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萤（一）

　　如夜似幻梦，恶虺弑魂被破之后镇魂国寺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夜晚明月高悬，漫天萤火宛若天空上的银河，缓缓流动萦绕不散。
　　华央身披斗篷缓缓走在夜晚的野地里，她从未见过如此奇景，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去，田野上空全都是零零星星不断闪烁着萤光的萤火虫。
　　“真的好美！”她忍不住赞叹着，打开手中折扇，想要挽住飞过的萤火虫。公子韶华，白面皓齿，星魂眼眸，流光飞转。
　　然而萤火虫却调皮的躲过她的扇子，绕到了她的身后，她呵呵一笑，放下了惋惜华央公子的矜持，宛若一个少女一般与之追逐嬉戏。不远之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衣如白雪，踏风而至，他是千幽。千幽的双眸深邃的凝视着与萤火虫嬉戏的华央，每一次看她都如同是在梦中，他记得这场梦他已经做了一千年之久，久得令人连心痛落泪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以为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没有想到这才是故事的开始，他与月流歌的另一个开始，然而经过了这一千来的痛楚，他深深明白即便再见他也不会把他们曾经的过往告诉眼前的这个女子，让她成为月流歌再去爱一次，再去痛过一次。
　　痛了一千年了，他已知这种空山寂寞，绝望至谷底的痛彻心扉是什么感觉。此生，他亦不会让她再痛。
　　就在千幽进入沉思的时候，华央似乎感觉到了千幽的存在，她转头朝他看去，看着那白色的身影融在黑夜里竟然是如此的落寞。
　　华央问他，“你要站在那儿到何时？”
　　听见华央叫他他这才从回忆中惊醒，他仰起头来看她的时候眼中已然是泪，可是当他走向她来的时候眼泪却化作了风去，他已然恢复了往昔的那份冰冷，只是淡淡的看着她道：“用魂魄与恶虺弑魂搏斗，你现在的身体应该十分虚弱。”
　　华央笑道：“我现在依靠灵力来修复，所以身体还有些虚弱，玥王特许我留在镇魂国寺休息一段时间。”
　　千幽道：“听闻玥王长生派遣使者邀你进宫休养生息，你为何要留在这儿？”
　　华央笑道：“呵呵！看来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不过你一定不知道我留在这儿是因为喜欢这儿的萤火虫。”
　　千幽心中暗道：“流歌，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喜好？你的一颦一笑，一喜一乐我都是知道的。”
　　他仰头看着满天流萤道：“萤火虫虽然美丽，不过生命却十分短暂，哪怕是你今日看到这些或许早已不是昨日的那些。”
　　华央不解的看着他道：“你的心中似乎充满了忧愁，是谁令你如此忧愁？”
　　他笑道：“一个人若是活得旧了便是件令人忧愁的事情，特别是心爱的人已经离开而自己还要永无止境的活下去。”
　　华央眯眼皱眉道：“我之前以为你是大巫，因为你拥有强大的灵力，但与此同时我还感觉到你身上有股仙邪之气，亦正亦邪，实在令人难以猜测你的来历。千幽，作为我的救命恩人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救我？难道……与月流歌有关？”
　　千幽笑而不语，“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不过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罢了。你不需要了解我。”
　　华央见千幽有所隐瞒，也不愿再问，只是转头看着田野里的风景道：“我在苍国的时候很少看见这般景象，我自幼就出生在富贵人家，根本就不明白民间的人是如何耕种，田野里的种子是如何长出来的。”
