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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哭泣的山梁 (22、23)

作品名称:碎片儿 (小说)      作者:陈亚珍      发布时间:2017-09-05 14:51:46      字数:3053

  二十二
  
  我记得奶妈不要我的时候,我恨奶妈,可是妈诓骗了我,我却不恨妈,因为妈亲自对我说过,世上除了她是我真正的妈谁都不是。所以,我知道妈一定还会来找我的。可是,姑姑不让我想妈。她说,是妈不要我了才把我“给死”了他们。她还说,妈最不待见我。我虽然是有些伤心,可我还是不信。倒是“圆规”也这么说过,但我终究是不想承认。
  不过,每当我想妈妈的时候,姑姑总有办法治住我。她说:外面来了个割耳朵汉汉,谁哭就割谁的耳朵。我不敢大声哭了,可我还是唏嘘不停。姑姑就说:你等等,我去看看割耳朵汉汉走了没有。于是就果真开门出去,回来的时候,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拿了个烧饼说:啊哟,碰死了,出去摔了一跤,碰了个黑紫疙瘩,才捡了个烧饼,快给俺孩吃了。
  我不明白姑姑为何非要跌倒才能捡回烧饼来,但我信以为真。我更知道怎样省着吃,因为姑姑一天只能捡一次,但我并没注意姑姑的额头究竟是不是碰了黑紫疙瘩。总之,我用相当长的时间吃完烧饼就又要姑姑去捡,姑姑说:今天不捡了明天再捡。我没有听出姑姑话里的破绽,只是不依。姑姑就拉起我的手:
  拉锯呼,扯锯呼,
  半道上碰见恁姨父,
  手里提着个烧酒壶,
  眼里圪夹些眵目糊,
  姨父姨父恁哪呀,
  我去看看恁舅舅。
  我被姑姑糊弄住了。就这样捡烧饼的事见天有一次。可姑父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对姑姑说:冬天天短了,工分好挣,你该上地动弹了。小孩呢,也该学着做些营生,不能老吃闲饭。
  姑姑说:孩才八岁呢。
  姑父说:过去八岁就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妇。做了媳妇哪有个小。
  姑姑就再也低头不语了。
  众星捧月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我开始正经地做姑父的孩子了。
  
