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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7-09-03 09:36:06      字数:5763

  九
  “好钢要用烈火烧,烈火烧,
  响鼓要用重锤敲,重锤敲,
  枪法虽好还要练啊,
  ……
  ……”
  三十多年了,这首团歌早已淡出我的记忆。而我身边这些化作鬼雄的战友们竟能如此醇熟,不禁令我肃然起敬,他们不愧为我所在部队当年的精英,军事技术、劳动生产、歌咏比赛,样样都是标兵。我惊讶死已做鬼雄的战友们,他们一个个身着不合时宜的军装,裹着清瘦的身体,略显肥大,但却棱角分明,嗓子嘶哑,却铿将有力,整齐划一,手里握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迈着坚定的正步,嚓嚓,似响亮的鼓点,雄赳赳气昂昂,列队向我走来。那军姿、那军容、那一举一动、那一招一式,俨然是在接受部队首长的检阅。
  “同志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上遇到敌人怎么办?”龙连长攥着拳头问。
  “杀!”几十名战友吼叫,震耳欲聋,气吞山河,战友之家的楼顶不知去向,天上繁星似锦,地上成了一片练兵场。
  “上刺刀!”龙连长一声令下,“前后两排对练拼刺刀!”
  转眼间,战友们换上了训练服,雄心万里,抄起自制的训练刀,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憋足了劲儿,挥起勇往直前的双臂,甩动刚劲有力的双腿,杀声四起,粗犷豪迈,狼皋气啸,刺破苍穹,直冲云霄,冲着对手,猛刺过去,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龙连长其实就是当年的一班长,与我同年入伍,我们俩新兵蛋子时就在同一新兵班。他是安徽安庆市人,瘦高个儿,虽不像我一脸络腮胡子,但人也长得相当老相。也许是有共同点的缘故吧,我们俩个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新兵班长说我俩是块掰不开的烂姜。他趁战友们训练休息的间隙,直奔我来。
  “田老表,你可想死俺了!”
  “龙老表,你可想死俺了!”
  阴阳两界的好友相见,格外亲热。他拥抱着我,我拥抱着他。他捶着我的脊梁,我敲打着他的后背。一对生死弟兄,哽咽抽泣,泪水哗哗,我竟鹦鹉学舌起来,两人半天说不出几个词来。
  “还在部队上?”
  “早已解甲归田了,哪有你成了终身军人!”我半开玩笑诙谐弟弟说。
  “祖国的边疆总得有人把守吧!”他话锋一转,“唉,俺也想家!”
  “老龙,自古不能忠孝两全。你是连里的骄傲!”我竖起大拇指。
  “老田,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啦,谁愿死守着这荒山野岭?”他稍微低下头,一颗豆粒大的泪珠落在了水泥地面上,瞬间摔成了八瓣,“昨天夜里还梦见爹娘呼喊俺!”
  “年节放假时常回家看看,免得老人挂念。”
  “俺也想回去,身不由己啊!既然留下了,就得安下心!”他叹了一口气,情绪有些低落,“画地为牢啊,离开边关,须得最高首长批准,就连田师长也没回去过!”
  我的眼睛湿润了。原以为一了百了,牺牲的战友在天之灵安息长存,不是吗?我们常在烈士墓前默默祈祷,安息吧,战友们,你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万万没有想到,如今他们仍旧默默无闻地守卫在祖国的边防线。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
  有你的思念,也有我的思念,
  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
  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
  ……”
  龙连长指挥战友们唱起了当时风靡老山前线的歌曲--《十五的月亮》。这些“生当作人杰,死也为鬼雄”的战友们,已没有了生前那优美婉转的歌喉,就连“百灵鸟”小侯也走腔变调。但细细品味,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嗓子都是沙哑的,阴沉沉的声音,不但唤不起当年的激情,还令我鸡皮疙瘩骤起,给人种阴风幂幂的感觉。直到后来小侯告诉我,黑夜是他们的天堂!我才明白了个中缘由。
  “‘五三一’大捷美中不足的就是一团防御的211高地丢失了两个哨位。”田连长站在一百多名汉子面前,“同志们,上级首长命令我们,今夜火速驰援一团夺回丢失的两个哨位!”
  “同志们,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指导员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进行战前动员,“我们要发扬五种革命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猛如霹雳快如风,打出一代新雄风!”
