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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安丙之西线危局 作者:七寸明月 发布时间:2017-07-30 19:29:40 字数:5067
姚淮源离开兴州的时候,小麦已经开始拔节,遍野黑油油的,青得让人眼馋。点缀其间的三五亩铺金般盛开的菜花,繁华得满眼都是生机。经历了开禧元年那场大雪,开禧二年注定会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兴州郊外,炊烟四起。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太阳刚刚越过树梢,几点光斑洒落在官道边一户人家的鸡舍里,一只母鸡正兴奋地逐斑而啄。官道被刚刚过去的那场小雨所浸润,经车辙一碾,变得十分泥泞。姚淮源的马车在颠簸中北去,车轮上沾满了黄泥,黄泥里裹挟着嫩草茎和金色的菜花,空气中隐隐有泥土的芬芳和菜花的淡香。
吴曦心情大好。这又将是一个丰收年。他说。他眼望姚淮源乘坐的马车北去,看见的却仿佛是千百乘牛车装载了粮食逶迤南来,他看见了充盈的粮仓,饱满的颗粒。他没有离别的伤感,反有迎来的喜悦。
年前的密函未能送达中都,呈递给金主完颜璟御览,反而弄得自己十分被动。如果不是落到安丙手中,而是落到其他某个官员手中,也许他现在正在为消除影响而忙得焦头烂额。安丙沉稳慎重的性格帮了吴曦,让他不仅愉快地度过了开禧二年的新年,也让他有足够的胆量再冒险一试。
这一次,他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没有再修书,而是派出伶牙俐齿长于辞令的姚淮源北往,直抵中都,秘密觐见金主。他坚信他提供的情报足以震动金国朝野,让他们重视他吴曦的存在。同时,他开出的条件足够诱人,必能换得金国人的支持。
吴曦认定,自己不惜以和、成、阶、凤关外四州作为交换条件,换取金国对自己称王蜀中的支持,金国人没有任何理由不答应。他们即将面临大宋朝东西两线的夹攻,与自己合作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何况还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获得关外四州,换来西线的安全,从而可以集中力量对付东线的宋军呢?
而吴曦对金国的要求却很简单,那就是承认、支持他即将建立的王国。吴曦之所以如此看重金国人的承认和支持,其实只想为自己求来一个安全的后方。他不愿意在自己全力东进夺取大宋江山的时候,还得回过头去照顾西北边疆。在吴曦绘制的蓝图里,等到他拿下大宋朝时,北边的金国应该已经被更北边的蒙古人消耗得筋疲力尽了。那时他也应该已经强大到对金国人予取予求的地步了。
到那时,他不仅要拿回关外四州,还要拿回中原,直捣黄龙,让金主完颜璟臣服在他的脚下!
吴曦意气风发,仿佛大局已定,天下已经是他的了。而此时的安丙,心情却说不出的沉重。
自从年前拿到那封密函,安丙就一直过着这种心情沉重的日子。他是个拿得起却放不下的人。他说。
大安军城外官道旁边的高地上,安丙迎风而立。他不是为了目送谁北去,也没有迎接谁南来的意思。安焕陪在他身边,张素芳留在宅子里,他没有可迎送的对象。迎风而立,仅仅是为了看看南来北往的商旅,看他们脸上平和愉悦的笑容,或者那种人流匆忙来去的繁华与兴隆。当然,满眼金色的菜花和绿色锦缎般铺天盖地的小麦,也是吸引他趁着清晨的霞光出来看看的重要因素。
然而,这样的景象,很快就将看不到了。安丙心里感慨。各种迹象均显示出,战端即将开启。战端一开,眼下的祥和安宁,就都将被战争的烟云所笼罩。如果战事进展顺利倒也罢了,如果不顺,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景象。
安丙心里更明白,目前的大宋朝,朝中无运筹帷幄之臣,边疆无纵横叱咤之将,国库无持久作战之财,就算金国内忧外困,也未必能轻易获胜。最让人担心的,是东线无取胜之望,西线却有吴曦卖国之虞。这场战争还未开打,就注定要失败。可惜自己人微言轻,就算有忧国忧民的建言,也无法上达天听。就算能上达天听,在如今朝野北伐共识已经达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情况下,天子也不可能采纳。
那么如今能做的是什么呢?安丙问自己。
哥,咱们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干站着干啥?回去吧!安焕陪安丙望着山色,百无聊奈,有些不耐烦了。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安丙喃喃地重复着安焕的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对呀,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吧,反正什么也都做不了!
安丙采纳了安焕的建议,兄弟二人打道回府。刚进院子,就见五个壮汉迎了上来,是安中岳等五个家丁把家眷送回老家之后返回来了。
见到他们五个,安丙沉重的心情总算松爽了些。他让安中岳禀报了护送家眷回乡的情况,又问了些家中情景,知道他们一路平安,家中清宁,上下和睦,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
放下心来的安丙心中忽然多了个念头,对安中岳说:中岳,给你个任务,完成好了老爷有赏!
