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看“女婿”

　　长者已逝，生活还在继续。
　　与高考有关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今天又是高义伟捎我回家的。自从他第一次捎我回家，这都已经是第四次了。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却任劳任怨，并没有表功的意思。不过，这段时间我也看出来了，他那个人天生就是心地善良，对谁都好，不仅仅是对我好。这样，我虽然还不能心安理得，不过，心里却自在多了。
　　上次他捎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妈问我，我让他捎着回家，我同学没人说闲话吗？我想都没想回答我妈说，怎么会？高义伟那个人就是个烂好人，他对班里的同学谁都好，我们班的同学都已经习惯了。我妈妈又说我没礼貌，人家大老远地把我捎回来，我竟然也不知道请人家到我家坐会，喝口水。
　　我妈也真是多想了，同学是同学，爱情是爱情，我怎么会分不清呢？高义伟的为人虽然很好，可他现在在我心里的地位还比不上宋延德呢。唉，宋延德，不知道你上辈子是不是我的大哥，我知道现在你也在日夜苦读，希望你今年能够顺顺利利地。
　　这次高义伟捎我回家的时候，我跟他约好了，明天下午别在我们村外等我了，直接到我们家里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其实，一开始打算跟高义伟说的时候，我也曾经顾虑过村里人说闲话，也怕金一诺知道后误会我，可我还是天真地以为清者自清。这也是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还真没怎么多想。谁知道我跟他描述完我家的具体位置后，他更是痛快，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我又一想也是，反正我们心底无私。我这辈子心里只有金一诺，与别的人只能是好朋友，金一诺就算要误会也无从误会起。而高义伟这个人也是襟怀坦荡、心地单纯，我们班里接受过他的帮助的人有很多，他应该就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想法才对我好的。
　　高考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学校之所以今天还能给我们一次回家的机会，是因为，下个周一，我们这些今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全部要去安泰医院体检。学校让我们回家整理一下个人卫生，以及准备一下高考前能够用到的东西。我实在是不明白，读个高中、上个大学为什么还要体检。我们国家一直在说，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可为什么升高中、上大学还要体检呢？难道身体不健康的人就连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当然了，口吃的同学不能报考语言交际类的院校我理解；色盲、色弱，有听力障碍的同学报考一些学校受到限制我也理解；可我不明白的是，体检为什么只能穿那么少的内衣，难道身上有个疤、有个麻子还能耽误将来为人民服务了？
　　其实，我以前也是卒子过河随大流，根本就没想过这些问题。
　　可实在想不到，去年体检的时候，宋延德竟然会发生那样的事；我更不明白他那个人那么直爽、宽厚，老天爷怎么会跟他开那样的玩笑。唉，愿望是好的，我不知道他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但愿他今年能够一帆风顺的。只是，已经写到档案里的东西怎么能够变成一张白纸呢？那个可恶的、丧心病狂的无良医生！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地把东西收拾好了，在家里等着高义伟来叫我一起去上学。
　　下午三点多一点的时候，高义伟果然如约前来，自己找到了我们家。
　　我从窗户看到高义伟在院子里踟蹰不前。街门是开着的，可院子里没人呀，他也不知道喊一声或弄出点声响。这要是金一诺，他才不会这么傻站着呢。我看到他那个窘迫样，“扑哧”一笑，赶紧从炕上下去，快步走到正间门口，笑眯眯地招呼他道：“你挺有本事啊，自己竟然也能找到我们家来。先进来喝口水吧。”
