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可怜的心有灵犀（下）

　　他的妈妈走出门来，一边要去推我的自行车，一边说：“大老远的来了，先进屋喝口水。”
　　他妈妈这话的意思是……她怎么没喊他呢？我心里想着，赶紧将手搭在自行车车把上，说：“阿姨，我自己来吧。要不，就放在门口也行。”
　　他的妈妈放开了手，说：“还是先推进去，咱娘俩坐着好好说说话。”
　　走进他家，走进正间，却一直没有他的影子，没听到他的声音。
　　他妈妈把我领进他的房间，让我坐了，就要去张罗水、张罗饭。
　　我好想吃饭啊，可我不是来吃饭的。我违心地说：“阿姨，我吃过饭了，您不用忙活了。”
　　他妈妈仍是满脸笑容地说：“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又累又渴的我这次没有拒绝。我局促地坐在凳子上，直到现在他也没出现，看起来是肯定不在家了。怎么他妈妈也不提他去哪儿了，也不说出去找找他呢？我的心忐忑不安，不敢想他到底到哪里去了，也不敢猜他妈妈是什么意思。
　　金一诺的妈妈很快就倒水回来了。我站起身用双手接过，实在忍不住了，又问道：“阿姨，金一诺他不在家吗？”
　　他的妈妈一边自己坐在炕沿上，一边招呼我说：“闺女，既然来了，坐下来先喝点水，慢慢说。”
　　急惊风偏遇到了慢郎中，我无奈顺从地坐下来，将水杯里的水慢慢地喝了个底朝天。
　　我真的是又累又饿又渴，一杯水下去好像打开了食道进口，胃肠接到了进食的命令。我尴尬地发现，我现在更饿了，浑身也更加乏力。可是心里忍不住想说的却是：阿姨，您快去找金一诺回来啊。
　　我刚要找地方放杯子，他的妈妈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接了杯子说：“闺女，你走了好远的路吧？真的吃饭了吗？我还是给你做点吃的吧。”
　　我肚子是很饿，可我心里更着急。我摇了摇头，说：“阿姨，我现在不想吃饭。他……”
　　他的妈妈将杯子握在手里，说：“嗨，闺女，你看你阿姨上了岁数说话都不利索了。你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他昨天就跟我说，他要去安泰县城看他的一个女同学，今天天刚亮就和他的表弟一起走了。我以前也没听说他有个女同学在安泰县城读书啊，我问他，他也不好好跟我说。闺女，你从哪里来？”
　　“去安泰县城看女同学？”我喃喃道，同时心里懊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一时间，我感觉我刚才喝进胃里的水一下子化成了泪水的源泉，鼻子、眼睛酸溜溜地难受，我赶紧用手将眼睛和鼻子紧紧按住。
　　按回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声音哽咽地问：“他说他今天要去安泰县城看女同学吗？他有女同学在安泰县城吗？”
　　“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说他有一个女同学今年到仙林中学读书去了，他想去看看她。我问他是谁，他也没跟我说。”
　　我再也忍不住，任凭泪水慢慢地沿着腮边滑落下来。
　　他妈妈慌忙掏出手绢，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着，一边安慰着我说：“闺女，你别哭，别哭。有什么话慢慢说。他今天是去看你了吗？是你今年去仙林中学学习去了吗？你们路上没有碰到？”
　　我慢慢地止住了泪，又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了一把，抽噎了一下，心里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阿姨，我不知道他去看谁。可我今天就是从仙林中学过来的。我也是一大清早就开始往这边来的。”
　　这是我十八年的生命里最为巧合的一件事，可却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巧合！怎么竟然会有这样的巧合呢？我好不容易遇到班主任王老师善解人意，批准了我一天假来看他，他竟然就选择今天去看我！
　　这到底是心有灵犀，还是老天故意捉弄人？！
　　一诺，我来这一趟是多么不容易啊，你怎么也会选择今天去看我呢？我们这是心意相通，还是有缘无分呢？
　　我只是想你想得要命就来了，你又是为了什么去看我呢？为什么不是昨天，为什么不是明天，为什么你也要选择了今天呢？
　　我傻傻地坐着，他妈妈显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枯坐了一会儿，他妈妈起身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轻轻地放到了我的手里，说：“闺女，走了那么远的路，再喝口水吧。”
　　我缓过神来，苦笑了一下，说：“阿姨，我现在不想喝水。”
　　他妈妈没再劝我，把水杯接了过去，说：“闺女，你别伤心。等他回来，我跟他说你今天来过了。”
　　我心里一动，说：“阿姨，家里有纸笔吧？您给我找张纸，找支笔好吗？”
　　他妈妈爽快地说：“家里有，他念书时候的纸笔都还在家里呢，他爸爸用过的一些也在家里，我去给你拿。”
　　我握着这支很可能就是金一诺用过的笔，在他妈妈找来的一张白纸上点了下去。然而，笔尖按在纸上，我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些什么。
　　写《上邪》？这是他曾经写给我的，也是我上次来他家时在他面前发下的誓言。可是，这样的内容怎么能通过他妈妈的这一关？那么赤裸裸的词句我又怎么好意思落笔？
　　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借今天的巧合，来暗示我们心意相通？我们才是最应该在一起的？可事情有得必有失，有天上的月圆，就会有人间的月半。我又很怕他想到的是我们竟然巧合到失之交臂！
　　我留在纸上的东西肯定会首先经过他妈妈的审阅，甚至还有他那当老师的爸爸。说不定他的爸爸妈妈正因为那个叫许艳的女人害了他们的儿子，害得他们儿子错失了大好前途而腹诽一切年轻女孩呢，我也不能把我心中对他真实的爱恋留在纸面上。更何况，我现在并不知道金一诺的真实态度，如果他对我已经绝情，如果他今天去看我就是要跟我诀别，我却跑到他家留下“我欲与君相知”之类的文字，岂不是要叫那个女人笑死？
　　不是吗？他哪天不好去看我啊，却怎么偏偏选择了今天？