安中岳三十来岁,是五个家丁的头儿,长得虎背熊腰,拳脚功夫颇为了得。其他四人也都三十来岁,分别为安东岳、安西岳、安南岳、安北岳,四人也都功夫不弱,得到过安丙的指点。
老爷有什么吩咐?中岳敢不把事情办好!安中岳恭敬地说。
你给我去兴州一趟。安丙唤过安中岳的耳朵,低声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无非是监视吴曦及其亲信吴晲、赵富、米修之、董镇、徐景望、姚淮源等的动向,看看他们有什么不利自己的动作。
安中岳领命,抱拳就要告辞,却又被安丙忽然想起似的叫住说:中岳,还是算了,不用去了。我这只鸡蛋呐,还是不要去碰人家那块大石头。
安中岳不解地问:那,奴才现在做点什么?
把院子打扫一下。院子太大,两个苍头累死了也打扫不干净。安丙说。
安中岳看了看院子,不解地说:院子挺干净的呀!
叫你打扫就打扫,哪那么多废话?安丙不悦地说。
安中岳见安丙神情不爽,颇有些生气的样子,哪敢再多嘴,赶紧招呼兄弟们打扫院落去。还没待他把四人招呼过来,安丙就又叫住他说:你还是去兴州吧,带点银子,去做点小买卖。
安中岳快被安丙弄晕了,却不敢违拗,自去收拾出发。
安焕见安丙主意一改再改,弄得下人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不由有些不满:哥,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安丙摇摇头苦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有点乱,好像要发生点什么事似的。
安焕不以为然地说:能有什么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啥?
安丙苦笑,兄弟二人正说话,安中岳突然跑了回来,禀告说:兴州吴大帅派人来了。
安丙呆了一呆,问:来的是谁?在哪儿?
安中岳说:他说他叫徐景望,奴才让他在二堂喝茶。
安丙点了点头,对安中岳说:告诉他,我换件衣服,一会儿就出去见他。对了,给他上西湖龙井,那人是个酸货,好那一口。
安中岳答应着去了,安丙赶紧回书房换官服。安焕有些不踏实,跟在安丙身后问:哥,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有什么事要发生的事?
安丙苦笑说:谁知道呢?也许吧?管他呢,见了再说!
张素芳正在整理书房,见安丙要换衣服,赶紧放下手头工作来帮忙,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问:换官服做啥?安大人这是要去见哪个红颜知己?
安丙没好气地说:见个鬼!是吴曦派人来了。
张素芳皱眉问:他不是亲自来过,被你糊弄过去了吗?咋又派人来了?
安丙苦笑说:老爷咋知道?见了就知道了。
张素芳不放心地问:吴曦派谁来了?要不本姑娘陪你去看看!来人如果想对你不利,本姑娘可以从旁帮你!
安丙呆了呆,心中忽然一动:上次吴曦来,她就抢着要去见一见场面,现在徐景望来,她又想去见识一下,这里面有没有别的原因?虽然安焕说她就是张家砦那个张群芳,终究还是来历不明,我何不试她一下?想到这里,安丙笑着说:得了吧!帮我?你不给我添累赘就不错了。不过,你还真得陪老爷去才行,因为这个家里没个周正点的女人,没人给客人上茶呢!
张素芳说:既然这样,你且先出去待客,本姑娘收拾一下就出来。
安丙憨笑了笑,拱手说:老爷告辞!说着走了出去。安丙走不两步,便听背后“嘭”地一下关门有声,他顿了顿脚步,闭了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静静地站立了一小会儿,这才睁眼前行。安丙听力惊人,张素芳在屋里做了什么,他几乎听得一清二楚。
安丙来到二堂时,徐景望已然茶过一遍,正无聊地东张西望,一见安丙,赶紧站起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瞪眼看。安丙见徐景望如此神情,奇怪地问:徐兄这是什么表情?安某何事让徐兄如此惊讶?
徐景望拿手指头在空中点着,笑着说:安大人啊安大人,你那好不容易才蓄成的三寸长须呢?都去哪里了?
安丙呆了呆,下意识地伸手去捋早已在上次吴曦走后就刮掉了的胡子,却捋了个空,于是恍然笑道:想知道吗徐兄?
徐景望笑着点头:愿闻其详!
徐兄请坐!安丙让徐景望落座,自己则去徐景望对面落座,这还得从上次大帅来大安军说起——
安丙把上次吴曦把他的胡子跟朱仝的胡子相比的话说了一遍,然后笑着说:咱们这些当下属的,不能假装听不懂大帅话里话的样子,要学会接受大帅的敲打,领悟大帅的意图,你说对不对?
这个自然!可是,刮了毕竟可惜!再说了,大帅也没要你刮的意思。徐景望嘴里不无惋惜,心里却冷笑不已,都说安丙为官清正,我看清正个屁,瞧他这马屁拍的,比那个给韩侂胄养爱姬送小妾的程松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安丙就像看穿了徐景望心理似的,不无深意地笑着说:剃须以明志嘛!就算大帅没有这个意思,他也一定可从兄弟的剃须行动中,见到安丙的真心!
