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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消失在黄昏 (4、5、6)

作品名称:碎片儿 (小说)      作者:陈亚珍      发布时间:2017-08-20 10:57:35      字数:3103

  四
  
  我要是妈就把鬼似的我带回去变人。可妈没带。意思很明了,成人变鬼两随便。
  奶妈却不能随便,我人虽小好歹也是一条命,且又是县长家的女儿,在过去是县太爷的小姐。小姐怎么能像鬼呢?得要她变人!
  可那时候能人似的活着的能有几个?树皮,树根能吃出人样来?然而,在奶妈看来,吃出来吃不出来都得吃!这使我想起鲁迅说的那句话:吃的是草,挤的是奶!
  为了流奶,奶妈扼杀了自己贤妻良母的天性,把亲生骨肉撵出去。只她一人关在家里“偷吃”。“偷吃”的时候两眼冒泪,因她肯定是想着饥饿的孩子。
  人常说,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见天“偷吃”,做得再严密也不愁不被人逮着。
  那是一个阴霾的日子,屋外刮着大风,铅灰色的天像扣了一口黑锅,倒栽柳被风摇曳得像个被摧残的少女,院里的栅栏被刮倒,堆放的干柴、秸火全都飞向天空。小姐姐睁着新奇的眼睛高兴地噢噢直叫。奶爹,奶姐以及奶哥风雨无阻下地干活去了。
  奶妈许是又该“偷吃”了,朝欢天喜地的惠明喊:惠明,去,到你臭叔家玩—会儿。
  惠明忽闪着眼睛:妈,外面要下雨。
  没事,几步远就到了,去吧去吧。
  小孩谁看?
  放在炕上吧。
  惠明天真无邪地蹦跳着,高高兴兴地走了。
  奶妈支走小姐姐,神色异常忧郁,她明白,只要家庭中任何一个成员在场她都难以下咽,而她所肩负的使命是要把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养好、养胖,报酬是一个月八元钱。其实这八元钱换不来一斤粮食。奶妈“偷吃”,的充其量也不过是用一种叫做榆树的根,刨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在石碾上碾碎成为面状,俗称的“榆皮面”。抓一小把“榆皮面”放入沸水里,稍稍一煎便成了糊状。这种食物须得晾冷才能吃,否则便是一条扯不断的线。
  奶妈愣着眼睛愁了许久,从火上端下饭,垫着碗布倒在粗瓷碗里。
  一道电光裂开长空,一声石破天开的炸雷响起,我“哇”地哭了。
  小姐姐慌忙从门外跑进来,一头扑向母亲,紧紧地抱住母亲的双腿:妈,我怕……
  奶妈刚刚晾起的“饭”,没来得及“偷吃”便被小姐姐发现了,一个饥饿的孩子见了吃食,如狼似虎地端起碗一仰脖子,滚烫的榆皮面糊糊变成一条火红的线,凶猛地穿进食道。
  奶妈尖叫一声:惠明——
  碗跌在地上打得粉碎,惠明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奶妈如五雷轰顶,一迭连声地扑过去抱起惠明,抚胸捶背“咐咐”地朝惠明嘴里吹风。惠明翻着白眼,浑身痉挛,小嘴艰难地一张一合。奶妈猛地抱起惠明,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外面下起瓢泼天雨,奶妈拉开门,一股旋风将她掀了回来。
  奶妈失魂落魄,惊慌失措,奶妈看着惠明哭天唤地:惠明,惠明——
  “哧拉——”
  奶妈裂开胸襟,拽出自己的奶头拼命往惠明嘴里塞……
  我不允许了,我坐在炕上,屁股颠儿颠儿的,胳膊像海鸥展翅,一扑一扑地朝奶妈喊:赖赖(奶)我要吃赖赖……
  可奶妈这回是铁了心不给我吃,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要自作主张地给她的亲生女儿吃,她要女儿好好地吃,饱饱地吃一次她的奶!
  可我不允许,那是我的奶!我哭着朝前扑去,“扑腾”跌在地上,一只瘦骨伶仃的鸡惊得“咕”地跳起来,斜睨着眼睛睃我几眼,终于无可奈何了。
  我连哭带喊,连滚带爬地扑向奶妈:赖赖……赖赖……
  奶妈不再管我,只顾惠明。
  一时间惠明成了我不共戴天的敌人,我推惠明,打惠明,抓惠明……惠明没有反应,惠明无能力反抗我了。
  可奶妈护着惠明,奶妈替惠明反抗,奶妈瞪着血红的眼睛狠狠地将我推开。我尖叫一声再一次扑上去,奶妈再一次推开:惠明,惠明哎——你吃呀,俺孩吃……奶妈鼻涕眼泪淌了下来。
  我不管,我又扑上去,奶妈又推开。我不依,我拼命地纠缠,哭闹,我不允许任何人侵犯我的权利,吃我的奶!
  可惠明只翻白眼,并没有能力吃奶了。奶妈没有什么可给女儿的,眼下最当紧的是孩子饿,她只有奶,她只能想尽办法让孩子吃她最后一口奶!
  然而,蛋青色的乳汁从惠明嘴里汩汩地溢出来……
  我同样需要吃奶,我不客气,我伸过脑袋,叼住奶狠狠地猛吸,别提有多美。
  奶妈目光凶残地盯着我,“啪”一巴掌把我扇开,我尖利的小牙撕破了奶妈的乳头。猩红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淌出来,奶妈哀嚎一声,死了。
  惠明躺在奶妈腿上一蹬腿,也死了。
  我“格格”地笑了。这次夺食战——我得胜了。
  我悠闲自在,狼吞虎咽,有滋有味地抱着奶拼命地吃,这边吃空了爬到那边去吃。吃是何等的享受,吃是何等的重要,原本人生的真谛就是个吃字。我也许是吃愣吃傻了?因为我吃的不是奶,而是血啊!一股成腥味儿冲向喉咙,我不管,我只知道吃!吃!吃!
  又一个巴掌扇过来,我愣了:竟是“胖”得发光发亮的奶爹!
  
