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帮帮我，这是谋杀

“我还记得她当时的那张脸，已经被轧碎了，就连流出的脑浆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们不要再怀疑了，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车祸，这是谋杀！我至今……至今都不敢相信躺在那里……躺在已经模糊了的斑马线上……的那个人真是她吗？每天都有人在跟踪她，企图报复她……她……她是我的妻子，她得罪了他们，被他们无耻的跟踪和杀害了。你们一定要查一查！求你们了……”说话的，哦不。应该称之为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这个男人———他的语速很快，如同机关枪正在扫射，但每一个字吐出来都铿锵有力，像是能把面前的桌子砸出一个个小坑。他语言逻辑紧密，对于论点、论据和论证都能清晰的表达出来，尽管顺序混乱，但明显都存在着内在的关联。
　　 康所长的眼睛眨了又眨。手里的烟卷快要燃尽，最后一节烟灰掉落在桌上。他娴熟的往旁边一吹，掐灭烟头，抿了一口刚泡的新茶，接着往后一靠，斯条慢理的说：“徐未济同志，这个案件是交警支队处理的，经过调查已经给出结论，就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渣土车全责，人已被关起来了，他所在公司还赔了你七十三万。这都结案半年了，你怎么到现在还是隔三差五的跑到我们派出所来报案呢？被你都快搞死了。你看，派出所上上下下被你闹得都不能正常开展工作。抓你吧，家里出这么大事，又觉得你怪可怜的；不抓你吧，你老是这么来闹，这派出所都成什么了？赶紧回家吧，想开一点，人死不能复生，活着就要好好继续生活下去。不要成天疑神疑鬼的……”
　　 说着说着，老康站了起来，高得像一座山。毕竟人到中年，就成了大腹便便，走路时皮鞋发出“踏踏”的响声。他来到办公室门前，打开朝外一喊：“小郑，过来一下。”这时，过来一名年轻的民警，向康所长汇报：“康所，来了个新脸，政委正找谈话呢。估计快出来了，不如给他一次锻炼的机会？”他的嘴努向了徐未济，一脸坏笑。
　　 老康朝他胸前轻轻一打，方脸往下一沉，瞪起眼睛：“沙和尚刚到，就慌着扔挑子。快去，不要让我等太久。”小郑“唉”的一声跑远了。老康转身回到办公室，靠在皮椅上，点起了一根香烟，眼睛望着天花板不吱声。
　　 徐未济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两只手在桌子底下互掐着，眼睛里像是透着一股熊熊烈火，直直的看着桌面，牙齿时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咬声。
　　 一会儿，小郑领来了一个人。老康低眉一看，小伙圆圆的笑脸，两撇淡淡的胡须，黝黑的皮肤。二十来岁，个头不高，虽然有些发胖，但看上去挺结实。
　　 “这是我们康所长。所长，这就是新来的小常———常有道。”小郑热心的相互介绍着。他一边引着新人，一边冲着老康做着笑脸，说：“小常，你别拘束，我们康所表面严肃，但私下很随和。你晒晒自己有哪些特长，所长一定会按照你的优点来给你布置工作的。”
　　　　小常仍有些紧张，站在桌前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才好，只能习惯性的挠了挠头：“所长好，我叫常有道……您多指教。”
　　　　老康一脸严肃，问：“为什么要当片警啊？”
　　　　小常愣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立正：“为一方保平安，为老百姓排忧解难。”
　　　　小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康瞪了他一眼，接着问：“愿望很好，但片警的事很烦很杂，也经常会遇到危险。你吃得了这份苦？”
　　 “能。我就喜欢和街坊四邻打交道，也是人生中难得的一次历练。”小常笑容显得很青涩，但回答得很坚定。
　　 老康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徐未济，又看了看常有道，说：“好。既然这么有决心，来的第一天，就给你个任务，”说着，指向了徐未济，“他来报案，你带着他去好好的问问案情，以后这案子就让你跟了。现在就带出去吧。”
　　　　常有道一个立正，响亮的答道：“是。”然后冲着徐未济说：“这位同志，请跟我来吧。”徐未济抬头看了看常有道，问了一句：“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常有道又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感觉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有些不太正常，但又不好当着人前细问，便看了一眼老康。
　　　　老康捧起茶杯，连忙点了点头示意。常有道似有领会，又似乎糊涂，只得冲着这个男人微微一点头，领着他去了另一头的讯问室。后面隐约传来小郑不大的笑声，接着办公室的门被关上，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常有道心里泛起了嘀咕：“这里面有一定有古怪。”
　　　　水还没倒好，徐未济便将门反锁，窃窃的说：“我的妻子出了车祸，这不是意外，肯定是谋杀。他们都不相信我，你能相信我说的话吗？”
　　　　常有道心想：“这人不会真有病吧？”于是，连问几个问题：“车祸是什么时候的事？交警是怎么结案的？你认为是谋杀有什么证据吗？”