　　高义伟看见我出现，局促地好像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结结巴巴地傻笑着说：“不……不进去了。咱们，咱们走吧。我的自行车还在门口呢，咱们这就走吧。”
　　看到他说到最后，总是把话说顺溜了。我向门槛外面跨了一步，还是笑着说：“放心好了，我们村的村风很好，你的自行车放在门口丢不了！进来喝口水再走吧，还有那么远的路呢，天也热了。”看着他还迈不开脚步，我又接着说，“哪怕你进来装装样子，把杯子举举再放下呢。要不，我妈又该说我没礼貌了。”
　　这时候，在房间里绣花的妈妈听到了动静，也走出来让高义伟进来歇会。
　　这时候高义伟反而自然了许多，他笑着跟我妈打了个招呼，我们一起走到了我妈妈的房间。
　　招呼高义伟在椅子上坐下以后，妈妈开始跟高义伟拉起了家常。我正走到灶间倒水，忽然我邻居家的二嫂走了进来，问我：“牵萦，你妈在家吗？”
　　我放下暖瓶，招呼我二嫂说：“二嫂来了？我妈在家呢。”
　　我二嫂到了我妈的房间也没坐下，跟我妈说是到我家借扁担用一下的。她说她家里有两篮子草木灰要挑到菜地里去。
　　我正准备给我二嫂也倒一杯水，妈妈已经陪着她出来，把扁担给她找到后，我二嫂就走了。
　　送走了我二嫂，我端着一杯水和我妈一起又回到我妈的房间。我妈也不绣花了，坐在炕沿上家长里短地跟高义伟这个男生拉了起来。我都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又不好埋怨我妈，就催着高义伟说：“咱们走吧。”
　　我妈说：“忙什么？你同学水还没喝呢。”
　　高义伟站起了说：“阿姨，我真的不渴。现在学习时间紧，我们还是早点回学校吧。”
　　正说着呢，我四奶奶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在房间门口一探头，笑着说：“哦，你家里有客啊？那我等会儿再来。”
　　看我四奶奶要转身往外走，我赶紧招呼道：“四奶奶来了？这是我同学，我们一起做伴上学去的，不是什么客人。您有什么事您跟我妈说吧，我们这正要回学校呢。”
　　我妈从炕沿上站了起来，也笑着招呼道：“四娘来了？进来坐会吧。这是郝牵萦的同学。郝牵萦上学路远，让人不放心，她跟她同学一起走，路上有个做伴的。”
　　我没有给高义伟介绍，其实也没必要介绍。他站在那儿脸上带着笑，尴尬地捻着手指。
　　我一边瞄了高义伟一眼，一边想：我妈这次还不错，在同学面前还知道称呼我学名，没叫我乳名。我四奶奶也笑嘻嘻地说：“牵萦这是什么时间回来的？”等我回答了以后，我四奶奶又急三火四地对我妈说，“你们坐着，你们坐着。我没有什么事，来借个篮子去菜园里拔一下马齿苋。芋头地里的马齿苋这几天都要长疯了。我家里的篮子大的大，小的小。要不就盛不了，要不就拿不动。我记得你们家里有大少合适的。”
　　我妈正要领着我四奶奶去拿，我四奶奶笑着说：“让牵萦带着我去拿行了。”
　　带着我四奶奶去厢房里找了个合适的篮子，将她送到了街门口，我四奶奶拉着我神神秘秘地小声问：“牵萦，这是你找的女婿？”
　　我觉得热血一下子冲到了头上，满脸发烫地说：“不是！他就是我的同学。”
　　我四奶奶笑着撇了撇嘴，说：“不用不承认，肯定就是!要不，你能把他领回家？”
　　这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我知道解释不清，可还是解释说：“我们就是一起在路上做个伴的。”
　　我四奶奶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解释，自说自话地道：“就是啊，在路上作伴，做着做着不就成了一辈子的伴了？”
　　我觉得耳朵根子都热了，满脸发烧地说：“真的不是，我们没那个想法。”
　　我四奶奶犹自不信地问：“真的不是你找的小女婿？”
　　我赶紧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说：“真的不是！我现在正忙着考大学呢，可没心思想这些。”
　　忙着考大学是真的，我没想着找高义伟可不是因为忙着考大学。我的心里只有金一诺一个人，其他的男人我谁也不会喜欢的。
　　我四奶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不信，她那怎么晒都晒不黑的脸上表情古里古怪的，狡黠有神的大眼在眼眶里骨碌过来、骨碌过去，拉着我的手说：“没骗我？真的不是？”
　　我万分真诚、理直气壮地说：“四奶奶，我怎么敢骗你？真的不是!”
