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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哭泣的山梁 (25、26、27)

作品名称:碎片儿 (小说)      作者:陈亚珍      发布时间:2017-09-07 13:47:42      字数:4347

  二十五
  
  八岁那年,姑父送我上学堂。学堂不大,是个五年制的学校。只有两个老师。一男一女是夫妻,男的带四至五年级,女的带一至三年级,分两个教室。学堂设在郑氏家族古老的祠堂里,对面有个戏台。学校就以祠堂和戏台的里外空间做学堂。祠堂有两个偏房。左偏为灶房,右偏为夫妻同宿之处。
  那时候没有书,但“红宝书”却随处可见,每人手里发一本毛主席语录本。老师走进来,班长就极响亮地喊:全体起立!“哗”一声起立,鸦雀无声。那阵势仿佛在教堂举行一种庄重的仪式。
  班长左胸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左手拿着红宝书一挥一挥地说:让我们首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全体同学就跟着喊三声: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喊完之后老师示意坐下,便庄严地对我们说:大同学都已知道了,新来的同学照今天的规矩回家早请示,晚汇报。饭前首先要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另外,还要每人做一块小黑板,写上毛主席语录,自己必须先背会,然后教家长,路上遇人要背,不背就不能让通行。村庄要变成革命化村庄,家庭要变成革命化家庭……
  我于是我们就不折不扣地回家革命化了。
  中午,姑父照例上炕盘腿,得意洋洋地吃他的小锅饭。
  我突然一声令下,全体起立——让我们共同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姑姑、姑父忙不迭地放下碗就地起立,姑父居然站在炕上。我急了,就这么那么地指点了一阵。姑姑、姑父就各自调整了位置,严阵以待地站在毛主席像前等我开头。
  我说:首先让我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姑姑、姑父就参差不齐地跟着说:祝毛主席一万世无疆,万世无疆!万世无疆!
  我更正说:是万寿!
  姑姑坚持说:万世。
  教了几遍,更正不过来。两个人就笑,我很认真地教导他们要严肃,不准笑!可姑姑、姑父不懂严肃,依旧忍不住笑。
  以后,我每天坚持不懈地革命化,姑父一端碗我就“革”,“革”了几次“革”得姑父不耐烦了,说:这拥护毛主席是心,光嘴说顶屁用。
  我回击道:你不“革”,那你就是反革命!
  姑姑一勾脑袋:敢学嘴尖舌阔!
  我理直气壮地嚷嚷:反革命、反革命就是反革命!
  姑姑“啪”一巴掌盖得我脑门发胀。我于是很委屈地哭。这革命以后就再没有革成。
  