　　千幽用手指了指眼前的一切道：“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春夏秋冬，按照时节来耕种。播种、施肥、浇灌……待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复而又灭。如此往复，长久而至。”
　　华央道：“听上去就如同是一篇很长远的鸿章。日出日落，长年累月……”
　　千幽道：“生生灭灭，又或者只是一瞬之间。”
　　他白色衣袖一挥，袭风而过如有花海之香，修长的手指中挽住的是一只只脆弱的萤火虫。
　　华央道：“它们似乎很喜欢你！”
　　“送给你！”千幽说完伸手递给了她，那萤火在他手中宛若闪闪发光的水波，缓缓倒入了她捧起的双手当中，就如同注入一汪星湖一般。
　　华央微笑着仰头看着眼前的千幽，风轻轻吹拂着他一头雪白的发丝，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他眼中的幽深却透露出他的心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容有任何希望的存在。
　　“公子！公子！”
　　不远之处传来北越的叫声，华央立马转头去看，只见北越一身黑衣，背上背着梦咒急速从野草中跑过来，然后看了看华央，略有担忧的道：“公子，这么晚了你还出来，我真担心你会有事！”
　　“北越……”华央转头去看千幽，望向野地里并没有千幽，她略有失望的又转头看了一眼北越道：“我……我出来看看萤火虫。恶虺弑魂已经被破，镇魂国寺已没什么危险，你不用担心。”
　　北越点了点头，不过华央知道即便是没有任何危险，身为哥哥的北越仍旧不会放下心来的，为了不让他担忧她拎起华服衣角与他乖乖回了别院。
　　深沉的野地里，十诫悄悄走了出来，他仰头看着满夜空的萤火虫，露出一口白牙，微笑着道：“你又回来了！我真担心你会有事！”
　　此刻，眼前的萤火虫居然神奇的围绕在他的身上旋转，他开心的张开双臂去抚摸它们，它们便乖乖的停在他的手臂上，当十诫伸出双手将它们拥抱的时候，那璀璨的萤火虫突然聚集成为了一个人形，闪闪亮亮间竟然变幻成了一个宛若水晶般闪闪发光的女子。
　　“夜萤！夜萤！你还好吗？”
　　“十诫，我没事。之前镇魂国寺的灵魂都被恶虺弑魂控制，它想要把这些灵魂都变成恶魂，然后吞噬它们的灵力。现在恶虺弑魂消散，我便没事了！”
　　“那华央公子乃是苍国高人，是他赶走了恶虺弑魂。等他一走我们便又可以在一起啦！夜萤，你这段时间暂时忍耐一下……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如果你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对付你的！”
　　“可是，十诫……我担心我能够与你在一起的时间不久了，若不能再多见你几次只怕日后也不能再见了。”
　　十诫不解的看着她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说？你不是魂魄吗？只要魂魄愿意不是能够长久依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吗？”
　　夜萤摇头道：“我虽然是魂魄，可是我并没有依附在灵器之上。七天前我失足坠崖身亡，临死前满夜萤火围绕着我转，后来我死后魂魄就跟随萤火虫的光源来到了这儿。十戒，很多年前我到寺院烧香的时候就遇见了你，那时你坐在佛像身边打坐，眉清目秀，与世无争。情窦初开的我觉得你是我此生不能言语的解语花，我将这份羞涩情爱一直深埋心底。我以为这段爱慕会永远埋藏在心里，这一世能远远的看着你就好，我已经知足……那天晚上，我的魂魄来到你的窗外，想在离开人世之前再见你最后一面。”
　　十戒点头，清澈的泪已夺眶而出，不仅想起了七天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夜空漆黑宁静，无半点星光，空旷的寺庙院落飞舞着零零星星几只萤火虫。十戒独自在禅房念经打坐，突听得有人推开了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水晶一般的姑娘，那姑娘正是已经死去的夜萤魂魄，她面容憔悴的看向这位自己深爱着的俊美和尚，缓缓跪拜道：“大师，我就要走了，特来此地和你告别！”
