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噩梦（下）

　　小操场果然如我想象中的一样安谧，围绕操场的一圈路灯，让置身于其中的我瞬时减弱了许多孤独的感觉。我缓步走向位于操场东半部的沙坑，在沙坑的边沿缓缓地坐了下去。
　　上个星期下的雨水早就无影无踪了。操场和沙坑里的沙子都干干的，虽然没有夏日傍晚沙滩上的温热，坐在这里依然很舒服。
　　我面对着一盏高高地挂在杆子上的路灯坐着，将双臂靠在膝盖上，闭上眼睛将脸捧在自己的掌心里。清凉的夜风，轻轻地扑在我的身上、脸上，顺着呼吸系统进入身体，整个人好像慢慢地被清新的空气过滤了一遍。我的头脑开始轻快、清醒了许多。
　　一只宿在树上的小鸟，睡梦中幸福地“叽叽”呓语了两声。我睁开眼睛，好奇地抬起头，往周围环顾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收回目光，想再做一会儿“思想者”，视线所及却是满眼的沙子。我放弃沉思的想法，伸出手，捧起一捧细细的沙子，慢慢地、慢慢地捧到了我的眼前。我已经很小心了，细细的、干爽的沙子依然快速地从手指缝里、从手掌的边缘窸窸窣窣地掉下去不少。
　　金一诺曾经跟我说过，恋人就像是捧在手里的沙子，不要攥得太紧，攥得越紧漏得就会越快……
　　唉，金一诺，原来我并没有把他埋藏，原来我还可以这样自然地想起他。
　　赶紧压下那个突然蹦出来的名字，将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沙子“哗哗”地从没有合拢的地方流走了……良久，我分开手掌，掌心的沙子所剩已经无几了，只有摊在两个掌心的那些沙子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相信，如果我的掌心始终合拢，这些沙子是会一直安静地待在我的掌心里的。可我能一直都合拢手掌吗？
　　我抛掉这些沙子，重新捧起了一捧，双手平摊，没有给沙子施加任何的压力。在我向上捧起的过程中，沙子以丝毫不慢于刚才的速度，从我的手指缝里，从我的手掌边缘往下落去。等我将手小心地举到眼前时，沙子依然也就剩下了手掌心的那些。
　　我将手掌静静地平举到眼前，默默地出神。几阵夜风吹过，掌心的沙子越来越少，不久就都跑回到沙坑里了。
　　那个人曾经告诉我，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手掌攥得越紧，沙子流失得越快。可现在，我平摊着手掌，沙子最终不是也没能剩下多少？我紧紧地握住手掌，虽说会丢失掉大多数，可掌心里毕竟还有剩下的。摊开手掌，就那么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大自然中，就连柔软的春风都能叫我一无所有，更何况是经冬历夏呢？
　　会漏掉的沙子攥紧手掌和平摊手掌都会漏掉，掌心里的那些，平摊手掌和攥紧手掌始终都在掌心。恋人关系的亲疏是看两个人的心贴得远还是近，跟是否有压力关系不大吧？
　　金一诺，这两年难道我还没有给你自由吗？难道这两年我给过你什么压力吗？我一直非常感激你对我的情意，从来没有计较过自己为你付出过什么。去年，我对你说，“如果我考上你考不上，我绝对不会背叛你；如果你考上我考不上，我绝对不会拖累你”……
　　那个名字又何尝不是手掌里的沙子，无论我是攥紧还是平摊，他都一样往外蹦……
　　俞爱琳的对象能够情真意切地等俞爱琳好几年，可你明明是答应过我，说你要等我一年的！虽然我没说过让你等我一年的话，可这个需要我说吗？在我的心里，我们这一辈子都是早就密不可分的了啊。可现在，我的沙子在哪里呢？你一次次信誓旦旦地对我许诺的爱情，你临去医院前答应我的婚姻在哪里呢？
　　现在，你竟然跟那个女人，那个害了你终身的女人订婚了！你不是跟我说她是你家的罪人吗？你怎么宁可跟一个罪人订婚，却什么解释都没有就将我抛在脑后了呢？哈，沙子，你这把沙子是怎么跑到她的掌心的？
　　我的心一阵剧痛，好像刚才从我手里漏掉的沙子跑到了我的血液里，随着心脏的搏动，一粒一粒地泵进了我的血液里，最后都集中到了我脑部的血管里。我的每一个脑细胞每运转一次，血液在我的大脑里每运行一点点，我的脑袋都像在沙子上磨过一样地疼。脑袋也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真的像灌满了沙子。
　　我双掌贴在太阳穴上，十个手指使劲地掐着头皮，用一种锐疼来抑制满脑袋从里到外的钝疼和沉重。
　　不知道是不是强烈的头疼让我失去了理智，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非常地烦躁，这两天强行压抑的痛苦和愤懑，一下子如山洪暴发一样奔涌而出。我狂躁地想：什么沙子不沙子，我把手掌伸给你了，你爱留不留！管他千金一诺是不是你的真名，你若不离，我便不弃！你执意要堕落，我也拉不住你！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头疼欲裂，心绪烦乱。我一会儿对自己说：别想了，别想了，高考结束后再说吧；一会儿又悲哀地想：金一诺这是甘心他自己的那捧沙子，被那个叫许艳的女人密封在罐子里了么；一会儿又想：也许这一切都只是误会，是诡计呢，我又何必自己在这里杞人忧天；一会儿却又怨天尤人地想：金一诺，我为了你默默地承担了什么样的痛苦你不知道吗？你如果真做出那么背信弃义的事情，你又怎么能对得起我……
