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显阳殿母子迷魂之一

　　五月初四，收卯日，黑道大凶……
　　台城。城内，将有降意兵无斗志。刘劭惶惶不可终日，却也晓得病急乱投医。
　　大赦天下算是收买人心。立长子刘伟为太子，这叫稳固根基。封上仙，日夕求福。迎神像，焚香顶礼。然而犹自一日数惊，与刘浚相商如何潜逃，偏偏前途茫茫，无翅难飞。
　　城外，六门门前江州将士兵临城下，只待一声令下，陷城建功就在今朝。
　　贺振率王敬则、高禽、于戈、阳直、郎正……来到朱雀门城下，与将士约法三章——扰民者，斩！掳掠纵火者，斩！杀降者，斩！三斩出自先生之口，自然令行禁止。忽见朱修之策马飞奔而来，说是太后——刘骏既已登基，夫人路惠男成了太后理所当然——太后命其助先生清肃后宫。
　　贺振曾见江州兵马出征前路夫人召见朱修之，朱修之奉命行事，贺振乐得少管闲事。自顾自逍遥游“凤舞九天”、“翩若惊鸿”、“雁落平沙”一气呵成上了城楼，大声喝道：“降者不杀！”
　　城上守军几曾见过武功如此出神入化之人？尤其守城将士本就明白刘劭下诏固守台城其实就是苟延残喘，未免惊惶无措。面对如此神勇之敌，能不亡魂失魄？一听“降者不杀”，顿时弃械降服。打开城门，迎江州兵马入城。
　　贺振吩咐王敬则，高禽等率部跟随朱修之直指禁城阊阖门，擒拿刘劭、刘浚等。自己则与于戈赶往乌衣巷，毕竟兵荒马乱，杜澹与宜中先生两家不可有半点闪失。
　　朱修之等兵不血刃来到阊阖门外，禁军见势不妙，四散逃窜。
　　含章殿东阁，刘劭与潘淑妃正收拾细欲轻骑潜逃。然而潘淑妃如何舍得丢开皇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含悲带泪磨磨蹭蹭，心比黄连苦。
　　这一对男女手忙脚乱，愈慌愈忙，忽听东阁外张超之厉声叱呵：“何人大胆？擅闯含章殿罪当夷族！”
　　这张超之诛徐湛之，弑刘义隆……事事甘为前驱，深得刘劭宠信。台城岌岌可危，文臣武将风流云散，唯有这张超之忠心不二。刘劭知张超之武功高强，有其护卫似可安然逃遁。却又听另有一人出言不逊道：“你这厮莫非就是助纣为虐，深得刘劭宠信那张超之？好极了，你这厮在，想必刘劭与那王鹦鹉、潘鹦鹉，亦在！蛇蝎一窝，正好一网打尽。王兄，高兄！此等猪狗杂碎，千刀万剐亦不为过。多砍几刀无妨，但有一丝善念均为罪过。”
　　刘劭这才知晓台城已被攻陷，江州将士杀进含章殿了。自己已成瓮中之鳖，走投无路总算想起墙帷遮处有暗门，浴房内或能逃过眼前一劫，东山再起来日方长。
　　刘劭与潘淑妃钻进浴房，自然顾不上张超之是何下场。然而，张超之惨嚎之声偏偏凄厉可闻。刘劭心胆俱裂，实在不明白这浴房暗门一关，自己与潘淑妃颠鸾倒凤那癫狂之声绝不外泄——一日纵欲过度渴极欲饮，唤破嗓子，门外宫女竟然未闻。而这张超之惨嚎之声怎就……此时此刻刘劭怕极了那暗门有个风吹草动，不敢看，却又禁不住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直看得刘劭寒毛凛凛。钻进浴房自己在先，潘淑妃随后，谁知潘淑妃竟然未将暗门关严！怪不得张超之……刘劭正欲关门去，却已迟了一步。只听门外脚步声杂沓，有人大声道：“朱大人，暗门！”
　　朱大人自然正是朱修之。朱修之见王敬则挺槊，高禽舞刀，一左一右夹击张超之。王敬则一时里善念全无，“菊开”“繁星点点”抢先一招招中夹招，令人眼花缭乱虚实难辨。
　　张超之手中剑尽管剑招刁悍，然而以寡敌众，气势上先就输了一着，未免有欠从容。偏偏高禽觉着朱修之之言言之有理，“单刀直入”直取张超之执剑之手。这一刀简捷精悍，张超之甫脱“繁星点点”之险，即逢“单刀直入”之厄，顿时左支右绌手忙脚乱。
　　王敬则见有机可乘，“菊开”“飞燕狂舞”乘虚而入，“开”在张超之左胁。张超之一声惨嚎，高禽“单刀直入”已一生二、二生三，化为“三刀六洞”将张超之右胁“洞见肺腑”。
　　张超之虽未气绝，却也快了。朱修之懒得与将死之人较劲，见墙角有一宫女惊恐万状，上前道：“刘劭罪大恶极，与尔等无涉！刘劭与王鹦鹉何在？说！”
　　宫女如何还说得出话来？却晓得指向东阁。
　　朱修之冷冷一笑，率众直入，却不见有人。忽听部属说有暗门，趋前一看，果不其然！推开暗门，原来是一浴房，精美无比。软榻上一男一女缩成一团，看穿着，男子应是刘劭，妇人十有八九是那潘淑妃。