　　十戒愕然，心中微微一颤，那姑娘分明是魂魄之体而已，不知为何要来与自己作别？当他看见那跪拜之人缓缓抬起头的时候，他眼中不由流出泪来，微微颤抖着双唇，缓缓地起身说道：“我……我见过你，你是时常来寺院烧香拜佛的那位姑娘！”
　　他从不知，她拜的不是佛，而是他。她从不敢向佛许愿过什么，因为爱上他已是天理不容的禁忌。
　　她知道他们从来都没有相爱的缘分，幸儿此生能遇见他，可遇见他的时候他已是隔断七情六欲，四大皆空的和尚。一道佛门，成为了她此生无法逾越的鸿沟。遇见，已是她红尘深处最卑微的奢求，更不敢奢望能彼此相识、相爱。
　　然，她却不知，情爱的根不止种在她的心里，也早已植在十戒的心中，他此刻的心痛泪流已说明一切。因为，他知道自己深深爱慕的那位姑娘此刻已经死了。她死后魂魄离体，仍执念的要来见自己最后一面，来与自己作别，这已让他明白了一切，他是她此生唯一舍不得的。十戒，心痛的眼泪似如河水忍不住的流出，佛祖慈悲为怀，让他悲悯众生，他却不知能令他流出心痛眼泪的从来只有情爱。他戒得了一切，却戒不了情爱一味。
　　情爱，藏得了，却止不住。
　　夜萤惊愕，看着眼前俊美和尚的泪才知道彼此的心意，经不住也哭了起来。她掩面心疼，她从没想过活着的时候不能与他爱一场，死后才知道彼此是爱着对方的。这是错？还是缘？是上天对他们这段禁忌之爱最仁慈的一点施舍吗？用短短夏季来成全他们所有的情爱。
　　想到过往种种，夜萤又叹道：“唉……十戒，想来这便是我们的命吧！我的魂魄依附在生灵的光源之上，萤火虫乃是生灵，有生便会有死，只怕等这个夏季结束，所有的萤火虫都会死光的，到时候我就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与你分别了。”
　　十诫听完痛苦的说道：“夜萤，难道我们的相聚只能是短短夏夜吗？等夏夜结束你真的会离开吗？”
　　夜萤痛苦的看着他道：“十诫，有生之年我没能遇上你，偏偏是在我死后才能遇见你，然而上苍怜悯能让我们在夏季有短暂的交集，我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十诫道：“夜萤，等夏季结束你的魂魄就会去投胎转世吗？到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投胎？我这世……还能不能等到你？如同先王良人那般再见月流歌一次？”
　　夜萤痛苦地摇头叹道：“流萤之命，极其短暂，而我之命更是短暂！没有来生来世了十诫。我的灵魂依附在萤火虫身上的时候就已经注定魂飞魄散了，萤火虫各自飞去，试问我的魂魄又如何能够聚起来再度投胎转世呢？”
　　十诫低头痛苦的道：“华央公子曾经说过，倘若魂魄有一丝留在人世便不能投胎转世，魂识尚且如此，更何况你还魂飞魄散，又如何能在这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内把你的魂魄聚集起来呢？难道……难道夜萤你的命当真如此凄苦，我们连轮回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吗？”
　　“十诫，你是修佛之人，日后必定能够投胎转世。而我乃是散魂之身，将来的命运也只能是魂飞魄散，不得于世。你不仅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就算是你的下一世，下下一世也不可能了！”
　　“为什么佛祖要这么惩罚我们？为什么连让我们能够再见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们？哪怕只是幻想的机会都没有……夜萤，我不想看到你就这样魂魄消散而去。”
　　夜萤依偎在十诫肩头，看着深黑的原野道：“十戒，你不用感到痛苦，如果我魂飞魄散了，这山就是我，这田野就是我，这萤火虫是我，这风也是我……我会变作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来与你相见……”
