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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消失在黄昏 (7、8)

作品名称:碎片儿 (小说)      作者:陈亚珍      发布时间:2017-08-22 19:04:19      字数:3367

  七
  
  阳光,穿过簇拥的柳叶,投下斑斓的花纹,微风轻轻地摇曳着柳枝,好似一个幸福的摇篮。
  奶妈坐着草墩在树荫下“嗡嗡”地纺线,那一团团棉花堆积起来好似高高突起的雪山,不出一顿饭的功夫,通过奶妈粗糙但却灵巧的手,流泻出丝丝缕缕的白线来。奶妈那平静安详的面容,那不厌其烦的重复,纺织出来的仅仅是棉线吗?那分明是她高贵而纯洁的心灵里所抽出的心丝!是她对生活一丝不苟的态度啊!如此古朴而美丽的画面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趴在奶妈的背上,小手抚摸着奶妈额头上的壕沟,我抚呀抚,怎么也抚不平。如今想起来那壕沟里凿刻了多少不为人所知的心酸啊!
  我四岁的时候,家内外有了转机,至少不再吃树皮,树根。但要想一下子摆脱贫困,大概谁也没那个修天补地的能耐,不过鬼似的我率先从奶妈家这个小小的王国里从“鬼”渐变人。是人都得让我三分,不知这清规怎么定的如此没来由。奶妈儿女双全偏就宠我。惠明故去,十二岁的奶哥便成了我当然的看护人,他喜欢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在院里有节奏地扭着步:锵、锵依锵齐,锵锵锵依锵齐……我在他脖子上格格地笑个不停,紧尿了他又不能马上把我卸下来,于是我就尿在他脖子上,他不恼,只嘿儿嘿儿地笑。好痒痒,好痒痒……撩起衣襟拭拭便罢。我还往哥哥的脚丫上屙,哥哥就喊:妈,看你孩屙在俺脚上头啦啊——
  妈回说:屙下擦了,俺孩屙在锅里头也不脏!
  那时候公社放映队每隔半年到村里演一场露天电影。这消息一传来,村里的人,大大小小都要热血沸腾好几天。尤其是奶哥那些半大孩子,方圆十里,场场不误,《地雷战》、《地道战》的台词倒背如流,且能每一个戏中人物学得惟妙惟肖,保不住哪时喊一声:鬼子进村啰——冷不丁会把人吓一跳。每看电影奶哥都要领着我,其用场是要我给他占领最有利观看的阵地。这阵地便是正对着幕布的窗台。奶哥要我把腿伸开,防止别人抢占,并要我死死盯着那块镶黑边的幕布,他说盯着盯着就盯出人来了。我信以为真,于是就拼命地盯,盯来盯去怎么也盯不出人来,就喊哥哥,奶哥早已跑得无踪无影,和别的孩子玩去了。我不敢擅离阵地,无限忠诚地给奶哥盯幕布,直到电影开演,奶哥回到我给他占的“阵地”上来。有一次,我一打盹从所占领的“至高点”掉下来,碰得鼻青眼肿。回到家里奶哥挨了奶妈一顿揍。奶哥发誓再不领我,可每到有电影,我还是要去。奶哥不领,奶妈又不依,于是,一大群半大的孩子鲜活鲜活的,惟独奶哥背上多了个“包袱”。
  惠明死了,挨揍的事自然也由奶哥来顶。奶妈见天要做两顿饭给我吃。奶哥馋得口水横流,见奶妈一走,便伺机骗哄我的饭吃,我一碗饭扣在他脸上,竟落下几处烫伤。奶妈没揍我,反说他“活该”!
  奶哥气不过说:便宜没够,两腮没肉。
  可我却不管有肉没肉,胡吃海喝,大权在握,自然是得意忘形。
  奶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理我。
  那时候已有了“刨个坡坡,吃个窝窝”的说法。这下全村老小都疯了,昼夜满山遍野地开辟“坡坡”,为来年丰收打江山。
  奶妈一家也不例外,除我之外,全民总动员。奶哥不再是我的看护人,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十七岁的奶姐,风华正茂,渐渐突起的胸脯已显成熟。然而,在烈日下烘烤,在风沙中滚打的她,白净的脸已成棕红,手指关节突出,常年无袜可穿的脚板越甩越大。大伙都管她叫“赤脚大仙”。奶姐说话嗓门极高,受苦没人敢比,挣工分自然不低。
  奶妈隔三差五也可领着我到地里干一阵。而我依然可给奶妈每月挣八元钱的奶费。家里没一个吃闲饭的人。从饥饿中过来的人深深知道了土地的重要。加上“包产到户,联产到劳”的办法,奶妈家脱贫势头看好。
  最可喜的是奶哥隔三差五就有些意外的收获,诸如刨坡坡从鼠洞里搜罗出三四斤黑豆或是玉茭之类,最要我一世馋涎的是,那次奶哥从树上掏出六个雀蛋,满头大汗兴冲冲地跑回家里喊:妈——我掏到了雀蛋。并声明要奶妈给他炒炒自己要独吞。宣告声明的时候,眼神里最大的防范是我,我蹭到奶哥膝下仰头望着奶哥试图瓜分。奶哥双手抱胸俯视我一眼,鼻子冷冷地一哼,将头扭向一边,不睬。我坚持不懈地讨好奶哥,奶哥耷拉着眼皮视而不见,言明这顿“美餐”与我无关。炒雀蛋喷香溢漫全院。奶哥奶姐同时被香味吸引到灶台前,那目光里释放出来的异彩是难以形容的。
  我挤在他们膝下,拍着奶姐的腿:我也要看,我看看……
  奶哥用膝盖顶我一下:就不让你看,好吃嘴,夺食鬼……
  奶妈“嗯”地一声喝住哥哥。
  奶姐拗不过我,便把我抱到灶台上,那黄白相间的美食令我垂涎。
  奶哥用指头从锅里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香得没治。
  我盯住奶哥心急火燎。
  奶哥又一次夹一块放进嘴里,我怒不可遏了。在这个家哪有他称王称霸的份。我一家伙双手捂住尚未撤火的锅底。油锅底如火红的电熨斗,哧溜一声,将我的双手烫得焦黄,我哇的一声尖叫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四张焦急的脸,八只惊恐的眼睛观望着我,个个泪如雨降。
  奶哥双手捧着炒熟了的雀蛋,呜呜咽咽:小妹,小妹你睁开眼睛,哥哥一嘴都不吃,哥哥全给你吃,吃完了哥哥再掏,小妹,睁开眼,哥哥喂你吃,哥哥再不馋嘴骗哄你的饭粒了。小妹——呜呜呜……
  我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要吃蛋蛋。比起电影里的英雄晕过去,醒来时首先是交党费我是多么惭愧!
  可奶哥没有这么比较,奶哥忙不迭地将雀蛋喂给我吃,那香遍五脏六腑的雀蛋,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奇香。这是我一生都无法找回的感觉。
  只有十二岁的奶哥,对死亡已有了刻骨的理解,许是他亲自目睹了因饥饿导致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幼小的心灵投下了无法驱赶的阴影!
  “烧灾”过后,奶哥果然不再与我争食,并且挖空心思要给我搞一些“意外收获”供我独霸,以弥补他的过失。我独吞的时候,哥哥绝口不沾,且是用不知从哪儿鼓捣来的一个纸夹子紧紧地夹住自己的双唇。宠坏了的我已对“独吞”习以为常,安然自得。也因此,我与奶哥的感情与日俱增。
  然而——
  
