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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风从萧墙起 祸从天上来

作品名称:县长家的女儿(小说)      作者:联丹      发布时间:2017-08-31 22:06:48      字数:4532

  乘火车,坐汽车,坐马车,昼夜赶路,当兵的人儿马不停蹄,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到他昼思夜念、阔别日久的故乡故土,高原县城。
  
  董传贵也曾亲自参加过解放高原县城的战斗,说起来好笑,那是他当兵以后的第一次上阵。双方一接上火,他就手忙脚乱起来:开枪不知道瞄准,扔手榴弹忘了拉弦。打罢仗收拾战场,他专程把那枚手榴弹捡了回来。现在回想起那些,犹如昨日。去时还是个毛手毛脚的新兵旦子,回来时已成了战功卓著的英雄连长了。
  
  家乡巨变。当年战争留下的痕迹虽然依稀可见,但最令他精神振奋的还是那轰轰烈烈的建设场面。到处人海如潮熙熙攘攘,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他不想在县城多逗留,思乡心切,他恨不得插翅飞回到凉水泉子。但是下了汽车已经时间不早了,他不能连夜赶回去,还有几十里的山路哩!再说他还想见见老连长方国祥,老连长转业到县城他是知道的,具体在那个单位干什么工作他就说不清楚了。好在高原县城不大,老连长又不是一般人物,还怕打听不出来?果不其然,三问两不问就找到下处:老连长当县长了!
  
  虽然接触时间不长,毕竟是在一块喝过几天“弹汤”的战友,又是从老部队来的,方国祥自然是十分高兴,殷勤接待。方国祥特意把董传贵请到一家小饭馆,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瓶白酒。
  
  第一句话当然先问曹为民,董传贵简要一说。方国祥沉默半晌,末了嗟叹一声说:
  
  “老曹这个人哪,样样都好,就是书生气太重,爱认死理。不像咱工农干部考虑问题简单,办事实际。当初我就说了,革命已经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也该我们坐下来歇一歇了。他不干,还批评我农民意识。说是要等到红旗插遍全中国才会考虑个人问题。革命又不是那一个人的事,你说这又是何苦呢?留下一条命,为国家多做几天贡献不比啥都好。”说罢,方国祥斟满一杯酒,高高举过头顶,嘴里默默念叨几句。眼圈发红,鼻子抽搐,恭恭敬敬把这杯酒洒在地下,算是祭奠了英灵。
  
  两个人正要端杯饮酒,忽一声门响,随着风声走进一个女人,方国祥连忙起身站起。董传贵细看此人:年约二十一、二,个头不高,身材微胖,齐耳短发,两眼炯炯。董传贵猜测,看这人的长相以及方国祥对她的态度,就断定她绝不是非同寻常的人物,所以也就跟着起身站立,脸上带出一丝笑容。
  
  方国祥还未开口,女人抢先发话:“方国祥,你要脸不要?现在是啥时候,你还有心思躲到这儿喝小酒!”
  
  方国祥倒是好脾气,不愠不火,不急不燥,脸上挂着笑容,大大方方地指给董传贵说:“老战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你嫂子。性子急些,人倒是好人。来来,红士同志,我也让你认识一个人,这就是我们的大英雄、我的老战友董传贵同志。”
  
  何红士睃一眼吊着一只空袖筒子的董传贵,似有似无的点点头,算是已经打了招呼。然后一转身朝方国祥变脸变色地吼道:
  
  “方国祥,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又是大跃进,又是除四害,老鼠乱跑,麻雀乱飞,苍蝇嗡嗡叫,你还四平八稳的,像不像话?当心给你戴一顶右倾帽子。胆子大了往死里喝去吧!”
  
  何红士说完,扭头就走。方国祥不敢怠慢,跟尻子就撵了出去,嘴里喊道:
  
  “红士,红士……”
  
  董传贵吃也不是,走也不是,干等了一两个小时,也未见方国祥的尊容。他心想可能县长遇到了啥急事,就未再多等,叫服务员过来结了帐,只好独自一人出了这家小饭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方国祥一介武夫,当兵以后才认识了几个大字,却平步青云,一夜成名,由一位小小的科长一举擢升为七品县长。说起来容易,其实里头的道道多着哩!
  