　　尽管我心里是发誓“天不老，情难绝”（宋·张先），可我却决不能让他拿着我的痴心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嘲弄，让我对他的痴情成为他向另一个女人显摆的证据。
　　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在被窝里哭死，绝不会让我的自尊被人踩在脚下践踏。
　　不是吗？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他，想知道我的生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人在他的家里，我可以选择问他的妈妈。可如此一来，我和他的事情岂不是要从头说起？恋爱、怀孕、堕胎……这些连我自己的妈妈我都说不出口的话，我怎么好意思跟他的妈妈说？再说，就算我说了，他妈妈能左右了他的心吗？
　　想到这些，我曾经一腔痴心为他做过的事一幕幕快速地在脑子里闪过，我刚来时的满腔柔情蜜意一下子变了味。重新拿起笔，我在纸上飞快地写道：
　　不是，
　　不是，
　　不是下贱
　　我捧起残碎的心滴下的鲜血
　　来挽救花儿的凋残
　　让在风雨中飞舞的残花
　　如春燕般潇洒呢喃
　　全不管我自己的心血是苦还是咸
　　
　　我用自己纤弱瘦小的肩
　　拽起那曾被飓风刮坏的帆
　　离开安稳的码头
　　去万顷黑涛上涉波历险
　　纵使有朝一日人亡船翻
　　终不悔没在宁静的港湾止步不前
　　
　　栖栖遑遑独行在猛浪尖
　　不知道风儿将向何方吹走我的帆
　　游目回顾
　　那一艘艘泊在码头的船
　　
　　笔刚一撂下，我感到他好像也被我撂下了一样。心里忽然又是一阵酸楚：我在干什么？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我明明心里是希望他回心转意的，明明是爱他爱到骨子里的……我留下这样的诗句是要干什么？表明我很有骨气吗？表明我其实并不在乎吗？表明我已经给他机会，不会向他摇尾乞怜吗？
　　可明明只要他能够一辈子与我相亲相爱，我就算天天在他跟前赔着小心又能怎样？我本来就打算敬他如天，爱他如子的呀！
　　我轻轻地将这张纸团成一团，对静静地呆坐在一边的他的妈妈说：“阿姨，这张纸我写坏了。您能帮我再找一张纸吗？”
　　我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有了今日之行啊，我不应该浪费掉这个机会。现在我的前途是有希望的，他却只能选择做一个农民了。说不定他的心里已经开始自卑了，我应该给他希望。
　　在他妈妈重新找来的白纸上，我下笔如飞，将去年过年期间从郝宗山借给我的书里看到的一首《圈圈词》画在了纸上：
　　
　　（请百度“圈圈词”查看图片，江山网的网页显示不出来。）
　　
　　其实，这满纸的圈圈点点是一首古诗。当初一看到这首诗时，这满纸的圈圈点点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有意不看答案，想了一天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答案。这一看，我更加佩服朱淑真的才情，更加同情她的不幸。想来这些莫名其妙的符号，他的妈妈肯定是看不懂的。就算他爸爸是老师，可老一辈的人一般来说也不会注意到这种小女人的伎俩的。
　　只是这样一来，也不知道金一诺以前看没看过这首诗。毕竟我们这个年代的孩子能够得到的课外阅读资料不多。不过，我相信以金一诺的个性，即使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首诗，现在看到了，他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弄明白的。毕竟，他那个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都比较强。
　　金一诺的妈妈看起来是善良的。他的爸爸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过，从他能够容忍自己的儿子发生这样的事情来看，应该不是那种特别严厉的人。想来他们看了我在纸上圈来圈去，应该只会认为是我与金一诺有什么约定吧？
　　据说，这首《圈圈词》是宋朝的才女朱淑真所做。她用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圈儿，将女孩儿不便明说的无限相思含蓄内敛地表达了出来。这种形式适合我现在的处境。
　　这首诗用文字表达出来就是：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
　　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
　　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这一首情真意切、又费尽心机的情诗应该可以打动任何一个有情人的。金一诺，你会明白我的心意吗？
　　不得不说，郝宗山那个人如果不是对我死缠烂打地纠缠不休，我也不至于讨厌他。不过，他的人讨厌归讨厌，可他收藏的书却也真的很多。
　　下午三点多了，金一诺还没有回来。我只好痛心、无奈地跟他的妈妈告辞了。我怕我再等下去，今天我就要连滚带爬地回家了。
　　早上来的时候，我本来是打算今天就返回学校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所有的细胞都罢工了似的，不用说骑行回那么远的路回学校，就算回我妈家我还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呢。我实在是一点劲也没有了，精神的支柱也垮了。
　　情绪低落，又累又饿，直到天全黑了下来我才回到了我妈妈的家。过大沽河的时候我使劲地洗了洗脸，用河水润了润唇；在进我家门之前我又使劲地搓了几把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我对我妈妈撒谎说，我是放了学回来的。
　　善良的妈妈见了我回家，早就扔下绣花针给我做好吃的去了。她根本就没留意到我的脸色，更不会注意到我今天比平常几次回家时略微要晚一点。
　　我现在竟然为了他，学会一而再地对我的妈妈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