  八
  
  爸爸来了,坐着小卧车,车屁股后荡起一片尘埃,同时跟了一群大人小孩。
  我管爸爸叫“侉汉汉”,因我淘气时奶妈常说,看侉汉汉引走你!因为爸爸的形象和这里的人谁都不一样,我就把他认作“侉汉汉”。他一来,我就惊慌失措地跑进奶妈的怀抱里,紧紧地搂住奶妈的脖子。任谁都别想把我从奶妈怀里夺走。
  “侉汉汉”领走我的这一天终于到了。“侉汉汉”说了许多动听的话给奶妈听,完了就要领我走。
  我一下子抱紧奶妈凄厉地哭:我不走!我不走!我就不走!
  奶妈说:俺孩走哇,跟你爸回家。
  我突然在奶妈脸上使劲抓了一把:我不走,他是“侉汉汉”。于是,奶妈脸上就被抓出五道红河来。
  “侉汉汉”冲屁股扇了我一掴:你怎么这样,无法无天!
  我回头“呸”唾了“侉汉汉”一脸。
  “侉汉汉”大概是铁了心要教训我一番:这还了得,一点规程格式都不懂。
  “侉汉汉”要从奶妈手里夺我,谁知奶妈就突然“死”了。
  全家慌乱。
  奶爹极沉重且不好意思地声明:那年死了那个孩子落下的毛病。
  于是大家就掐人中,掐手心,乱七八糟地掐。
  我在人们屁股后面跺着脚连哭带喊,谁掐奶妈我就打谁。奶妈又活了。奶爹把我推给奶妈,奶妈惊慌失措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低着头谁也不看,那意思很明了,谁也休想把我从她怀里夺走!
  竟是和我想一块去了。
  “侉汉汉”长长叹一口气,怅然地走了。
  这样作乱了数次,终没有把我领走。于是我就又争取了三年忘形得意的生活。“侉汉汉”愤然讲道:以后该打就打,该教训就教训,这孩子不能再宠下去了!
  奶妈便不识好歹地笑了。
  我六岁那年,是到了非领我走不可的时候了。“侉汉汉”于是又来,这次是说甚也不能再管奶妈的死活了,要死就再死一次,反正死了也能活回来。我呢,要哭就哭个够,反正哭也哭不死。于是“侉汉汉”的胳膊像两条挣不脱的绳,紧紧地捆着我塞进汽车里。
  我脚蹬,我手打,我头撞,我挣扎着要扑出去找奶妈:我不走,我要妈!妈——妈——
  秋风撕落了树叶,枝条晃碎了阳光。奶妈挺挺地站在垂柳下,两眼发直,泪流纵横,零乱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瘦弱的身体在汽车扬起的尘埃中摇晃。嘴里嘶哑着喊:俺孩回来,俺孩长大了回来……
  全家人守护着奶妈哭。
  奶哥挑着一担绿草回来,一看家人的阵势,顺着目光回头朝远去的汽车望去,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撂下挑子拔腿就朝飞扬的尘埃中追来:小妹,小妹你别走,还我妹妹,还我妹妹……奶哥跑得急,被一块尖利的石头绊倒栽了个跟头,哥哥连滚带爬伸着手:小妹,小妹——哥哥给你掏雀蛋,你回来……
  透过模糊的泪水,我清楚地看见奶哥脸上那暗红的烫伤……
  太阳在云层里烦躁地穿进穿出,风儿传给我的是一路呜呜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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