  人生的机遇就那么一两次,在你面前如同电石火花一般,稍纵即逝。难得的是方国祥紧紧抓住了他人生转折的这一良机,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在所不惜的。
  
  那一年,县政府分配来一位刚刚中学毕业的女孩子,年龄不过十八、九岁,长得小巧玲珑,别看人小,本事可不小呢!最大的是她的脾气,二五不对,不是撂茶杯就是砸桌子。同事们都有些怕她,领导都让她三分。女孩名叫何红士,市委副书记的女儿。上面有七个哥哥两个姐姐,排行她是老十。因此父亲给她取名“何红十”,她给她自己改成“何红士”,不是她一个,几个哥哥姐姐都改了,大哥改成“何红义”、三哥改成“何红山”、五哥“何红武”、七哥“何红旗”等等,都比原来的名字强。她这一改不打紧,她本来的意思是“红色战士”,谁知加上姓氏窜了音,再说她得罪的人又多,好些人背后偷偷叫她“河东狮”。
  
  何红士参加革命不久,一眼就相中了人事科长方国祥。方国祥革命军人出身,根红苗正,工作能力强,长得也英俊。方国祥虽然大她七、八岁,她认为这也在其次,父亲五十多岁了不是还给他们找了个后妈吗。不过,她听说方国祥已有所爱,和一个叫武冬梅的大学生秘书好得如鱼似水一般。武冬梅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凭长相论人才她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唯有一点,武冬梅家的成份好像有些高。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她才不管那些呢!看他方国祥是要革命还是要媳妇,他不和那个反动派女人划清界限,不找他的麻烦还怪哩!
  
  何红士有她自己的一套办事原则。她请方国祥吃饭、她请方国祥逛公园、她请方国祥看电影……。方国祥也听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是他不硬着头皮吃下去又能怎样?“河东狮”他又不是不认识。看一场电影比关两小时的禁闭还难受,这样的滋味谁尝过?
  
  方国祥的业余时间完全被何红士支配占有了。甚至上厕所他都觉得有人跟着。星期天一大早,就有一辆小汽车停在县政府大门口。方国祥已经钻进小车好半天了,何红士才扭扭捏捏地从宿舍里出来。就这还不直接上车,磨磨蹭蹭进到传达室,先打问信件再看报纸,然后找了条毛巾打打土、擦擦鞋,抬头看看天,左右看看人,实在找不出不走的由头了,这才很不情愿地上到车上,坐在和驾驶员并排的位置上。
  
  方国祥受到了隆重的接待。德高望重的老首长、哥哥嫂嫂、姐姐姐夫,还有一位年轻的“阿姨”,亲切地和他说长道短,热情地给他夹菜斟酒。酒足饭饱之后,客厅里只剩下方国祥和他未来的老丈人。
  
  “小方同志啊,你参加革命早,年轻又有为,这次考察干部,市委对你很重视。高原县的县长刚调走,论资格、出身、能力,你都符合条件。按理说这些事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不符合组织原则。既然你到家了,又和小十关系不错,我就给你透个风,也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至于你和小十的个人问题嘛,现在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这个当老子的就不好多说话了。年轻人的事年轻人自己看着办,免得有人说我老封建,你说对吧,国祥?哈……”
  
  如果说在进这个家门之前方国祥尚有些犹豫彷徨,那么在进了这个门之后他突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过去看秦腔“铡美案”的时候,他也曾切齿痛骂过那位驸马郎,如今看来大家都有难处。事情逼到坎上,不当陈世美也由不了你!昨天他想的是怎样对付何红士,今天考虑的是如何回拒武冬梅。方国祥毕竟军人出身,办事讲究个“快”字。趁中午食堂打饭的时候,方国祥使个眼色,把一张纸条连同饭票一齐塞到武冬梅手里。
  
