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旅馆（下）

　　在门口仔细听了听，外面真有说话的声音，好像还不止一个人。我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服务台上的那个女服务员还没等我将脸探出门口，就冲着我说：“有人过来住宿，我安排她也住这个房间了。”
　　我将房间门打开，服务员领着一男两女站在门口。见我打开门，朝着我笑了笑，领着那两个女的走了进来，朝着她们指了指那张空着的床，然后就走了。那两个女的在她们的床上坐了坐，岁数大的那个对年轻的那个像教育孩子似的说了几句，冲着走回床边的我笑了笑，客气了几句后也走了。
　　我走到门口将敞着的门关上，一边往我的床边走，一边朝着留在房间里的女孩一抬头。我本想跟她打个招呼，却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她长得可真丑！绝对不是诋毁，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笑话过人，我真的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丑的女孩。以前没看到过，从那以后也再没看到过。就算电视剧里的一些敢于扮丑的傻大黑粗的女人也不会第一眼就把人吓到。
　　我低了一下头，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又抬起头来。她的五官丑在哪里我说不上来，不是说她缺了鼻子少了眼，反正就是五官搭配得极不合理，怎么看怎么别扭，让人看了第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就说说她的那个眉毛吧。她的眉毛怎么会那样长呢？两个眉毛的眉型先就不一样。左眉断成了三截，在眉心处先是往上一挑，然后是一小段平的，眼角处跟着又往下一跳。如果边上的两截的最高点能跟中间的那一小段平的一平的话还能好点，可偏偏就没两截在一条水平线上。右眉更是断成了四段，从眉心开始往外先是往上一挑，紧接着突兀地往下一跳，后边跟着一个黑痣一样的大点，眼角处又是一小段平的。
　　我真是奇怪老天爷十几年前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将人生成这样。我平静了一下心神，淡淡地朝着她点了点头，准备到床上躺下不再说话。
　　“姐姐，俺是东龙墅乡的。俺妈不要俺说俺是南朱翠村的，非得叫俺说俺是东龙墅乡的。她说俺要是说错了，回家俺女婿就得揍俺。姐姐，你说俺本来就是南朱翠村的，俺妈为什么非要俺说俺是东龙墅乡的呢？”
　　听身后响起了这个女孩清脆的说话声，我正往床边走的脚差点凭空绊了一下。幸好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床边，手赶紧扶了一下床，借势转过身坐到了床上。
　　我的心里一阵伤感：这个女孩明明就是……
　　我同情心泛滥，朝着她微微一笑，说：“你妈妈说的对，你说的也对。你就是南朱翠村的，可是那个地方太小了，出了你们村到了外村，你说出来别人也不知道呀，所以，你妈妈教你说你是东龙墅乡的。你妈妈教你怎样说，你以后就怎样说好了；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你跟我说的时候想怎样说你就怎样说，我不会跟你妈妈说的。”
　　那女孩没再纠结她和她妈妈谁对谁错，忽然咧着嘴对我笑着说：“姐姐你真好看！比俺家里贴的年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我忍不住也咧嘴一笑，你会知道什么叫好看吗？我怎么比得上仙女好看？知道了她的智力有点智障以后，我还在考虑是不是回应她的话。她又转移了注意力：“姐姐，你穿的是什么鞋？真好看。”
　　我一愣，低着头看了一下我脚上的鞋子，明明就是一双普通的皮鞋，出来好几天了，刚才又沾上了雨水、泥水，哪里还能称得上好看？不过，看她的神情是真的觉得好看。这次我回答她说：“我穿的是皮鞋。这不算好看的，商店里有很多比这个漂亮多了。”
　　女孩天真地说：“俺就喜欢你这双，俺就觉得这双好看。俺也想叫俺妈给俺买一双。”女孩说着，神情落寞了起来，她接着道，“俺妈会叫俺女婿打俺的。”
　　我低头向女孩的脚上看去，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格子布的旧布鞋。鞋子真的已经很旧了，大拇趾顶着的地方已经有点毛糙的感觉，虽然还没露着脚趾头，可没准下一刻就会将脚趾头露出来了。布鞋虽然旧了，可还算合脚，应该是她自己的。她的裤子明显有点短了，这样的雨天都包不住小腿。从裸露的小腿和鞋子之间，露出来的袜子可以看出来一只是灰色的，一只是红色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尽量笑着和蔼地对她说：“要是你真的喜欢，你可以让你妈妈给你买一双，我这个鞋子不贵的。你跟你妈妈说，不要告诉你、你女婿。”
　　女孩皱了皱眉头，她的眉毛跟着往一块缩了缩，每条眉毛断开的地方对在了一起。不过，因为每条眉毛上的几截都不是在一个水平线上，就算不断开，看起来还是很别扭。