  五
  
  奶妈救活了,惠明却永远离开了人间。
  奶妈活过来的时候,寻死觅活,见墙就撞,见塄就跳。全村人都捂弄不过她。她被别人看守起来,她一掴一掴地扇自己的嘴巴。她说她是杀人犯,惠明就是她杀死的,她要自己挨千刀万剐,她要下地狱,她要阎王撕她的嘴!她将火柱穿进炉膛里烧得滚烫,然后烫自己的嘴。她说烧熟了让惠明吃,做鬼也不饿。孩饿着肚子走了。
  一家人抱头痛哭。
  一村人低头默哀。
  谁都知道,即使惠明活着,谁都没有办法让惠明海吃一顿。
  
  
  六
  
  夜,静悄悄的,奶爹抱着惠明步履蹒跚,怅然地消逝在茫茫的黑暗中……
  昏暗的煤油灯照着一家大大小小的身影,全家人围坐在炕头上低低地抽泣,只有奶妈一脸是冷漠,平静安详地呢喃:
  东风凉,西风凉,俺孩吃了赶大凉……
  奶姐呜哇一声哭了。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奶妈坐在炕上摇晃着身子朗朗上口地念着童谣:
  
  狼打锤,
  狗烧火,
  妈妈回来捏窝窝,
  你一个我一个,
  还给大哥留一个。
  大哥哪啦?
  上山啦,
  上山做甚啦?
  打柴啦,
  大哥回来啦,
  窝窝没有啦。
  窝窝哪啦?
  狼吃啦,
  狼哪啦?
  杀吃啦只剩下皮啦,
  皮哪啦?
  糊了墙了,
  墙哪啦?
  老母猪拱塌了!
  
  全家听了奶妈的童谣呜呜咽咽哭成一片!我这时蠕动着小小的身躯,用脑袋笨拙地顶着奶妈的乳区:
  妈,妈我要“赖赖”。
  奶妈一激灵,淡漠的脸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嗖——一把将我擒起来:夺食鬼,你这夺食鬼——随着一声怒吼,我腾空而起,“扑通”,我居然被奶妈扔在地上。我“哇”地一声尖叫。屋里顿时狼烟四起,“战火”滚滚,奶妈瞪着血红的眼睛,杀气腾腾,她终于悟透彻谁是罪魁祸首了,一家伙跳下地,操起菜刀朝我扑来:治死你这夺食鬼,夺食鬼——那歇斯底里的样子是一定要让我脑袋是脑袋,身子是身子,血淋淋地分开,比惠明死得更惨!
  苍天有眼,爱,永远属于我的。奶哥,奶姐一起扑来救我。奶哥抱起我,一副大义凛然状,那意思是谁胆敢侵犯我亲娘也不认!
  奶姐死死地架住奶妈持刀的手,双膝跪地:妈,你不能,你不能呀……
  奶爹装了满心的哀伤回来,大吃一惊:
  他妈,他妈,这是人家的孩,咱得给人家好好地送回去……
  奶妈回头“呸”地唾了奶爹一脸:那俺孩哪啦,俺惠明你给弄哪啦?你给我惠明,你给我——奶妈声嘶力竭地撕扯着奶爹。奶爹挺挺地站着,浮肿的脸上泪水和口水混流而下。
  惠明归天啦,我给孩烧了好些钱,让孩到那边好好地吃去吧……
  奶妈丢下菜刀,冲向夜空,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惠明,惠明哎——俺孩回来,常回来看妈,妈有好吃的全给俺孩留着……
  空空荡荡的夜晚,回荡着一个母亲凄切而无奈的呼唤……
  经历了这样一场饥饿的战争,血腥的杀戮,奶妈从此沉默寡言。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雾,脸上爬满了细碎的愁纹。
  她常常跑到那个突起的小土堆前愣着眼睛一坐就是大半天,土堆前通常放几截红萝卜或是糠菜团之类的食物。奶妈面对着小土堆,眼神里充满着难以读懂的复杂情感。
  然而,多少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她,都会深深地刺疼着我的心。
  我才仅有两岁呢,生命中就背了一笔血债,欠了一条人命。奶妈一家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养育了我啊。如今想起来,难道我的生命就一定比惠明高贵吗?尽管妈妈你理直气壮地说,你是付足奶费的。然而,钱和生命比起来是何等的不同!
  我后悔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是我死皮赖脸地挤进来赶走了她,否则,惠明不会走得如此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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