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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消失在黄昏 (18)第二部 哭泣的山梁(19)

作品名称:碎片儿 (小说)      作者:陈亚珍      发布时间:2017-09-01 14:42:57      字数:3488

  十八
  
  夜,静得一切声音都没有。
  窗外,一勾弯弯的月牙儿,斜斜地挂在碧空上,一缕儿浅淡的光亮射进小屋,照着妈那张苍白的脸,更加重了惨淡的气氛。
  妈愣愣地坐了一阵,便从兜里掏出几个掉渣儿的馍馍一一分给我们。她自己却并不吃。我们几个孩子早就盼着这一刻,接到吃食便狼吞虎咽起来。妈挨个儿地盯着我们。姐姐最先被妈盯得悟出些什么来,于是捧了馍馍问:妈,你咋不吃?
  妈说:我已经吃过了,我不饿!
  姐姐就怀疑说:不对,一定是没有买够份儿。妈你上班累,还是你吃。
  妈不吃。姐姐也就不吃。
  我终于是被姐姐和妈推让出些觉悟来。于是恋恋不舍地把已经吃了一半的馍馍留下来给妈吃。我低下头向全家人认罪,我抓起妈的手:都怪我没有看好家,妈,你打我吧,你不要给我吃……
  妈眼圈红了。
  姐姐喊了一声:二妹乖,二妹吃,姐不饿。
  妈就张开双臂把我们五个脑袋抱在她怀里嘤嘤地哭。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妈妈已经使出她浑身的解数。实在是没有办法再给我们买下一顿的馍馍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家里来了个救星,竟是我的奶妈。她满身负重,肩扛一袋面,手提半袋米,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近日来家中连遭劫难,早就不再有人来,即便有人来也是乡下的亲戚来城办事,打间歇脚吃一顿饭也就走了。奶妈如天外来客突如其来,而且拿了这当儿最需要的东西救了全家。
  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妈眼神里闪动着极喜悦、极感动,也极内疚、极复杂的目光。
  妈说:你为孩子付出了很多,可我却做不到,你和孩子那份贴心贴肺的感情我受不了。
  奶妈说:可她终究是你的孩子!奶妈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个劲儿地盯着我,而我却扭着头死活不看她,因为我想起那个冷酷的黄昏……
  奶妈坐下来,离妈很近。她依然带着乡下人的怯劲儿。奶妈面对着妈,眼睛却并不看着妈。奶妈说:
  我见着她爸了,已经被折腾得不成人样儿了,那些人把他的眉毛都一根一根揪下来……
  妈痉挛着使劲儿闭住了眼睛。
  奶妈脸上没多少鲜活劲儿,她眼睛愣愣的:眼下她爸在全县走乡串村批斗,那天晌午在我们村歇脚,我捏了几个饺子去看他,他吃了不少,他说得吃饱准备挨斗,要不就顶不住了,他说这比打仗都苦。
  妈流下了眼泪。
  奶妈小心地看着妈,唉!做女人,离了男人日子都不好过。她爸要我告诉你,要灵活机动,该划清界线的就划,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妈拭干眼泪,齐耳根的短发一甩,神态异常坚毅:请你设法告诉她爸,我是怎么跟他来的,还要怎么跟他走下去!妈在说这话的时候好像眼神里闪着火焰,庄严而且神圣。
  奶妈点点头说:你可是个刚强人!
  妈妈淡淡一笑,笑得极美极高贵。
  俩人一下子亲热起来了,以姐妹相称,手拉着手哭了一阵,唠了一顿,心就贴得更近。
  夜里,妈又把奶妈还给了我,让我和奶妈在一个屋里睡,并且拿出家里最好的被给奶妈盖。奶妈受宠若惊,一下子找到了和我亲热的机会。等外间的灯拉灭,她便从衣袋里掏出烧饼给我吃。
  可我再也没有先前的感动,尽管饿,可我并不接奶妈的烧饼。我一个人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只是不理睬奶妈。奶妈把烧饼放在我枕头边,并没有很介意。伸手新奇地摸摸水面似的缎子被,“哧啦——”一声,吓得她猛地缩回手,慌慌地钻进被窝里,静躺了好一阵,惊魂已定,便伸出脑袋看被子并没有发生异常,于是就放开胆子伸手搂我。我又踢又打,拼命挣脱出来。奶妈不甘心,再一次强硬地搂我,我再次强硬地挣扎。如此反来复去,奶妈掀起了一脸惊疑:怎么生分啦?不要妈啦?
  你不是妈,你是我妈用钱雇来的奶妈,这世界除了妈是真正的妈谁都不是!我干嘣啦脆毫不含糊地搬出妈的话给她听,居然把过去那贴心贴肺的感情一笔勾销。同时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起自己的身体来,以防奶妈再次侵入并始终跟她保持适中的距离。奶妈不敢再动我,神色难堪,悄然回到自己的位置,偶尔听到几声吸鼻子声。我幸灾乐祸,我为几句话就把奶妈说哭说倒而感到心里痛快。心想,哼!再让你不要我。
  第二天,奶妈要走了。大家一起目送家中惟一的客人。妈逐一让我们向奶妈告别。姐姐,妹妹,弟弟争先恐后地招手“再见”以示她们极好的修养。可我不!我低着头死活不看奶妈。妈妈推推我:跟奶妈再见呀!
  我依旧报以最倔强的沉默。
  妈为我不争面子很恼火,可面对奶妈又不好发作。
  奶妈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我以为奶妈一定会抱我、亲我,哄顺我并且带我走。
  可是奶妈没有先前的固执。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的心猛地被人一揪,一种透彻心肺的疼痛,“哇”地一声哭了,我力竭地喊:奶妈----
  然而,奶妈已经走远了,奶妈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了。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由于我的幼稚,与奶妈的感情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终结了。漫长的岁月没有机会让我与奶妈再度相见.可留在我心中的这份感情却是沉重难卸的。因为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岁月越长,思念就越深。
  妈妈,你是否有兴趣阅读我全部的心灵历程、感情历程以及生命历程呢?如果您愿意,我将毫无保留地向您敞开心扉,直至您看到我们母女不能够真正贴近的现实是如何形成的,或许还可以重新获得贴近?
  
