这里有人嚎啕大哭就想跑过来看个究竟。过来才看见自己儿子抱着个死人，爹啊娘啊的喊。当时叫了自己儿子问他在那里做啥？儿子看见眼前又出现了一个老父亲，喜出望外，爬起来说：你还没死啊？！你这个忤逆儿你死了老子都不得死。这一闹剧的上演现场悲戚的气氛顿时就飞到九霄云外了。这小张羞的满脸通红，又把那个传消息的人骂了一遍方走。
这时人也越聚越多，直到1点过才有几个同村的人认出这是水库边上住的蒲老太爷。消息传到东强妈的耳朵里时，她笑着对传消息的人说你开玩笑吧？看见来人言之凿凿时，方明白是出大事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瘫软在地上了……

二

天快明了，这是东强这两个多月来看到的最熟悉的景象了。这两个月也是他活了25年来感到最难熬的两个月了。父亲的离开，家里的大梁似乎在一夜之间架在东强的肩上了。
是啊，谁家摊上这种变故都很难接受的。何况他这样一个独生子？虽是农民家庭的孩子，东强也没有缺过衣短过食。东强本是有个哥哥的，但是养至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这更让东强在家里可以呼风唤雨！东强妈倒是一心想多生几个，但是无奈那些年计划生育卡的太死了。比如林山河家生那个二小子，就罚了一千多块！八几年的一千多块啊！瞧他们家那些年恓惶成个啥！当时蒲老爷子咬一咬牙，就去做了绝育手术了。一千多块，全当给儿子置办房子了！只要东强孝顺我还怕自己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吗？！看来自己确实不需要儿子来养老----当然这是后话。
本来跟小茵说好今年结婚的，可是回家处理完丧事后就没有能够再联系上她了。“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电话里这个声音听的有点令人心烦。是小茵没有钱了吗？不会啊。他们老板是准时发工钱的啊，上次她还给我说从来没有遇见这样好的主家。可是现在她人呢？是会怕我穷吗？难道嫌弃我的为人处世不够成熟？东强不知道，他瞎瞎地乱想。
喔，格格……，喔格格……东强妈已经起床在喂鸡了。这两个月里这个可怜的女人总是闲不下来。白天很早就起床，喂鸡，喂猪，煮饭，然后下地干活……，甚至跟儿子也没有多余的话。看到儿子眼眸上那长长的睫毛就不由得想起他老子----这里没有人的睫毛有那么长只有我们蒲家人才有！她看了30多年都没有看腻，没想到在这短短的两个月就腻了。而且腻的可怕，看见那睫毛似乎她自己的睫毛快掉下来了。每次都忍不住用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可摸来摸去只摸下一把泪水。睫毛没有掉！
东强，还不起来啊？！东强妈向楼上喊了句。今天东强妈准备跟儿子商量一件大事---东强的婚事。两个月的时间，东强妈也想通了。人已经没了，也拿到了肇事司机赔偿的两万块钱。（当然这个过程经历了无数的讨价还价后，肇事司机才把价码加到了两万---当然了，他们也没有到法院去整个什么民事诉讼了。至于那司机会不会被公诉，那就要看他的能耐了。一般说来，能拿的出赔偿款的人，根本用不了两个月就会又潇潇洒洒的坐在汽车的驾驶室里了）孤儿寡母就这样在家里确实不像话。一来，这样太过冷清；二来，林家人会笑话。老蒲走了后，林家那些死烂舌头的就说老蒲之所以死于非命全是把儿子的林姓改成蒲姓的结果。他们认为，正是老蒲忤逆把儿子的林姓改了，林家祖上的发怒，终于给他惩罚了！对于这些，东强妈总是愤懑不已儿子是我的要他姓林就姓林，要他姓蒲就姓蒲关你们屁事？！
坐在饭桌前的东强，给母亲笑了笑。他想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两个月来一直都是这样。他不想让母亲那么难过，但是本来人就善言辞，那里还会说些劝人的话？
东强，给你说个事。母亲先开口了。啥事？
你今年把婚结了吧？专心喝着酸菜稀饭的东强应了一声哦。其实他没有听清楚母亲说的啥。习惯性的回答了一声。东强吃饭的时候是很认真的，这点不是他自己吹牛。他见过的人没有几个能和他比。父亲的精明东强没有继承一点，但是勤俭节约和眼眸上的那对睫毛却继承来了。每次喝粥的时候总是特别享受的喝的呼啦呼啦的响，为此小茵都不知道说过他多少回了。很奇怪，他也有试过去改，但是如果改了的话这粥就不香了一点也没有粥的味道!在母亲面前吃饭的他依然保持着这既有的风格。
你什么时候把小茵接过来？
啥？东强，这回听清了。和小茵分手的事情他还没有来的及跟他母亲说。怕他两头受伤。没想到现在他母亲主动提起了这个敏感的名字。
小茵接过来做啥？
你个猪脑子！不接小茵过来你和谁结婚？
东强扭扭捏捏半天不开腔。
你和小茵怎么啦？
我回来后就没有再联系上她了，恐怕……东强，看了看母亲。
恐怕，人家嫌我们家穷。
这样的啊。东强妈若有所思的说。东强妈，现在可不是责怪东强把小茵丢了。她是在想附近谁家的女儿和东强相配。反正东强今年得结婚，管他跟大茵还是小茵！我和他爸结婚前不也才见过一次面吗！东强妈想。再说那个小茵她也不喜欢，一个大脸盘子，长的像求个啥？！作为信奉命运说的东强妈来说，她很看重林瞎子的意见。林瞎子，是这林家湾的一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