徐景望点了点头,心道你的真心天知道,大帅哪里知道!嘴上却笑着说:安大人一腔真情,大帅怎能不知?这不,他老人家就让兄弟给安大人带口信来了——
徐景望口中的“老人家”,时年四十六岁,比安丙足足小了十岁,比徐景望小得更多。这马屁拍的,艺术水平不低啊。安丙心里不无鄙夷。安丙是瞧不起徐景望这种人的,老喜欢表现出自己很有文化的样子,却又连一首诗词都做不了;老喜欢表现出十分清高的样子,却又精于拍马逢迎,面目可憎。用这种人能成得了什么事?安丙甚至都为妄想称王蜀中的吴曦感到不值。
什么口信?安丙问。他喝了口茶,觉得味道不对似的,咕哝说,这丫头咋还不出来?安中岳那小子,一身的龌龊气,泡的西湖龙井居然这么个味道!
徐景望听安丙这么说,端起茶杯嗅了嗅,又轻抿了一口,皱眉说:安大人,这味道挺正宗的呀,比学生在大帅府中喝的西湖龙井一点儿也不逊色,没你说的龌龊味儿啊!
安丙笑着说:徐兄不知道,安某有个坏毛病,这茶呀,要么由贱内郑氏、李氏沏,要么由贴身丫头群芳沏,否则,总觉得喝起来有股怪味。
原来是这样!徐景望一脸明白状,忽然想起似的说,对了,正想问呢,安大人这个春节咋把家眷送回老家,自个儿却不回去呢?
唉!安丙叹了口气,这大小不和,成天在兄弟耳边吵啊吵啊,吵得兄弟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累了这大半年,谁不想大过年的清静清静?兄弟一生气,就把他们都给撵回去了!
徐景望点了点头说:没想到安大人也有这种烦恼,我还以为只有学生我才有呢。心里却暗骂安丙,你就把老爷当傻子耍吧,你个龟儿子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道老爷不知道?
安丙不愿在家事上纠缠,岔开话题说:徐兄,刚才不是说带大帅什么口信来了吗?什么口信?
对对对!你看,安大人你要不提,学生都把正事给忘记了!徐景望笑着说。
什么口信?你说!安丙下意识地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又赶紧吐了回去,这什么味儿啊?真是的!
徐景望苦笑了笑说:安大人,大帅让学生给你带个口信,说朝廷正式任命已经下来,升程松为四川宣抚使,大帅为宣抚副使,筹措对北边用兵事宜。大帅已经奏请朝廷,保举安大人为随军转运使,相信朝廷的任命不日就将下达。大帅的意思,让你早做准备,一旦朝廷任命下来,就走马上任。
安丙听得都呆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徐景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兄,朝廷果真升大帅为四川安抚副使,准备对北边用兵了?
这还能有假吗?
安丙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再想言语的样子。
徐景望见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喝了口茶,打算告辞,却见张素芳提着水壶匆匆走来,便又放弃了告辞的打算:安大人,学生还想品一下你这贴身丫头沏的西湖龙井什么味儿,不知肯否赏个机会?
安丙笑着道:正要与徐兄同品呢!群芳,给徐先生和老爷沏茶。安中岳那个奴才,沏的茶能把人恶心死!
张素芳快步过来,朝着安丙做咬牙切齿怒火中烧状,扭过头却笑脸盈盈地对徐景望,变脸的速度风一样快。
安丙看着张素芳给徐景望沏茶。张素芳显然精于茶道,举止优雅,每一个动作都赋予了茶文化的深厚内涵,其曼妙的身影更让人心驰神往。此时的张素芳完全颠覆了她作为土匪的形象,土匪婆怎能具备这样的文化品味和内在气质?
安丙心中惊诧,酸秀才徐景望更是看傻了,不知不觉间便伸出了咸猪手,偷捏了张素芳白嫩的小手一下。张素芳兴许是碍于面子,竟然没恼。安丙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却不动声色。
张素芳给二人沏好茶,退到一边去了。安丙和徐景望又寒暄说了些闲话,叫安中岳去拿了些散碎银子,打发他去了。
张素芳收拾茶具要进内院,安丙沉着脸吩咐说:把安焕叫来,老爷有事让他去办。
什么事啊?瞧你那脸色!张群芳不快地白了安丙一眼。
安丙没有理睬张素芳的不满,铺开宣纸,提笔蘸墨,打算写字。张素芳撅着小嘴回后宅,叫出了安焕。
安丙见安焕出来,不待他问,赶紧起身,四下里看了看,递给他一张纸条,然后将嘴附在安焕耳边嘀咕了一阵,安焕听得很兴奋,开心地笑着点头:哥,你就放心吧,这么好玩的事情,保证帮你办好!说着,一阵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