　　　　徐未济直直的看着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今年3月21日，星期六的早上。我的妻子武法蓉，二十六岁。在幸福大街坤宁路过斑马线时，被一辆自西向东而来的渣土车，从头部碾压致死。交警声称对方超速、疲劳驾驶，经过路口斑马线不减速，不涉嫌毒酒驾，牌照证件齐全，但违规进入市区道路，渣土车司机全责。经由法院判定，事故为普通交通事故，驾驶员被判刑六个月，赔偿经济损失七十三万，个人不能支付，由所在单位一次性赔偿完成。我不同意，法院采取强制措施，过了一个月，钱款自动打入我的账户，但我分文未动。”
　　　　常有道听到这里，觉得他说起话来特别的有意思，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肯定的是这不像是个有病的人。因此，他稍稍放下心来，笑着问：“你像是在发布新闻似的。这交警和法院都有结论，而且措施都已执行到位，你为什么不接受呢？”
　　 徐未济取下了眼镜，瘦长的脸上黑白分明，眼角泛着泪花。他擦了一下，又戴起了眼镜，继续说：“我有两个疑点，他们都没有给出交待。第一，渣土车为什么早晨会出现在禁止的市区？第二，我的妻子死前是去公安局刑警队报案，她身上的材料不见了，究竟到哪里去了？就这两点，不说清楚，凭什么说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
　　 常有道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被他说服了。这个男人思维敏捷，逻辑严谨，把一件平常的案件分析得头头是道。唉，初来乍到，就被派了个这么棘手的案件，该怎么办呢？刚从警校毕业分配过来的他想了很久，案件其实很清楚。也许是这个男人无法接受妻子亡故的事实，导致整日胡思乱想。男人所提出的渣土车进入禁区，也是经常发生的，应该只是个巧合。至于所谓的报案材料，或许在车祸那天丢失了。有时候，人越是往臆想的方面去猜，就越会出现迎合心理的巧合，而视为线索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想到这里，又接着问：“你说你的妻子是去报案，那她准备报的什么案？”
　　　　问到这里，徐未济“刷”的一下流出泪来。先是呆呆的望着窗外，泪如泉涌，然后他突然起身，一个箭步走近窗口，搬起花盆往地上砸去。接着一个转身，将桌子掀翻在地，怒目而视，猛地扑向常有道，双手乱划着他的脸。
　　　　常有道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惊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了，脸上已经多了三道抓痕。他拼命的去拽门，才发现是自己忘了门已被反锁。徐未济又扑又咬，虽然这人精瘦，但个子挺高，常有道矮他半个头。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才发现徐未济的力气也不小，使得常有道费了很大的劲仍没有脱身。
　　 此时，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喊话声。常有道一听，立即喊道：“里面被反锁了，撬门。”不一会，门被踹开，从外面扑来两三名民警，将二人拉开，一把按住徐未济在地上动弹不得。
　　 小郑紧张地看了看常有道的脸，问了一句：“怎么会这样？第一天上班，就挂了彩了？没事吧？”
　　 常有道摸了摸脸，抓痕已成了血痕。他随意的擦了擦，说：“没事。这人无缘无故地造反呢！”
　　　　小郑笑着说：“你可千万别有事。估计‘老头子'看到了，肯定要把我骂一顿。”他指了指政委的办公室。其时，政委和所长同时出去开会了。
　　　　常有道笑了笑，望着被抓着的徐未济，只听他还在乱喊：“我老婆是被人害死的。帮帮我，去查一查，这是谋杀！”
　　　　小郑指着骂道：“你消停点吧，神经病似的。今天告你袭警，准备蹲个个把礼拜吧。”
　　　　常有道刚来，又觉得这个男人虽可恨，但也可怜。便拿胳膊碰了碰小郑，说：“师傅，算了吧。他也挺可怜的，关他几天也没什么意义。再说，我没事。”
　　　　小郑看了看常有道，冷笑了一声：“嘿嘿，你倒是好心？像这样的‘刁民'，派出所每天不知道要来多少，却从没见过敢在派出所袭警的……”然后，又看了一眼他正在殷殷流血的脸，说，“好了，放他回去。你刚刚来，没什么经验，下次对待这样的人一定要留心。”
　　　　常有道一喜，说：“谢了。我送他回去吧。”
　　　　小郑连忙阻拦：“别，别又在路上弄出什么事来。我们去吧，送他回去早习惯了。”说完，拍了一下同伴，扯着徐未济就往警车里塞。
　　　　徐未济坐在车里，脸贴着车窗玻璃，眼睛死死地盯着常有道。小郑一回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今天算是遇到好人了。记住，这个地方以后不要来了，好好地回家过日子去，别再来闹事了。再犯混，小心我对你不客气。”说完，做了要打的架势，然后发动了汽车。
　　　　常有道找到一个药箱，涂了一些消毒水，然后贴了药贴，便来到询问室打扫起来。他扫到一半，看着地上的花盆，疑惑不解：“他为什么要攻击我呢？为什么又不直接攻击我，先走到窗边，砸碎这个花盆呢？”想了想，突然一笑，“看来，我也被他带得神经质了。但，他肯定是看见什么听到什么了，才导致的情绪失控。”
　　　　当他把询问室打扫干净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时，又想起了徐未济临走时的那个眼神，充满了幽怨和愤慨。想起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帮帮我，这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