　　朱修之不敢大意，刘劭凶残狡诈，不可不防这男子仅只是个替身。遂用诈道：“王鹦鹉秽乱后宫，先拖了出去，斩！”
　　潘淑妃自然不是贞烈之妇，见势不妙，立起身来俏生生故伎重演道：“这位将军有所不知，我乃先皇潘氏淑妃！”又指着榻上男子道，“刘劭贼子弑逆篡位，淫乱后宫，逼我假扮王鹦鹉欺骗世人。将军倘若不信，可将我送往武陵王处便知……”
　　朱修之见这潘淑妃果然妖媚无情，不禁暗暗慨叹太后“虽不多管闲事，却有先见之明”。若叫“孝建皇帝”见着这尤物，只恐又是一场荒唐。暂且弃之不管，先将刘劭五花大绑，交由高禽押送皇帝行辕后，这才痛斥潘淑妃道：“尔这妖妇，胆敢冒称潘淑妃，死到临头犹自忘不了迷惑世人！”斥罢，掏出事先所备毒药，强逼“王鹦鹉”服下，并着人将其于荒地埋了。
　　是时，台城六门均为江州兵马所控，城中残兵或仓皇逃遁，或束手就擒。刘劭之后殷氏及太子刘伟之兄弟四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皆成阶下之囚。刘浚父子四人，与南平王刘铄逃窜时恰巧撞见江夏王刘义恭，与新车骑将军臧质。刘义恭丧子十二人之痛，刘浚正是帮凶，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义恭命手下将刘浚父子四人绑成一串百般羞辱。倒是臧质，因与刘劭、刘浚从无怨艾，且又是个不知进退之人，竟然劝道：“本是同根生，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
　　要说臧质不劝倒还罢了，这一劝，恰似火上浇油。刘义恭怒目切齿道：“竖子全无人性，为何不顾从弟十二人本是同根生？”说时拔出剑来，将刘浚父子四颗人头砍下，命人将之与南平王刘铄一道送往皇帝行辕。要说刘裕连头带尾仅只做了三年皇帝，恶有恶报子孙不得善终者，至此已有一十九人且欲罢不能。
　　果不其然，刘义恭杀了刘浚父子，又见高禽押解刘劭而来，并得知刘劭之子刘伟之兄弟四人及其母殷氏在押。刘义恭本是奉诏而来，当即命将殷氏勒毙，刘劭与其四子则押赴市曹枭首示众！
　　一时里观者云集，无不拍手称快。又是那车骑将军臧质，有欠分寸处竟然泪如雨下。刘义恭忍无可忍，讥诮道：“想不到臧将军竟是个忠义双全之人！”
　　其实不合时宜者并非臧质一人，未几便有歌谣传唱：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魏书•岛夷刘裕传》）岂非人在做，天在看，自己作孽自己受？
　　五月初五，甲辰日，端阳逢开。宜祈福、祭祀、求子、开市……黄道大吉。
　　新皇刘骏自中兴亭入台城，上朝下诏：文武百官前愆不究，各司其事。
　　尊母为皇太后。册王氏妃为皇后。
　　进江夏王刘义恭为太傅，领大司马；南平王刘铄为司空；建平王刘弘为尚书左仆射；随王刘诞为竟陵王、右仆射；南谯王刘义宣为南郡王……文臣武将论功行赏。
　　朝仪毕，刘骏入居大内，含章殿却不见潘淑妃迎候。这刘骏得知刘劭宠烝先皇淑妃潘氏后，不以为秽，反倒心猿意马不能自已。如今入主台城，本以为渴念可解，谁知大失所望，遂严词喝问。
　　然而宫女、寺人只推“含章殿旧人尽数死于乱兵刀下，并不知潘淑妃其人”。要说朱修之奉太后之命药杀潘淑妃，却有欺君之罪。岂敢不做得天衣无缝？并已备下美貌女子。而刘劭入主台城未成气候，一时里不敢任意胡闹，不将就，又能如何？
　　是夜，刘骏就寝未久，恍恍惚惚似有人道：“潘淑妃见驾侍寝！”香雾氤氲处，一绝色佳人飘然而来。刘骏似曾相识，却已不耐烦仔细辨认了。拥上榻去宽衣解带，鱼水之欢头一回如痴如醉不能自已；再一细看，竟然是皇太后。只是欲罢不能处刘骏反倒愈加销魂……汗如雨下蓦然醒来，原来是春梦一场。
　　次日早朝，刘骏急不可待遣建平王刘弘与水军校尉沈灵赐驾舟，帆楫并用日夜兼程，速将皇太后、皇后等接来建康。又下诏追号潘淑妃为长宁国夫人。
　　散朝后，刘骏选定“显阳殿”，命人修“温凊阁”，供皇太后起居。须砌美石，引汤泉成池。移奇花、栽异木为屏。艳帷软榻，冬暖夏凉……克期完工。
　　刘骏令出如山，虽无关国计民生，偏有人以为其事父母至孝。倒是江夏王刘义恭不以为然，却又不敢进谏。退朝后，想起贺先生可叫皇帝言听计从，贺先生虽不受皇帝封赏，总算受皇帝之请暂住台城，下榻刘浚旧邸。便径直前往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