  二十六
  
  外村来了一群造反人。
  贫协会主席姬荣,革委会主任周喜屯也到学校鼓动造反,可是,团王庄穷得连个地、富、反、坏都找不出一半个来,成份最高的不过是个几十年如一日为村民行善积德的老中医姓郑,名小臭。
  郑氏家族在团王庄虽然猖狂过一个时代,但举了官的富豪早已迁走。于是,小臭家的上中农成份便是最高的。但,小臭在郑家却是别样的,他为人慈善仁德,说话慢声细气,谁家有病,随请随到,而且不计报酬。解放后,政府并没有夺走他的红药箱,而是鼓励他继续为人民服务。小臭没有辜负政府对他的信任。他忠于职守。从不歪曲他做人的原则。贫协会主席曾想拿他过过造反的瘾,可又挡不住自己多灾多难,恶病缠身,又怕把老中医惹火了,一付毒药让他一命呜呼反不上算。再说上中农又是团结对象,不属于敌我矛盾。就有了红卫兵却没有地、富、反。他老人家憋屈得着实抓了手心挠手背。
  一日,公社来电要开万人大会,号召全体社员、学生一起参加。
  社员倒没表示什么。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嘛,惯了。可学生们的情绪却空前高涨,尤其是院长大娘的儿子李珍珠,他是四年级学生,孩子国的领袖。从第一天上学姑父就把我交给他带着,他并没因我“抢枣”的卑怯而忌恨我,我管他叫珍珠哥。学校里凡有什么大的活动,他都是打头人。这会儿他不知从哪里鼓捣来一件洗白了的军装,腰间束了条同色腰带,颇英武地说:可惜红小兵袖章没买回来,当不上小闯将,不过有军装也是闯将。
  我问:红小兵是不是就是红卫兵?
  他说是红卫兵的后备军。
  我忽然想起我们家的劫难来,说:红卫兵是专打人的。
  珍珠哥说:打人不打好人!
  我说:那我是坏人吗?
  珍珠哥颇宽容地:谁说你坏?于是就耐心开导:红卫兵是拥护毛主席的兵,是闯将!
  我说:那我也要穿军装当闯将。就跑回家向姑姑要。
  姑姑一听急了:当下去哪儿给你弄军装哩,这不是逼命!
  姑父盘腿坐在炕上,颇得意地说:该,看你咋交待。
  我发现他们挺乐意我“逼命”的,老夫妻俩看来是寂寞苦了。
  姑姑到处去别人家给我借,而且很体面地逢人就告,俺那孩到公社开会,要穿军装当闯将哩。姑姑明知这种衣服是借不到的。
  可她拉着我满村跑,好像被孩子的事逼得没办法是件很体面很有意思的事,于是神色中含满了炫耀。可是我清楚地看见,姑姑拉着我沿街而过时,女人们在背后互看着窃笑,说借孩做满月虚体面。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可我看到姑姑脸上的炫耀倏然消失了,细碎的步履加快了,那样子好像是在逃。沿村路过小庙,姑姑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小庙站了许久许久,看看左右没人,一转身就进去了。
  这座小庙我是进过的,进过无数次。都是在月满时姑姑捏了小面人,趁人不注意摸黑进去的,小庙里有许多泥像,都已经打残了,听说是外村人破四旧破的。无论怎样的“破”姑姑还是很敬仰她们,尤其是送子娘娘颇得姑姑青睐。姑姑每次都是将小面人供在送子娘娘脚下,燃三炷香,双手合十,跪呀跪,直跪到三炷香燃尽,然后狼吞虎咽将面人吃下去。每次我都闹着要吃,姑姑说这是在给我要小兄弟呢,我吃了就不灵了。有一个小兄弟我倒是很喜欢的。不过,姑姑也就是吃小面人这点点享受。我常吃姑父的小锅饭呢,这样想,我的心就平了。
  姑姑每次吃完面人脸上都充满信心,走起路也特别有劲,我须得小跑才能跟上。可这次姑姑面对小庙脸色是灰的,眼神也没有过去那么鲜活,站了一阵便拉我愤然离去。
  我怯生生地望着姑姑说:妈,我不要衣服了……还是要弟弟吧。
  姑姑神色有些意外,间忽眼里就噙了泪:要,俺孩咋不要,咱让你爹到供销社扯布给俺孩做一件。
  可是回到家里,珍珠哥早已把他小时候的黄衣服皱巴巴地拿来候着我们了。我穿上是小了点,不过只要是军装小也穿,只是没有腰带我又不依。他就又去把他哥哥的破腰带拿来,姑姑给我切头去尾缝在腰间。两个人找了两根木棍扛在肩上,一二一地正步训练,等待明天出发。那种激动的心情是无以伦比的。
  然而——
  