　　“我不相信，你骗我……我想你的时候，木鱼是你，经书是你，窗外的山是你，风是你，就连我心中的佛也是你。可你若是真的离开了，这山、这水、这一花一草，流萤纷飞都不是你，不是你……”
　　“十戒……十戒……”
　　“夜萤，不如我去求求华央公子，也许他能够帮助我们？”
　　夜萤摇头道：“他虽然和你师父一样是得道高人，但他若不肯帮我，我们就连这剩下的最后几天都没有了。十诫，我不想去冒这个险，哪怕失去了投胎做人的机会，我也不想失去这最后与你相见的每一分每一秒。”
　　“十诫——你在做什么？”此刻，释定已经带着方丈善安赶来过来，善安高呼。
　　十诫吓得起身，只见释定用手指着十诫怀中水晶之身的夜萤道：“师父，就是这个妖怪在迷惑师弟。前些日子我就觉得师弟不对劲，每到夜晚就会偷偷溜出去，原来是被这个妖怪迷惑了！”
　　善安冲着弟子大叫：“十诫,快回来！”说到这儿口中已经念起法咒，把挂在脖子上的佛珠取了下来，眼看这阵势是要收了夜萤。
　　十诫急忙挡在夜萤前面，高声道：“师父，夜萤不久就会魂飞魄散了，你就容弟子与她多待几日吧！”
　　善安听到这儿，大呼：“阿弥陀佛！十诫，你这是被妖怪迷惑了，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善安说罢，手中佛珠突然金光一闪，已朝夜萤身上打去，十诫大叫：“夜萤——你快走！”
　　佛珠打在了十诫身上，夜萤之魂化作萤火虫顿时四处飞窜而去，瞬息之间便没有了踪影，善安抬头看去再也分不清楚这满夜空的萤火虫谁是刚才那个妖孽了。他摇头作罢，见十诫被自己佛珠打伤在地，挣扎着捡起佛珠，双手捧起呈给善安，跪地道：“师父，你就放过夜萤吧！她的魂魄依附在萤火虫身上，等夏季结束……她便会魂飞魄散了。弟子是真心与她相爱的，求师父成全。哪怕……此生再与佛门无缘，弟子也要陪她一起走完这个夏天。”
　　“阿弥陀佛！十诫，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可知道人鬼殊途，终不得善终啊！”
　　“弟子明白，愿受师父责罚，只求师父放过夜萤！”
　　善安低头看了看十诫，这孩子是他从小就捡来的，如今他又如何忍心看他为情所困，如此痛苦？他缓缓问道：“十诫，倘若你能渡她亡魂重新轮回，你是选择让她有机会投胎做人还是魂飞魄散？”
　　十诫听到这儿，满脸惊奇，诧异的看着善安道：“师父，难道你能够渡夜萤的魂魄轮回？”
　　善安摇头道：“阿弥陀佛。不是我，是你！万法皆生，皆系缘分，既然她找到了你便是你的缘，然而缘起缘灭，终究这段缘你要让它成为孽缘还是成为渡缘，就看你心中的执念了。若你能忘记情爱渡她再世，对你而言也算是功德圆满，修佛有功。”
　　听到这儿十诫突然恍然大悟，虔诚跪拜道：“师父，弟子错了！弟子恳求师父帮助弟子渡夜萤来生，哪怕是忘情弃爱，弟子也愿意一人背负，只求夜萤不要魂飞魄散。”
　　善安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道：“十诫，你能大彻大悟甚好，师父就成全你！”
　　善安师徒三人回到镇魂国寺之后，善安便把此事告诉了华央，华央听完甚是感到惊奇。她道：“没想到镇魂国寺还有此事，不过若是要把散落的魂魄聚集起来再替她超度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那夜萤的魂魄又是寄托在生命力如此短暂的萤火虫身上，只怕更难！”
　　十诫痛哭流涕，顿时跪倒在华央面前道：“华央公子，一切的罪责都该由十诫来背负，哪怕是阿鼻地狱十诫也不怕，只求你能帮夜萤聚集魂魄，让她能够轮回！”
　　公子嘉在一旁点头道：“魂飞魄散也实在太可怜了，如果我们能够帮忙就帮一把吧！”
　　北越道：“我家公子之前与恶虺弑魂恶斗，身体十分虚弱，如果再施展法力帮忙，只怕……”
　　华央道：“这些倒是其次，主要是要先想到方法把夜萤的魂魄聚集起来。”
　　见华央肯出手帮忙，善安师徒都十分高兴，不过流萤生命力短暂，要救夜萤也只能是尽快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