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我的爷爷（上）

　　曲尚聪的家和我家虽然不是一个乡镇，可也是相邻的，我们俩会结伴走很远的一段路。等我们在新鲁昌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到学校时，我们发现我们的教室和宿舍都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从学校回到家，刚放好东西，我妈制止住正准备爬上炕看电视的我，将绣花针在头发里抿了抿，对我说：“你快去看看你爷爷吧，等回来以后再歇着。”
　　我的心早就飞到一个人身上了，回到家里，离着他更近了一些，我满脑子里正想着他呢。至于我爷爷，我还打算等今天下午，或者明天再去看他呢。忽然听我妈这样催促，我不解地问：“考试完了有的是时间了，干嘛得这么急着去？”
　　我妈神情有点伤感地说：“你爷爷病了。挺重的。”
　　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急忙问：“我爷爷怎么了？病了怎么不去医院？”
　　我妈摇了摇头，说：“你是我们家的老大，从小也比较懂事。有些事你爸爸说不用瞒着你。你爷爷他已经是晚期了，去医院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和医生都跟你爷爷说，他得的是慢性肝炎，你去了可不要乱说话。”
　　我很难过：“我爷爷这才退休几年啊。他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说是尽人事，听天命呢？家里能是养病的地方吗？无论什么病都得去医院啊。我爷爷已经退休了，他治病也不需要家里花钱呀。”
　　我妈感慨地说：“是你爷爷坚持不去医院的。你还不知道你爷爷，他那个人那么老革命，怎么肯枉花了公家的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平常吃点感冒药，还跟你奶奶的分开呢。”
　　我妈说的这件事我倒是知道的。我奶奶的身体不大好，平常经常这病那病的，爷爷给自己买药都是记账、要发票，可是我奶奶买点药，他从来都是拿了钱去买，就算两个人的药在一家药铺拿的，我爷爷也必然会分得清清爽爽。可是，现在，听我妈的意思，我爷爷得的好像是很严重的病，现在就不该再考虑钱的事了，我爷爷不去住院，家里人也该哄着他去呀。
　　脑子里想着，听我妈并没有说出我爷爷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又追问了一句：“我爷爷到底怎么了？是什么病的晚期？就算晚期也该住院呀。”
　　我妈跟我说着话，低下头，扎了一针，可我看到她的手分明是在颤抖：“你爷爷自己说什么都不去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心里自己明白，我和你爸无论说什么他都不肯再去医院，我们又不敢多说，怕说漏嘴。他得的是肝癌啊，咱们老百姓都叫它癌症之王。发现得太晚了，都已经扩散了，哪里还能治？你现在考完回家了正好。这往下我就忙了，地里的活你又干不动，你去多照顾、照顾你爷爷，他跟你也亲。也只能尽尽孝心了。”
　　我的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会忽然就这样了呢？”
　　我妈说：“病哪有一天就得的呢？你爷爷跟你的奶奶两个人感情一向就很好。这些年你爷爷一直在外地工作，他们老两口一直都是两地分居，现在好不容易你爷爷退休了，你看看这么大年纪的两个人，还整天腻歪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好日子这才过了几年哪？你奶奶今年正月这一走，把你爷爷撇得太孤单了。你爷爷那个人本来就重感情，他一个大老爷们心里有苦又说不出道不出的，哪有能不生病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得了这种致死病。”
　　我对我妈说的这些还没有体会，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爷爷对我奶奶真的挺好的。您看，我老爷爷想吃鸡，我爷爷给我老爷爷买一只鸡，就想着给我奶奶也买一只；我老爷爷想吃橘子，我们这一周围没有卖的，我爷爷巴巴地跑到大集上去买，给我老爷爷买一篓子，也给我奶奶买一篓子。我奶奶可算是一个有福之人了。”