  二十七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一天打上了一块硬痂!天刚亮我们就每人手中举着红绿不等的三角纸旗,毛主席画像,领头的打着一面五星红旗,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上喊着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口号。我的热情高涨的像火山爆发,八里地几乎没觉怎么走就到了大邱庄公社。
  大会设在戏台上,戏台下各村分块,谁家的地方谁占。珍珠哥为我选了块有利观看的位置,许多人拿眼睛看我,我因为穿了小军装一直神气十足,寻思着,那些目光一定是眼气我的军装吧!于是,我就更加雄赳赳气昂昂起来。大会口号响起时,我举起小三角旗拼命喊着。
  主持人宣布正式开会,说把“黑帮”押上来。
  人们骚动起来,个个伸长脖子看“黑帮”。这大概是人们惟一的兴趣。“黑帮”一个个押上来,每个“黑帮”都由两个持枪的兵押住。我数着,一个,两个,三……我数不下去了,因为我数出了爸爸。爸爸竟是“黑帮”?我知道“黑帮”就是坏蛋,可重要的是我叫他爸!“黑帮”—个个跪在台上,持枪的人抵住他们的脑袋,我突然不要命地往前挤。
  珍珠哥一把揪住我:你要去哪?
  我拼命地挣脱:我要找我爸!
  珍珠哥一把没抓住,我便钻进人群里。
  我听到珍珠哥喊老师,说跃跃朝前跑了。
  老师说:快,快去把她追回来。
  我还听到有人急切地呼唤:金来嫂(金来嫂就是姑姑),金来嫂你醒醒,你咋啦?哪儿不得劲儿……
  我听到呼救声回头,但已经看不见后面的事了。爸爸在前面,我得往前走。有人踩了我的脚,烟头儿烧了我的脸我都没有喊叫。
  我一心想见到爸爸,我要告诉爸爸,我再不叫他“侉汉汉”,我要叫他爸,我还要告诉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妈把我给了姑姑,姑姑要我叫她妈……
  像越千山万水,我一直很辛苦地往前挤,一个巴掌飞来:免崽子急着赶丧?我看不见巴掌是从哪里飞来的,只说:你才赶丧!前面的人比较有秩序,我顺利地挤到台前,我两手扒着戏台,终于很清楚地看见爸爸的面目了:爸爸头顶秃了一圈,脸很黑,满脸毛茸茸的胡子,因爸爸“低头认罪”我看不见爸爸的眼睛。我这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我们一家人。我于是凄切地喊:爸——爸——
  口号响彻云霄,淹没了我的声音,我不甘心,我使劲儿地喊:爸,妈不要我了,妈把我给了姑蛄,还把四妹小弟也给了人,爸……
  口号停下来,我的声音一下子突了出来。
  会场竟被我的喊声静了几秒钟,爸悄悄地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悲怆,充满内疚,还充满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很复杂。
  突然飞来的皮带抽在爸爸秃了顶的头上,爸爸浑身痉挛了一下,头又低下了。
  我喊:打人不打好人,我爸是好人不是坏蛋!
  持枪的人就朝台下喊:谁领的孩子,把她弄下去!
  珍珠哥就过来拉我,我死活不下去。一个穿着黄军鞋的大脚像一团铺天盖地的黑云遮住了我的眼睛:你下不下去?下不下去?我眨巴着眼睛就不下去,“黑云”就坠落在我手上,我嚎叫一声跌落在台下。可我没哭,抓住机会就又往上扒,皮带就抽我的头,不断地抽,我不断地顽强地往上扒,我要问问爸究竟要不要我了。可是没有成功,我终于被抽下来了。爸一头栽倒在台上。人群一阵拥挤,我被挤倒了,我只觉得无数只脚踩在我身上。有人拉我,拉起来又被挤倒。我听到珍珠哥和老师的喊声,越来越遥远,后来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了家。
  醒来时,院长大娘和姑姑守着我哭。中医小臭正收拾他的听诊器:问题不大,受了些外伤。
  姑父闷闷地在一旁抽烟,见小臭起身要走,姑父拿了一盒烟给小臭,小臭如惊弓之鸟:不,不不,我已经挣了队里的工分,再要就算双份了,眼下我正受监视,叔,你饶了我吧。
  他说话不抬头,也不看任何人,好像他永远有着沉重的心事似的。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说半句多余的话就匆匆地走了。
  姑父拿着烟好像有着难以收场的样子。
  院长大娘不客气:来,我不受监视,我替他抽几根。
  姑父就只得让院长大娘抽。
  姑父叹息说:你不要说,郑家还就数小臭这股子人仁义,可还是留他在这里当替罪羊。那几个恶霸要在,土改时,肉饼也得炸他几个吃。
  姑姑说:挠你头上的秃吧。(管你自己的事的意思)操别人的心做甚。
  姑父说:咱的秃好挠,她爸就是再黑还能染黑咱?咱响当当的贫雇农谁不晓得,他能把咱怎了。
  姑姑不再言语。
  院长大娘吐了串烟圈说:咋了也不怕他,他还能把你开除出地球的球籍,咋不过也是跟土坷垃打交道,他能咋?
  我发了高烧,一个月没有到学堂里去。
  这期间,“黑帮”这两个字不断地纠缠我。我问姑姑,我爸咋是“黑帮”?我爸他不拥护毛主席吗?
  姑姑就哭:谁知道哩,打了一辈子仗,落了个“黑帮”的下场。那时候日伪军抓壮丁你爸被抓了去,你爷爷卖了全家的五亩活命田才把你爸买回来。家里过不下去,你爷把我二百八十块大洋许给你姑父,全家才得救。共产党队伍来了,你爷亲自把你爸送上战场。你奶奶是活活想你爸想死的。到如今你爸好生当了县长,谁知就又成了万人唾骂的“黑帮”。
  姑父重重地说:甚也不要说啦,跟形势哇。
  于是就只好跟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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