  龙连长当时是一班长,他检查完战士们携带的武器弹药,拿起军用水壶,抬头灌了一口水,站在屯兵洞的空闲地,摆起了《红灯记》李玉和的架势。身边的小王扮了个鬼脸,班长又要亮嗓子了。
  临行喝罢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越南鬼子设宴和我交朋友,
  枪林弹雨会应酬,
  定叫他屁滚尿流窜回家,
  定叫他屁滚尿流窜回家。
  龙连长临场效仿红灯记自己创作的唱段,稍不留意,就会觉得李玉和到了老山前线。博得战友们一阵阵喝彩,他随着战友们欢快的笑声,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一排作为尖刀排,而一班又是尖刀班,龙连长带领他班十位弟兄,冲在最前面,为全连探路。他们头顶枪弹横飞,脚下硝烟弥漫。第二天傍晚准时到达指定高地,一团带路的战友指着前面一个小山包告诉他,那个就是两兵相争的高地。龙班长周正周正了头盔,蹲在猫耳洞口举目望去,前面是一片开阔地,他们要争夺的小高地已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焦土,偶尔望见几棵零零散散的树,也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枯枝树干痛苦地呻吟着。龙班长愤愤然,要是在老家,谁要是这么损坏树,乡邻们非把他撕扯了不可!
  这作死的小鬼子!要是叫哦(我)碰上,老子一个巴刷死这群畜生!
  这座小山与村北的小山差不那去。所不同的是家乡的是座土山,山顶的诸葛小庙隐匿在茂密的树林中,没有村人的指点,你是不敢沿着蚰蜒小道奔向诸葛庙的,因为即使走近小庙也难以觉察到它的存在,只有迈进它的庭院你才感到它的存在。友军领路战士临别时向他介绍了眼前的这座小山,它处于最前沿,犹如插进敌人心脏的一把匕首,东接敌军阵地,两个山头之间相距也就百米;西邻我军的高地,中间由一片开阔凹地相连,约有三百米左右,戏称百米生死线。龙班长用尽战前训练的前进的动作,躲过敌人的一次次炮火袭击,到达山脚下。他招呼战友们躲在一块矗立的大石头后边稍作休息,以便稍后冲进排长守候的三号哨位。一个有着娃娃脸的山东新兵稚气地问他,班长,一个腚锤子似的山包包,光秃秃的,肍毛不生,挣个龟?他瞪了新兵两眼,用家乡话回敬了一句,你个哈吊感!
  他举目观察地形,新兵问的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小山上没有过绿色还是被人毁坏已尽?这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问题,管它那。他想,当兵打仗,服从命令,天经地义,上级叫冲,咱就往前跑就是了。唯一叫他遗憾的是山上没有任何遮挡,自己稍微运动,行踪就会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的班就有非战斗减员的危险。
  你个大大的,看看老子咋收拾你!
  他摸了摸斜座靠在洞壁上的敌军的心口窝,热乎乎的,看样子是刚刚咽了气,他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合上了敌军没闭上的双眼。这是高地上的一号哨位,它由四个岩溶洞组成,朝向敌军的高地,处于敌军火力控制之下。他在副连长那里领了任务后,出奇制胜,不到半个时辰,四个洞里的敌人扔下两具尸体后狼狈逃窜。首战告捷,与他守在同一洞内的小齐手足舞蹈,抱起他来就要转圈。
  “快放下,洞顶碰疼了哦(我)的头!”
  “鸡腚眼子大的洞,真扫兴。”
  “班长,你受伤了。”小齐指着他的腿肚子说,“一大块皮张着嘴嘞!”