　　我妈说：“好有什么用？你奶奶这叫什么幸福？夫妻两人长年两地分居，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亲热几天，能有什么用？这好不容易你爷爷退休了，两个人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却又突然走了一个，可不要把人痛死？我这样说你现在肯定还不明白。等你找对象时可不能这样，一定得找一个工作地点相隔不远的。两个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平常里有什么事也是两个人有商有量的。哪怕是日子过得普通点，也比嫁了人还要自己守活寡强。整天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怎么能叫幸福呢？”
　　我妈可能觉得我是大人了，这些话都毫不避讳地脱口而出，我却听得耳热心跳，一颗心又飞到了金一诺身上。想到去年我一听说他没有参加高考，怕他在家里难过，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就急急忙忙地不顾羞耻地跑去他家，也不知道这几天他能不能来看我。好希望他能马上来看我啊，没有了学习的压力，心里就像长满了荒草一样，千头万绪、千思万虑、千言万语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思念哪。
　　唉，金一诺，你难道就不再来我家了吗？即使你没考上大学，不好意思见我父母，你也可以写封信约我出去啊。我这么单纯、心里盛不住一点心思的人，你却让我自己一个人苦苦地撑了这么久……你知道我有多么难过吗？
　　往我爷爷家里走的时候，我心里暗暗祈祷：今年一定要让我考上一所好点的大学，最好能被第一、第二自愿录取，这样我……我心里拐了一个弯，逼着自己想能够对我重病的爷爷有所蕴藉，可是我实际上，心里想的还是金一诺啊。我真实的想法是，让我考上一所好点的大学，这样我也好理直气壮地去找金一诺。
　　也不知道那次刘珮萱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我怎么再没听别人说呢？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他的年龄也结不了婚。难道说定个亲就可以抹杀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我就不相信我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到他的父母跟前，他的父母会选择那个连累他儿子没考上大学的女人而不选我。大不了我真的连脸都不要了，就像郝舒梅给我出的主意那样，我去医院把病历调出来，那上面可有金一诺的签名呢！难道他的父母还好意思不认账？反正我们俩现在都不是高中生了，只要能够嫁给他，丢脸就丢脸吧;想必这件事，他的父母也没脸来找我妈，更不会有脸对外人说。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心里暗骂自己：郝牵萦啊，郝牵萦，想当初你的骨子里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啊，你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变得这么不要脸了呢？
　　可是，骂归骂，想到他，想到我终于可以告诉他，我考上大学了，我可以不用在以后的日子里拖累他了，我也可以不用出力就挣钱养家了，我的心情竟然是前所未有过的轻松，仿佛看到了我们以后相亲相爱地生活了……
　　等我走进了爷爷的家，进门叫了两声没人答应，我的心不由得开始急速慌张了起来。走进爷爷的睡房，看到了躺在炕上的爷爷，我刚才在路上时所有的小九九全部地、一点都没剩下地跑到了爪哇国里去了。
　　大约是童年时的生长环境不同，我爷爷的个子比我爸爸还高呢。可是现在蜷缩在炕上沉睡的老人，却如同一个只长了个子，却还未发育的中学生一样，瘦骨嶙峋。不，也不是中学生。这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啊，裸露在外的小腿上、手臂上还残存着一点点肉。不知道是人老了都这样，还是因为遽然瘦了下来，皮肤多了没地方用，就是这么一点肉，在重力的作用下，还都软垂到了炕上。
　　上次我回家时，爷爷虽然没有精神，虽然瘦，可还看不出异样来呀!我离开这才几天呀，爷爷怎么就成了这样？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可又怕爷爷突然醒来看到，就使劲逼着自己把泪忍回到心里去。我爬上炕，坐在爷爷的身边，把手探到我爷爷的小腿上，轻轻地来回抚摸了几下。肌肤触手冰凉，像在夜露下待了两个小时;腿上的肌肉已经没有了一点弹性，摸上去像饴糖一样软，托在手心里可以随手的蜷曲改变形状……