  
  第二部哭泣的山梁
  
  
  十九
  
  妈妈的“气话”应验了,可我却浑然不知。
  三妹不识时务地病了。大夫说患了伤寒症,必须马上住院,好像说,还要抽骨髓。妈妈慌了。三妹已经七天眉眼不睁。妈妈终日将三妹抱在怀里,以求用母亲的体温,以母亲无私的心灵呼唤三妹的康复。然而,没有用,三妹除不睁眼还抽风,把妈妈吓得死去活来。姐姐忙成一团,不是喂药,便是拧凉毛巾给三妹在额头上降温。
  我多想长大呀,长大了可以帮妈做事,其实我已经长大了,只是姐姐和妈都不承认。她们老嫌我碍手碍脚,我想给三妹端水,可水杯碰翻了,烫了我的脚我都不吭气。我想喂三妹药,可药片儿不听话,差点塞进鼻孔里,姐姐生气地把我推出门外,不要我靠近她们。家里是够凄惨的。可我更觉自己可怜,没人关心我饿不饿,还嫌我是个累赘。我很伤心,我只能坐在门口,双手托着腮想心事。
  深秋,已有些凉意。风儿虽然不大,但是很有力气,一层又一层的标语、大字报层层欲裂,门上、窗上到处都是,经风一吹,便张牙舞爪地“哗哗”作响。枯褐色的叶片在空中翻卷着,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旋即随风飘向不可知的地方。
  一个约四十岁的男人,肩上搭着条破麻袋,低着头,缩着脖子,两手捅进袖筒里,吸着唏溜唏溜的清鼻涕嚓嚓地踏着厚厚的标语纸朝着我们家里来。站在门口愣愣地打量着标语,又由远及近地巡视了一番满地的纸屑,嘴里闷闷地骂:造孽!随即弯腰很辛苦地将纸屑聚拢起来,又一捧捧地塞进麻袋里,扎好口,放在门外,拍拍身上的土,才进了我们的家。进门的时候,好像仔细看了看我,却并没有跟我说话。
  我认得,那是团王庄的姑父。他骨架高大且很瘦,面目平常却有一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睛,一副鬼精灵相。
  妈怀里抱了三妹,两眼怔怔的,面容憔悴,眼睛里网了很多血丝儿,全不像爸在家的时候美丽动人,柔情似水,像黄枯了的葱叶子。妈一见姑父进来,眼睛里好像闪了点亮光,喊了一声:姐夫……泪水便夺眶而出。
  姑父漫不经心地“唔”一声,并不多言。
  妈低头拭净泪水说:
  姐夫,这光景你也看见了,打虎不离亲兄弟,有了困难,我也只能麻烦家里人,我叫你来是有事相求。
  姑父坐在炕沿上,摸出烟袋抽烟,面无表情:说吧!
  妈殷勤地:你和我姐帮我带个孩子吧。晚上我常加班开会,回家晚,孩子们吃不上饭,进不了门。有时就睡在门口那“圪垯”了。
  三丫就是睡在外面风口上着了凉,已经烧了七天,昏迷不醒。我得带她去住院。我把四丫,老儿子都给他四叔带走了。我看你把老二接走吧。
  姑父眉宇一挑,好一阵沉默:带几天倒行,带得时日长,你姐也不能总在家里看孩,她得到地里去挣摸俩工分,再说粮食紧缺,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嘴……
  妈说:我会每月给你送粮的。
  姑父说:外加十元钱抚养费。
  妈有些意外并且作难:那……那就得拖一段,当下给不了你,她爸不开支,我挣三十六元钱,老三眼瞅得住院,老大还得念书……
  姑父截断妈的话:那不行就这,横竖我跟前也没个一儿半女,你不如给死我一个做伴……
  给死?妈几乎是有些惊叫:我没跟她爸叨扯过,我一个人不能做这个主。
  姑父这时很温和也很耐心:又不是给了别人,就是她爸在,我向他要俩,他就不敢给我一。
  我这时发现,姑父确实有些威严呢。
  妈低头不语。
  姑父进一步开导:何况你们的祖上也有言在先。
  妈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困惑不解。
  姑父瞥了一眼妈的神色,没作任何解释,只说:不改名,不改姓,只是把户口办过去算我口人,队里给分一份粮就行。这不是既解了你的难,也合了我意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妈再一次陷入沉默。
  姐姐一听“给死”就着急地叫嚷:妈,不行的,爸不在家,你不能一个一个把弟妹们送走,我已经大了,我可以不读书……
  闭嘴!
  姐姐的话被妈严厉地压了回去。我惊愕地望着妈,妈绷着脸,正在孕育着一个重大的决策。
  我怯怯地问:姐姐,“给死”是什么?
  姐姐就白我一眼: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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