  他低下头,右腿肚子上果真被炮弹皮削破了一块皮,有半只手掌大,随着右腿的颤动,一张一合,血淋淋地裂开着,好似刚撕扯掉一只肥鸡的狼狗嘴,腥红腥红的,小齐吓得哇啦一声,两手捂上了眼。他这才觉得火辣辣的疼,撕开一个急救包,一手将急救包的一头摁在膝盖下,一手自上而下围着右小腿缠绕起来。敌人炮弹削落的肉皮与腿肚子是吻合了,但并没有减轻他半点痛苦,好似有百只小爪子在拔挠,到底是什么爪子他说不上来,但却能使他产生百爪挠心的感觉,他张了几次嘴,没有张开,硬是将一口嚼了几分钟的唾沫咽进肚里,溶进心里。他更知道自己是班长,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给全班尤其是身边的小齐带来很大的影响,绝不能让小齐觉得自己疼痛难忍。他笑了笑,从褡包里掏出一张相片杵到小齐的眼上,好看不?小齐一把抓过去,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对着相片“啪”地一口,竖起大拇指,嫂子长得赛过大明星!他满脸通红,咧开了嘴,笑得更甜,小齐还真的被忽悠过去了。
  “这里有几包压缩饼干!”龙班长从友军丢弃的军用挎包里翻出几包压缩饼干,杵到小齐手里,“小齐,啃几口,充充饥吧!”
  小齐裸露着上身,只穿了件短裤,嘴圈上干裂引起无数支小口,密密麻麻,他半蹲着斜靠在洞壁上,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尚若不是脸上长有两只滴溜溜圆的大眼睛,你很难想象到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竟成了“泥巴人”,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批平时军容严整的部队,到了战场上蹲进猫耳洞,竟成了“山顶洞人”。小齐没有言语,只是晃了晃头,抬起右手指了指龙班长腰中的军用水壶。龙班长知道小齐的意思,何况自己渴得也心焦魔乱,他摘下水壶,两手抱着,拼命地摇晃起来……
  大队支书的儿子大胜与他同岁,和他大大一个熊样,个子比人矮半截,脑瓜子却比人大得多。龙班长小时特好奇,时常歪着小头问婆婆,大胜咋和小伙伴们不一样?婆婆说,大胜随他大大,爷俩都叫心眼子坠得不长啦!想想婆婆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大胜的爹是村里公认的精皮猴,大胜一点也不比他大大损色。校里校外,他是小伙伴里的头,说一不二,就连五大三粗的黑大个也俯首称臣。炎热的夏天放学后,诸葛山下小湖旁的小树林,是他们的好去处。十个小伙伴坐在地上一字形排开,一个个瞪着双小黑豆眼,支封起小耳朵,伸出脏乎乎的两只小脚丫,唯独他个小个子站在土台上,起头高唱了一遍《下定决心》。
  大胜俨然一个将军,手握一根一米多长的树枝,像是一把日本军刀,居高临下,横扫了小伙伴们一眼,高声嚎到:打乌龟壳游戏开始!
  脚底脚底邦邦,
  邦到南山,
  南山划船,
  是尔公公,
  是尔婆婆,
  大脚、小脚,
  乌龟缩了,
  一支,
  大、老、壳!
  十个小伙伴们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大胜蹦到台下,窜到小伙伴们面前,握着树枝,随着小伙伴们的歌调起伏挨个敲打着。龙班长和小伙伴们都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谁都清楚这游戏的规则,唱到“壳”字时,大胜手中的树枝点到谁的脚上,谁就得缩起。大伙儿再接着唱,大胜再接着敲,不断重复,直到大胜点到最后一只脚,小伙伴们这才你拥我抱,喜笑颜开。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最后被点到脚的小伙伴就要在众人的唾沫飞溅中接受惩罚。或许这游戏就是他的克星,十有八九都是他接受惩罚,在小伙伴们“嘟”嘴唾沫下,痛楚不堪地钻过小伙伴们组成的人桥。
  “快!”
  “快钻!”
  小伙伴们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一对对头抵头,手搭在对方的肩上拼成拱桥,“嘟”声响起,尖厉唾沫如下雨,呼叫着他快钻。你个大大的,烧包个啥?一向认命守规矩的他不免恨起大胜来,心中升腾起叛逆的念头--跑!
  不想钻桥挨雨淋,老子掴死你!
  掴死他!
  他成了众矢之的。慌忙猫起腰,一手捂着天灵盖,另支胳膊已甩开膀子作出要逃跑的姿势。右脚抬起还没落地,他整个身子就被人腾空抱起,傻儿吧唧的,还想溜,作死!他回头一看,是胡大胡二的憨子,这小子块头大得很,像头水牛。憨子平日里可是自己的好伙伴,还替自己出过好几次气哩,如今犯那股子神经啦?成了大胜的小狗腿子。他想挣脱,嚎叫着拍打踢蹬憨子。没想到适得其反,无论他怎么嚎叫踢打,憨子那双虎钳似的大手始终紧扣着,他人越蹬崴,越感到自己的身子透不过气来,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扔他湖里去!”