　　我四奶奶好像忽然松了口气，说：“嗯，不是就好！这个小伙子配不上你！”
　　我脸皮发烧，这话幸亏没让人家高义伟听见，否则也太打击人家了。我用撒娇的口气说：“四奶奶，您这样为老不尊，我可再不叫您了啊。”
　　我四奶奶笑了起来，拍着我的手说：“大闺女害羞了！”见我不好意思，她又摇晃着我的手问，“你真没骗我？这个真的不是你的小女婿？他不是在追你？！”
　　我撅起了嘴，不高兴地说：“四奶奶，您再瞎说我真的不理您了！您都是当奶奶的人了，还问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倚老卖老嘛。”
　　“我不过是辈分大，我才能比你大几岁？怎么就叫倚老卖老了？”我四奶奶放下我的手，收住笑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说牵萦，这个小伙子真的配不上你啊，你可不能要他。他跟去年上你家里来的那个差远了。这个头是不比那个矮，最好的还是不戴眼镜。可是他这皮肤也太黑了，跟个黑脸包公似的。你的皮肤润红似白的，咱可不能嫁给他。要不等将来生个孩子跟他一样黑，找媳妇都难找。”
　　我是真服气我四奶奶了，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感情这么多年的社会经验都积累在这儿呢。人家高义伟不过是出于好心，来我家捎我一程，我这个为老不尊的四奶奶竟然连将来生孩子的事都想到了。我十分尴尬，不好意思地向外推她道：“快去拔您的马齿苋吧，再过一会就黑天了。去晚了，回来耽误了做饭，看等着我四爷爷回家埋怨您吧。”
　　我四奶奶临出门还小声在我的耳边笑着说：“这次这个没上次那个帅气，你跟那个在一起才叫郎才女貌呢。”
　　我四奶奶不拿着自己当长辈，我也羞不可抑地跟她没大没小地把她又往门外推了一把。我四奶奶顺势笑嘻嘻地到了大门外。我看她那个样子好像还是意犹未尽，怕她再说出什么，赶紧有礼貌地说：“四奶奶，您慢走！”
　　我四奶奶“哈哈”笑着说：“好，我慢走！”说着又往我跟前凑了一步，吓得我赶紧将门带上了。我站在门里还听到我四奶奶自己情不自禁地又笑了两声，才离开了。
　　我抽身回到屋里，催促高义伟说：“时间不算早了，我们走吧。”
　　这下子我妈没再说什么。高义伟帮我拿着我的包，我们来到了大门外。
　　离开了家门口，我坐上高义伟的自行车后座。本来一开始我还没多想村里人会有什么看法，可是这会儿让我四奶奶弄得有些草木皆兵了。我用怀里抱着的大包遮住了大半个脸，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地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跟高义伟交谈。
　　不知道高义伟是不是也看出来今天有点不正常，他也很默契地没有跟我搭话，低着头，一个劲地向村外蹬车。
　　刚走到我们大队办公室西边的干路旁，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牵萦，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呢？”
　　那个声音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我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我将手里的包往下放了放，露出脸来，问：“大侄，你干什么去？”
　　跟我答话的人是跟我家的邻居，论辈分我比他长一辈，虽然他的岁数比我大，可是却是我的侄子辈。
　　“噢，我……”他支吾了两声却没说出来，不知道他将我叫住是否有事，这时候高义伟已经将车子停下了。
　　我跳下车，将包放到后车座上，笑着问：“大侄，你有事啊？”
　　我大侄答非所问地说：“你这是要到哪儿呢？”
　　他这已经是第二次问我这话了，人家明明没问高义伟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一阵心虚，有点不自然地笑着解释说：“我回学校呢。昨天傍晚放学时发现我的车子轮胎破了，我同学把我捎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以前的我并不会撒谎，可能真像郝舒梅说的那样，我现在学坏了吧。