　　我看女孩在那儿一个劲地纠结，刚要跟她说“别人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可妈妈不会”，女孩又开口说：“俺妈说俺现在说婆婆家了，要是俺乱要东西，俺女婿就会揍俺。”
　　这次轮到我皱眉头了，我问她：“你……女婿经常打你吗？”叫我说出“女婿”这两个字还真有点拗口，今天这都是说第二次了，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俺女婿说俺是个乔彪子（方言，qiao是第四声，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是傻子的意思，不知道怎样写），是个丑八怪。他老是打俺。”女孩这点倒不傻，她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袖子，扯起衣服，让我看她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
　　那上面明明就是新痕摞旧痕的。我忍不住问她：“你女婿打你，你妈妈不知道吗？”
　　“俺妈说我是个乔种（qiao第四声，也是傻子的意思，不知道怎样写），打下就打下，打死拉倒！”
　　……
　　看到这个女孩跟我说着说着，头一低，身子一歪，合衣歪倒在床上。我友善地笑了笑，走过去给她脱了鞋，将她的腿使劲搬到了床上，再将枕头使劲塞到她的头下；又给她往身上拉了拉被子，才回到我自己的床上合衣躺进被子。这一晚竟然是这个智障的姑娘排解了我的寂寞。我天天为那些情呀、爱呀，高考了、前途了，甚至天阴月缺浪费了无数的脑细胞，却从来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个姑娘这样的人生。
　　我没有因为这个姑娘傻里傻气就冷落她、鄙视她，更没有欺负她，而是她的脑子在那一瞬间转到什么想法，我就尽量顺着她的思路，听她说，跟她说。她虽然傻，可比《射雕英雄传》里的那个傻姑要强多了。至少，有许多事她能表达明白，跟她说话，一些家常话她也能听懂。
　　想来娶她的那个男人不是瘸腿就是瞎眼，要么就是又老、又丑、又穷，说不定还病病殃殃的，要不，正常人谁会要她这样的？可你自己本来就没本事才不得已娶了她，怎么就不能对她好点呢？她都已经这样了，竟然还忍心打她、骂她，真不知道那人的心是怎样长的。
　　我很庆幸老天爷将我生得不错，智力也正常。
　　我更庆幸老天爷把金一诺送到了我的身边。他不但生得好，聪明多才，更是贾宝玉一样惯会赔小心的脾气，看起来这辈子我不会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了。
　　我真的很庆幸这个姑娘的到来让我这个本来百无聊赖的夜晚过得不再孤单。在她睡着之前，我都没有时间想金一诺，想我自己，更没有再去想刚刚过去的三天发生的一切。
　　我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看了看，夜色如同泼洒了漫天的松烟墨，漆黑漆黑的。天上看不见半个星辰，没有一点点光亮。我重新拉上窗帘，回到床上。
　　终于，我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窗外隐约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我从睡梦中惊醒，正在侧耳静听，室内忽然一亮，窗外猛然响起了一连串的炸雷之声。旅馆里厚重的窗帘丝毫没有阻住电光雷声宣告着的今儿下午的雨还没下够。
　　我探起身子，倚在床头。一阵雷电过后，窗外传来“唰唰唰”的落雨声，偶尔，好像还隐隐传来“呼呼”的风声。又一道明亮的闪电劈向窗外，不久，“轰隆隆”的雷声也从不远处开始炸响，一直响彻到我的头顶。
　　耀眼的闪电变换着方向、姿势，仿佛急着溜走一样劈了几下后，又如来时一样突然消逝了。我的眼前重新陷入了浓重的黑暗之中。
　　好亮的闪！好响的雷！我往下缩了缩身子，脑子里出现了根据《聊斋志异》里《小翠》改编的电影《精变》里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房间内的另一张床上响起了平静、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里，我无声地笑了笑，她这个样子有时候也挺好的。这个时候，我心里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金一诺，希望老天爷也让我变成这样的傻子，无知无识地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候也挺好的。
　　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闪电又劈向了远处，雷也追随着去远方炸响。我竟然没再多想，又睡了过去。
　　再一觉醒来，阳光隔着厚重的窗帘也已经把光明洒满了房间。我没等坐起来，先用眼睛瞅了瞅我对面的床。那个用特殊方式给我排遣了寂寞，给我以慰藉、安全感的，永不会再见的室友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悄悄地走了。
　　看了一眼仍然摆在桌子上的仅吃了两口的食物，想想那凉得冰牙的暖瓶里的水，用梳子拢了拢头发，我也走出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