　　我的心一阵剧痛，刚才压抑到心脏里的泪水仿佛加进了醋，有一股酸酸的、带上了刺却又是无形的东西从心脏往上升腾，一路上刺痛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浸酸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升腾到喉头，升腾到上颚，涌蹿到鼻腔，奔涌向大脑。
　　大约是爷爷并没有睡沉吧，他感受到了我的抚摸，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将手缩了回来，绽出一个笑脸，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将视线转向我，脸上露出欢愉的神色：“大孙女回来了？”
　　我压抑着心里的难过，满脸笑容地撒娇道：“爷爷，是不是我妈整天不给您饭吃？看看您怎么就瘦成了这样呢？”
　　爷爷慢慢地坐起身，我刚要去扶，爷爷拒绝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扶的地步。”
　　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妈妈的话，我赶紧缩回手，说：“当然了，我爷爷才70多岁呢，当然不老。我老爷爷80多岁的时候还能背着竹篓子，步行10多里地去赶孙寨集呢。”
　　我爷爷笑着拍了我一下，说：“就你从小嘴就巧，会哄人。我的身体可比不上你老爷爷。”
　　我假装不依道：“谁让您不好好吃饭呢？您看看您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这样子能有劲吗？”
　　爷爷慈祥地笑着说：“你们年轻人不懂，这叫有钱难买老来瘦！”
　　不知道是爷爷对自己的病浑然不觉，还是他知道装作不知道。我回家以后，爷爷的精神还好，他索性也不用我妈妈每天去给他做饭了，就我在爷爷家学着做点我们爷孙俩喜欢吃的，我们两人一起吃。想到爷爷时日无多，却又不能表现出来，这对于单纯、重感情，又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我来说真的很为难。有好几次我和爷爷说着说着话，不得不假装出去上厕所，害得爷爷一个劲地说我，“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这么娇弱”。还好，因为我的心都放在爷爷身上了，对金一诺的心淡了许多。对爷爷的担心要比对金一诺的思念好承受吧？
　　
　　高考之后大约十来天吧，我们家里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是我在仙林中学的同班同学，叫贺志宁。
　　贺志宁的五官端正，眼睛很亮，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光看五官文质彬彬的。他在男同学里属于中等个头，皮肤白皙，可身材微胖，最不讨喜的是他的屁股。我真不明白，一个男人的屁股怎么能长得跟有些女人的一样肥硕。
　　不过，贺志宁的为人很好，属于那种不说不道，可是心里很有数的人。也就是老百姓说的那种属大白菜的——心（芯）在里头。他大约是我们班心思最细腻的男同学吧？我高考三天使用的2B铅笔都是他给我削的呢。在高考的前两天，我们在班里模拟涂答题卡，他看到我准备的铅笔，跟我说：“你把铅笔削成这个样子怎么行？要么宽了，要么窄了。宽了的会涂到答题卡的格子以外，窄了的你又一下子涂不满格子，会浪费你很多时间；而且，涂答题卡时如果涂得轻浅不一，宽窄不同很可能会影响机器的阅卷质量，万一给你少打两分，你就太得不偿失了。”
　　然后，高考的那三天，我用的2B铅笔就都是他给我削的了。他的心真细，每考完一场，他都会默默地拿过我的铅笔盒，把我所有的铅笔给削一遍……
　　今天，他又是来给我送答案的，今年高考试卷的标准答案已经出来了。
　　以前还真的不知道，原来高考结束后，还可以根据答案自己预估分数啊。我很在意考试成绩，可是我不想让预估的结果影响到我。反正高考已经结束了，早一天知道结果晚一天知道结果，差别不是很大。应该说二轮复习时，由于整天头疼，我的成绩进步不大。不，应该说与同学们比起来我的成绩可能是不进反退。三轮复习时头不大疼了，可还是跟好的时候不一样。我估计我今年的高考成绩不会很好，但也不至于失手。至少，学，我应该还是有得上的吧？
　　对于贺志宁给我送来的答案我的兴趣不大。我感谢他的好意，可并没有急着跟他一起对答案。实际上，他走了以后我也没对。
　　贺志宁在我家的时候，我弟弟看到他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在贺志宁走后，我弟弟竟然会在院子里拉住我说：“大姐，这个男的是来追你的吧？我可跟你说，你可不许喜欢他！你要是将来嫁给他，可别怪我不认他。我可不想跟他走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