  “淹死他了咋办?”
  “他不是水性好么,老子就要试试这伢子。”
  ……
  龙班长水性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然话,也不会有“混江龙”的诨号。刚当新兵时与他老乡打赌,在水坑里一口气憋了将近半个小时,赢了他老乡一个月的津贴嘞。听到小伙伴的噪杂声,他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他们的愚弄,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耍。
  “噗通”一声,自己的确落进了湖水里。可自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如鱼得水,翻身,打滚、扎濛,各式各样的动作,样样都是老妈妈擤鼻子把里攥。真他大大的倒霉,还是顽童的龙班长竟骂起了娘,他想鸭子戏水,胳膊腿比着不听话,他想露出水面吸口气,身子却一直往下沉,绷着嘴不想进一滴水,湖水却突突地往嘴里灌,肚子里咕咕喽喽乱叫唤,肚皮撑得咚咚响。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咯牙。他想,这回是死定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人摁在一块石板上,三四只大手时上时下压在自己的肚子上,随着肚子被人挤压的节奏,喉咙里一股一股的往外蹿水。他没有丝毫的难受感,反倒觉得一阵比一阵舒服,总觉着应当感谢挤压他的人……
  “班长,你哼哧个啥?”小齐细小干瘪的手指在他脸上划来划去。
  他的两眼皮不情愿地开裂后,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犹如注射了几支兴奋剂,无精打采的眼睛忽然发出两束强光,眼珠子瞬间凸了出来,右手指着斜对面的洞壁惊呼起来,水!水!水!
  一缕阳光从裂缝间照到对面的洞壁上,小齐两眼瞪得酸疼也没发现半点水星,即使有水珠,滑溜溜的石壁上能停着吗?班长分明是在做梦!他坚信自己是对的,班长间或是渴糊涂说胡话。班长,你别睁着眼说瞎话了。
  “你个千猴斤,不信拉倒!”看样子班长有些生气,不然话他也不会夹杂着家乡话,“老子自己去喝!”
  班长果真自己站了起来,颤颤地挪动着双脚,走向对面的石壁。小齐惊异的目光随着班长的身子移向对面,对面的石壁上有几块巴掌般大小的铜锈色,乏着幽幽的光,润润的绿,隐隐地贴附在石壁上,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小齐并非没有发现,这巴掌大小的铜锈色极像是老家潮湿老墙上生长的苔藓,到处多的是,摸上去凉刷刷的感觉,啥用没有,无根,也看不到它的叶子,终年依附在墙上,老家人都称它为绿蔀蔀子。班长摸了摸其中的一块,继而将脸贴在了上面,少许,他干裂的上下两唇间伸出长长的舌头,贪婪地蹭磨起苔藓来……莫非它真的能解渴?班长招呼他咋头也不回!小齐想,苔藓莫非真能解渴?
  你别说,这东西还真灵!他想。自己舔在上面,古老的凉意,便从舌尖上升起,继而蔓延到口中、胸腔、足底,最后整个身心都浸润在一片古老而幽深的凉意中。他难以释怀,这佳怡通体透骨。看得出小齐犹如七月里大暑天吃了冰棍一样,迎着他笑开了花。怪不得少年时村里的老右派不止一次地提及这东西,说它保水保湿。当时他并不知到这东西叫苔藓,跟着大人叫它绿蔀蔀子。自己和几个好奇的小伙伴,老缠着老右派问着问那。老右派直觉着自己怀才不遇,把他们当作宣泄的对象,东扯葫芦西扯瓢,云里雾里,没完没了。老右派竟好几次神神叨叨海阔神聊,说这东西长了牙齿,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能把石头吃掉。
  “能把石头吃掉?您不是睁着眼说梦话么?”
  “睁着眼说瞎话,不信拉倒!”老右派每每说到这里,他就会停顿片刻,扶扶他那一条腿的近视眼镜框,干咳一声,指指披着绿色外衣的土墙脚处的石头,板着面孔,异常严肃地说,“看看,石头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
  龙班长和他的小伙伴像是被拴在一条缰绳上的几头小驴,随着老右派话音的落地声,“嗖”的一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块凹凸不平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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