  武冬梅如约来到县城南面的小河旁。姑娘今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这个年龄在她们家乡来说,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尽管她文化好、人品好,两好换不来一好,一个家庭出身不好,就害得她把终身大事耽搁了。好在新来的转业干部方国祥,参加革命早,斗争经验丰富,看问题全面,常常给她做思想工作,开导她说:出身不由己,革命靠自己,坚决跟党走,还是好同志。武冬梅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不久,他们建立了恋爱关系,武冬梅以为找到了终身依托,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这位知冷知热的大哥哥。方国祥说了,后勤科一旦有了房子他们立马就办手续登记结婚。然而,屋漏偏遇连阴雨,雪后瓦上又加霜。家乡闹土改,家庭成份正式定为地主,父亲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地主没有好坏之分,天下老鸦一般黑,父亲自然也是穷凶极恶。划清界限?她倒是想划清界限,可是怎样才算划清了,有什么标准?断绝父女关系成不成?永远不回家可以吗?没有人告诉她该怎样做不该怎样做,方国祥也是癞蛤蟆避端阳几天不照面。在她还坐卧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单位领导却是当机立断,迅速把她从要害部门撤了下来,调整到厨房当大师傅。这还都是看了方国祥的面子,厨房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果不其然,不久就有人说闲话了:地主家的大小姐做的饭,谁敢吃?再说,谁敢保证她不会搞阶级报复……。这里已经没有适合她的工作了,她要自己给自己寻找一份适宜的工作,不日即将出发,没走的原因就是要等着和方国祥说一句话。其实她一天都等不及了,不是她等不及,是她肚子里的娃娃等不及。娃娃生到县政府大院里,方国祥还能当县长?武冬梅也听说了方国祥和市委书记的小丫头如何等情,她觉得这也是正常现象。唯一感到有些遗憾的是方国祥的动作太快了一些,他就不能再等她两天吗?
  
  武冬梅心事重重地沉思着往前走,猛抬头看见方国祥先她一步早已到了老地方。只见他佝偻着头,坐在河堤上的一块石头上,一只手在地上胡乱划着什么。
  
  武冬梅瞧见,先是心里一热,装作很坦然的样子,挤出些笑容,说:“国祥,你来了一会了?”
  
  方国祥仰起脸来,眼睛并没有往武冬梅这边瞅,呆呆地注视着前方,鼻子抽搐了几下,嘴唇动了动,情绪激动地说:“冬梅,凭良心说,我很爱你,哄你人都不是。一想起这些我就心里难受,想给你说又怕给你说……”
  
  武冬梅走到方国祥跟前,蹲下身,掏出手绢递到他手里,哄小孩似地笑嗔道:“你看你,还是动刀动枪的老革命哩!都快当县长的人了,感情还这么脆弱?谁又没说你啥,谁又没怪你啥,你多什么心?你放心好了,我托人给我找了个事做,过几天就走,哪里还不是混碗饭吃?”
  
  “真的,你要走了?你上哪里去呢?”
  
  “不给你说也好,说了又有人说你包庇我。”
  
  “出去避避风头也好,过些日子回来,有事我给你担着。”
  
  “我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就把我忘了吧!”
  
  “那肚子里的娃娃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千万别让他(她)姓方,千万别让他(她)到县上来找我。”
  
  “不会,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武冬梅两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冬梅,你真好,”方国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充满感激的说,“算我方国祥命大,遇上你这么个好人,如果我这辈子忘了你,我就是王八蛋!”
  
  “好了,谁让你赌咒发誓了?”武冬梅擦擦眼睛,埋怨道,“以后当了领导干部,说话要注意分寸,要分场合,不要讲粗话,让人家小看……”
  
  “如果明天有人问我你上哪儿去了,我怎么说?”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写一封信放在枕头底下,就说爹出事了,想不通,赌气走了。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想得真周到。可是你挺着大肚子,上哪儿去也不告诉我,总是让人放心不下。这样,我刚发的工资,八十三元七毛一,你留下几块,路上用?”方国祥把口袋里的钱,一骨脑儿翻出来,亮给武冬梅。
  
  武冬梅看也不看,用手推开,冷冷地说:“今后我用钱的机会怕是不多了。你应酬多,留下自己花吧!”
  
  “那也好。”方国祥也不细想,顺手把钱装到上衣口袋里,一猫腰从地下拣起一块石头片儿,歪着身子往河里一甩,石片儿在水面上溅了几个水漂,迅即沉入河底。他轻轻的拍拍手说,“就这样吧!时间久了让人看见影响不好。要不,冬梅你先走?”
  
  “你走吧。我一个人呆一会。”
  
  武冬梅眼瞅着方国祥渐渐远去的身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颊而下。她想着方国祥可能会回头再看她一眼,那怕只是象征性地转转头也好,但方国祥始终没有这样做。不但如此,而且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她泪眼模糊的视线之中。她的心凉了,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人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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