　　我患得患失，真的不知道怎样表达现在的心情。我觉得郁闷难言，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心口却像千斤重物压着，泪水一滴也流不出来。我很想什么也不想，一头栽倒在床铺上沉沉睡去，可脑子里却偏偏像有千军万马在来回奔驰，各种思绪错乱纷杂……
　　本来是想到小操场静一下心的，谁知道心没有静下来，头疼没有减轻，反而为自己招来许多无端的杂念。本来，这两天我让自己忙忙叨叨，根本就不去想他的事了嘛，现在却又……
　　唉，有人说“对于该放手的人，勇敢地说再见，不要拖拖拉拉”！可是，金一诺真的成了我该放手的人了吗？他与别的女人订婚是真的吗？“订婚”定也！难道这是他与那个女人结婚的节奏吗？
　　金一诺，你要将我置于何地？！把我们曾经的恩爱当成游戏吗？把你曾经的承诺当成有毒的空气吗？难道我要就此放手？放任你在农村种地，我却一个人奔向象牙塔自主呼吸？
　　一诺，你真的订婚了吗？那真的是你自己的主意？你不是像贾宝玉一样失去了宝玉，迷失了心智吧？你可知道？今年的高考预选我考得不错，大学录取通知书离着我就剩下一步之遥了呢。
　　一诺，我本来打算，如果我这次预选考试能比去年期末考试进步五个名次我就给你写信的……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头就要疼裂了。
　　在回宿舍的这段路上，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可是大脑却好像不受控制一样，金一诺的音容笑貌、喜怒笑嗔一个劲地往我的头脑里钻！而且，在这种时候，钻入我的脑子里的更多的是他对我的好……
　　看起来，我也该像鲁迅先生一样，写一篇《为了忘却的纪念》……
　　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了，我现在的精力真的不应该用在回忆以前的恩恩怨怨上，不该纠结于听来的未经证实的传言上。
　　对，对，不想了，不想了。天上没有月亮，不是还有星光吗？咱转移一下注意力，写点东西吧。写东西只是把心里话用文字表达出来，是不用动脑子的。呵呵，这么美好的春夜，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小操场之行，不留下点东西太可惜了。
　　将身子倚在从北数第二排教室的西屋山头的墙上，茫然地盯着最后一排教室的窗子。其实，那几扇窗子对我来说，跟别的窗子没有什么两样，我只是碰巧走到这里，碰巧想收拾一下心情。
　　“这是阴历十五的夜吧？
　　我却见不到那轮圆而皎洁的月。”
　　这两句诗一在我的脑子里出现，刚才还苦恼得要死要活的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在预选前后的这段日子里，我只知道在晨读中迎来一个个的黎明，在晚自习里迎接一个个黑夜。我只关心着离着今年的七月七八九号还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哪里注意到什么初一、十五？我吟诵的这个开头就在说谎……
　　可有什么呢？只要我能忘记烦恼。想到自己的思路又跑偏了，背离了我刚才要转移注意力的初衷，我索性不去管什么真假、喜怒，顺着刚才的思路向下吟道：
　　“如墨的乌云簇拥着它
　　张开了巨大的昏鸦的翅膀
　　不让我见到月的一点轮廓。
　　
　　那轮月跳跃着、逃逸着
　　却始终没能挣脱乌云的掌握，
　　仅仅让乌云的边沿有了一丁点模糊的轮廓
　　让我知道那儿还有一轮月。
　　
　　乌云却被激怒了
　　邀了风来助威
　　它拼命地将自己的身体凝聚、浓缩
　　将我的月儿浸润成它一样的墨色。
　　透过乌云的罅隙
　　我已不能找到我的月
　　今晚就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
　　
　　胸闷得想狂吼
　　让从来没有的愤怒的狂啸来扯烂乌云的羽翼
　　我无助的声音却不能激起空气一丝儿的战栗。
　　纵使拥有了穿云箭
　　可我还是怕伤了乌云后的那轮月
　　只能听凭乌云裹走了我的月。
　　
　　我不甘沉默！
　　想象着狂风倒戈
　　我想听乌云被狂风扯碎的那一刻
　　它那惨无人声、撕心裂肺的悲歌
　　……
　　却没有……
　　
　　抓起地上的泥土向乌云扔去
　　乌云不屑地看着泥土纷纷扬扬地向着我的脸上洒落
　　我只能
　　痛心着乌云卷走了我的月
　　一个人沉默、沉默在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