　　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我跟他说：“大侄，没事我走了啊。”
　　他笑着跟我挥了挥手，说：“嗯，好。路上慢点走。”
　　重新上路以后，我没再用手里的包挡住脸，反正挡了也没用。从小到大在这个村子里长大，虽然这几年因为读书我不大在家，可村里的熟人还是能够轻易地把我从各个角度认出来。明明我和高义伟是问心无愧的，我用包把脸一挡反而显得是欲盖弥彰了。
　　还好路上人并不多。到了我们村前的公路，高义伟转回头来问我：“刚才那个男的能有五十多岁了吧？我怎么听你叫他大侄呢？”
　　“你们村没有这种情况吗？我人小辈大啊！”我这样说着，又觉得不应该再跟人家高义伟开玩笑，毕竟在仙林中学里我基本上给人的印象是善良、老实，只知道埋头读书的好孩子。没等他再发问，我解释说，“他是我家的邻居。按照辈分他比我矮了一辈，我就该叫他大侄子。可他的岁数又那么大，他叫我姑姑我也不好意思答应啊。幸亏是现在这个年代了，他就叫我名字了。他现在在村里当保管，大队办公室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今天他看到你带着我，我害怕他多想，更害怕他在别的人面前说，我这才撒谎说我的自行车轮胎坏了的。你不会认为我变坏了吧？”
　　高义伟说：“你这样说就很好了。不过，你脑子转得挺快的，这么快就想出了一个理由，说的还跟真的一样。”
　　我不知道高义伟是不是在讥笑我。换了别人我肯定认为那人是在说反话，可是高义伟这个人好像真的没有这样的心思。可在他的面前撒了谎，我还是很不好意思。我连忙又解释说：“我哪能想得那么快。其实，你第三次捎我的时候，我本来是打算不用你捎了的，可是我自行车的气门芯不知道被谁给拔掉了，我没办法才又让你捎着的。这次，我就是想到那天的情形，这才用的这个理由撒谎的。”
　　看起来高义伟是相信了我的解释，他没再提这个话题。往前又骑了一会儿，他突然自己在那儿“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以为他是在笑话我什么，有些不满地问：“你自己在那儿偷笑什么呢？”
　　高义伟顿了一下，架不住我的追问，字斟句酌地说：“你们村的人挺有意思的。”
　　我猜想他说的是刚才在路上无话找话的那位，我试探着问他：“你什么意思？”
　　谁知高义伟倒吞吞吐吐了起来：“算了。也没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高义伟面前要比在金一诺面前自然得多，看他想说又不说的样子，我不满地说：“干嘛说半截话？我们村的人怎么得罪你了？人家又怎么有意思了？”
　　高义伟又犹豫了一下，才说：“今天下午我到你们家以后，那两个到你们家借东西的人挺有意思的。她们不是真的去借东西的吧？”
　　我脸一热，想起了我四奶奶的话，有点尴尬地说：“人家就说是去借东西的呀，不是都已经借走了吗？我爸爸那个人手比较巧，我父母平常也都喜欢往家里买家具，所以我们村里平常去我家借东西的人真的挺多的。今天可能就是赶巧了吧。”
　　经高义伟这么一提醒，我怀疑连一开始去我家借扁担的二嫂，她也是找借口去看高义伟的。不过，我二嫂那个人平常有什么话都是憋在心里，不像我四奶奶那样心直口快罢了。
　　听我这样说，高义伟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想到他好心好意地来我家接我，却被人误会，我无话找话地说：“你不要多想啊。她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村人，本来就喜欢凑热闹的。你在我们家总共也就不到二十分钟，她们怎么会知道你去了呢？应该就是凑巧罢了。”
　　这次高义伟很快就接话说：“我没有多想。我是个男的，又不是你们村的，我倒是没有什么，我是怕对你影响不好。我看以后我还是在你们村外，离你们村远点的地方等你吧。”
　　我想了一想，笑着说道：“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们很快就要高考了，恐怕高考之前我们没有机会回来了。高考结束后，我总得把我自己的车子骑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