  
  二十三
  
  姑父是个极严厉的男人,在团王庄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硬汉,只因无儿无女,心里底气不足,为了掩盖“底虚”就得强,就得硬。村里人私下管这样的人叫“绝户”。庄户人虽然话粗,但一般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如果是当着面,不到迫不得已“绝户”是万不能出口的,除非是缺了大德。“绝户”在庄户人心里是个可怜人,因为绝子绝孙,人一死门就关了,抬棺材连扛大头的人都没有,是颇受人小看的,这是生为人的最大失败。因此也就成了“短”。通常庄户人家互相变工,你为我盘炕,我为你打墙,变工多半是有子有孙的人往来,势力一点的人不和“绝户”变工,因为这是一条变工链。如此,姑父就得有十不般武艺,别人会的我也会,别人不会的我更会。只要有人求,他就能体现顶天立地。因此他得强,也得硬。
  据说最初,姑夫的祖先在山那边是个富户人家。只因弟兄不和,家庭不宁,于是祖先的祖先就勒令弟兄分家并且勘探了团王庄这块地方。团王庄原是一块森林地带,王姓祖先历尽艰险砍伐了森林,建造了房子,开辟了田地。弟兄俩以山为界线,一边一个各经营各的田产。此后团王庄的先祖虽勤劳致家,光景一天比一天富足,可是人烟不齐,田产日见增长,人烟却日见稀少。一是孤单,二是田产经营不过来。于是王家先祖回到山那边和世交很深的郑氏家族谈判,希望他们带一股人去团王庄居住。好田由你挑,好房由你住。这样的好事郑氏自然欣然答应。而王家先祖并没有失言,好田,好房让给郑氏,彼此相安无事,友好往来。两家均衡发展,郑氏由于占了好田产,家景较王家好一点。但郑家注重培养人才,举官的,学医的。几代几代相传,王家除去种地再无别的发展,薄地劣房日渐衰败,与郑氏不可相提并论。
  据说在姑父出世的时候,他娘梦见一根独天独地的树。王家就悄悄把希望寄托在姑父身上,让他将来使王家东山再起。可是姑父十二岁双亲亡故,留下十岁的弟弟,八岁的妹妹,家庭的重担从此落在他一人身上。活不下去,卖了一眼好窑,还了葬埋父母的所用。妹妹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兄妹俩抱头痛哭一场,从此骨肉分离。姑父卷起铺盖卷,带上十岁的弟弟,一同到山外扛长工去了。
  到山外,姑父给一家粮店当伙计,跟着掌柜干了一段时间,他便把算盘珠子拨得滚瓜烂熟,而且精打细算,甭想从他手缝里凭空流走一个子儿,深得掌柜器重,不断加薪,于是他拿高价买了如花似玉的姑姑,他认为男人首先是要有个家,之后,他决心大展宏图,再挣一笔钱杀回团王庄重整家园。恰好,这时候全国解放了。土改运动使郑家人头落地,王家扬眉吐气,王家失去的土地又重归于己。可姑父却被划了个下中农成份,因为在即将“土改”之前他买了郑家一处最好的房产,以示他的能量。姑父没有介意成份问题,有了房田便苦心经营再求发展。他的日子过得滋润,全仗了他能打会算的智慧,所以,我这个八岁的孩子在他眼里不能算是小孩,能端动饭碗的人不能吃闲饭。他对我的训导是:迟睡早起,不喝洗碗水。
  于是,晚上姑姑在煤油灯下纳鞋底,我就得陪姑姑搓纳底的绳子。姑父的招数很绝,不容偷懒。睡前给我下定额,必须搓够五条绳方能取得睡觉权。我不敢违抗只得一条条地搓,后来我知道怎样就能完成得快,绳要搓得短,不入股,一股麻线搓完就可以顶一条了。可是姑姑纳底就麻烦了,她得不停地续绳子,进度就大大减慢。姑姑晓得我那点小诡计,只笑并不说其他话,我好像是很感激姑姑。有时瞌睡了,姑姑就替我瞒数字,姑父有时眯着眼睛装睡偷看了我们的秘密也不揭穿。
  早晨,天不亮就和姑父同起。姑父到地里劳动。姑姑把锅温在火上,便要我同她到西口口积肥,那里有好几个集体的大粪池,有人的时候,姑姑便不露声色地在离粪池很远的地方扫些枯叶或是铲些荒草。若没人时,便到粪池边铲几锹好粪再蒙上些新土,以避眼目,那动作是麻利的,看得出姑姑已是轻车熟路了。铲了上好的肥料,姑姑像得了宝,吩咐我继续扫,她便趁人不注意急急地往家里送。
  大冷的天,刺骨的寒风,脸就像小刀在刮,我浑身发抖,牙“得得”地一个劲儿响。我扔下扫帚甩甩冻得发疼的手“哇哇”地哭着跟在姑姑屁股后面往家里跑。
  正遇姑父下工回来问:嚎甚?
  我唏嘘着说:我冻。
  姑父脸一沉:你问问你妈她为啥不冻?要想做好庄户人家就得炼就一副好身板,好好地受,不受能吃上馒头。
  我不敢哭了。
  姑姑家有很多使我困惑的规矩。衣服脏了我要姑姑换洗。姑姑说:衣服该是穿破的,不该洗破。
  我说:我妈不让穿脏衣服。
  姑姑说:你妈是你妈,我是我,跟上我就得学我的做法。
  我委屈得想哭,棉衣里不穿衬衣,一万年没个洗澡的机会。时间一长生满了虱子。我痒得厉害,这种皮肉之苦是难以忍受的。尤其是吃饭的时候,身子一热,虱们就疯狂地行动,各个角落地侵略。于是就痒,就挠。
  姑父就正颜教育,灌输一系列做女人的规矩。我委屈,这能怪我吗?虱们持之以恒地咬,我永远没法规矩。咬得受不了依旧挠,姑父就用脚踢,施以威胁:吃五谷杂粮,谁不生个虱子,这点苦都耐不得能成大器?我被姑父的理论弄糊涂了,难道成大器的人必先耐得虱子咬吗?无奈,我吃不饱就扔下碗,到外面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挠,挠不透彻就往茅厕里钻……
  姑父的规矩很多,吃饭除不能挠痒,还不让吐山药皮,说:造孽!端碗不能高也不能低;头不能太勾也不能太仰;舌头小能伸出来捕饭;嘴不能“噼啧噼啧”地响。这统属于不主贵。坐在炕上不能靠被子,靠被子意味着老人早死。腿不能伸开,只能两腿相盘,这叫规矩。扫地不能从里往外扫,这叫“扫败”。而最要命的是吐山药皮。一不小心吐出来,姑父就咬牙发狠地骂“败家子!”
  姑姑看见吐出的山药皮恨不得再吞进肚里去。于是就教我咽山药皮的绝技。她说:山药皮本是涩的,不易多嚼,在嘴里来回倒几下和其他食物混在一起就咽下去了。凡是饭里的东西都不能扔。一九六〇年挨饿就因为败家子们粮食铺地,老天爷看见了才给了个天灾人祸。
  我接受了正规训练,于是就好好地试着咽了几次。时间一长,嗓子也被磨出老茧来,吃饭也记不得吐山药皮了。各项规矩学得顶过硬,成了姑父心目中有规矩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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