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无 脚 鸟 之 死(10)
作品名称:【海蓝·连载】无脚鸟之死 作者:啼妃 发布时间:2012-03-10 09:16:44 字数:3357
杨丽珍先是在一家商务酒店做保洁员,做了几个月之后,得知内幕消息,四十岁以下的保洁员比她这种四十岁以上的每个月多一百块钱工资。她想起干活时都是自己做得最多最苦,那些四十岁以下所谓的“精壮派”,却是躲的掉的活儿就躲,混的过去事情就混,杨丽珍忽然觉得喉咙里梗住一口热血,她当时就丢下扫把跑去辞职了。领班就是一个四十岁以下的“精壮派”,估计家里也是个苦吃苦做的女人。她的手都粗糙的像猪八戒的九齿钉耙,指甲盖也七翘八翻,里面又藏着洗不干净的泥垢,粗短的脖子上堆积着脂肪过剩的嘈头肉。她人模狗样穿着一套酒店初级管理人员的工作服,一步裙勒在粗如水桶的腰身外面,使得她像一个来自非洲的女佣。她捉住一支笔在杨丽珍的退职薪水结算单上签字的样子,好像捉一根棒槌,笨拙得比小学生还不如——其实她拽住拖把拖地的样子倒有一种酣畅的壮美,杨丽珍以前见过,自从她当了领班以后,就再也不和她们一起拖地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这种年龄,少一百钱肯要你做已经很不错了,别的地方还不见得收你呢……”“精壮派”的领班似乎好心好意地说。
“收你妈的B,你就多这一百块钱去长嘈头肉吧,老娘我不伺候了。”杨丽珍心里骂道,提了单子结账走人。有时候她很想把脏话全痛快地说出来骂出来,那样心里肯定会舒服很多,但也许是跟杨子轩这个斯文男人一锅吃一床睡混了十来年的原因,即使就算她这一辈子都是做些粗事,她都不大轻易当众骂粗口。
她记得当年她在糖酒副食品公司站柜台的时候,那时她还很年轻,正好是分在干货柜台,称散装的桂圆干和荔枝干。也是一个满脖子嘈头肉的妇女,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却说货色不好,不买,拍拍手走了。当时杨丽珍已经可以下班了,接班的同事也来了,她想既然这个顾客是我手上的,我就接待好她,做完她这笔生意再走,谁知她这样!杨丽珍一阵恼怒,就没忍住,将称干货的铁称盘子往柜台重重一放,张口就骂,“翻啊翻翻得乱七八糟,翻你妈的B,吃不起就别嗅骚……”那嘈头肉老妇女起先还和杨丽珍争执了几句,看看简直不是对手,像只鸭子,且骂且退,趔趔趄趄地走了。杨丽珍觉得很过瘾,兀自嘴里脏字频仍出口,甚至感到同事瞧自己的目光都有些敬畏,她更加自我感觉良好起来。等她背了包,和同事一一打招呼“走了啊,我先走了啊……”时,却蓦地发觉杨子轩脸色阴沉地站在店门口看着她。那时候他们还很恩爱,她在他面前也一直娇俏,从没露出过这副泼辣草根仗势。他受不了,她也受不了。她忽然地就脸红气短了,所有的好感觉顿时烟消云散,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其实,杨子轩倒是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说她。她的脸红气短里还夹着隐隐恼怒,简直是想将杨子轩一起骂上的,把他那听公公说起来袅娜斯文的母亲和牛高马大的老革命父亲一起搅合起来,混合着他们各自的生殖器和搞出杨子轩这个狗日的兔崽子……一顿痛快淋漓宣泄!但那只是杨丽珍的臆想而已,恼怒归恼怒,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粗口克制的很好。
可是,杨子轩最后还是和她离了婚。杨丽珍总觉得他和自己离婚,和当年他亲眼目睹自己骂街有关系。婚离了,粗口仍旧不说了。一些天生的习惯,她用后半生的努力,像练习“立正稍息”一样勤奋压抑,却在他们姓杨的父子身上,一辈子游离于某种情绪之外。
杨丽珍一怒之下因为少一百块钱辞职不干了酒店清扫员的工作,却果然不幸,被那该死的嘈头肉领班言中,她再去别的酒店应聘,一律都说她年龄大了,不要。她又一次咽下涌上喉咙的热血,鼓舞精神去了职业介绍所。她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再去租一个店铺卖干货啥的,一是店铺租金太贵,二是卖干货的太多,也赚不了几个钱。谁知道职业介绍所坐在长长的木条板凳上等着主家来挑的钟点工和保姆,几乎全是四十岁以下的,有的还是三十岁以下的,有的还是二十岁以下的。只要职业介绍所进来一个人,就连杨丽珍走进职业介绍所,她们也全呼啦一下子拥了上来。
“是请住家保姆吗?额干了八年了,有家政上岗证,健康证也有,五十一天……”一个看上去十分老道的妇女主动推销自己。
“额只要四十五块一天,老人小孩都能伺候,不嫌弃……”另一个瘦一点的妇女,马上自降身价进行竞争。
杨丽珍一时间傻了眼,感觉那再三咽下去的热血又缓缓地涌到喉咙里来了。还是坐在职业介绍所那张脏的要命的办公桌后面的一个戴眼睛的瘦男人看出来了,他从油腻腻的镜片后翻起眼睛看了她两眼,吐了两个眼圈,眼光再斜斜长条板凳上一个空位置,“也是来找工作当保姆的吧,先搁那坐着吧,等有主顾上门挑上了你,我再给你登记……”杨丽珍趁热血还没从嘴里喷出来之前,嗫嚅说“哦,我走错地方了”,扭身退了出来。
杨丽珍最后只好去做了菜贩子。她每天天不明就到曙光路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进一些菜,还好这要不了几个本钱,然后一副挑子挑着赶到城西戴家弄菜市场去卖菜。她不好意思在西路菜市场买菜,那儿熟人太多了。按说卖菜也不是卖别的那啥,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杨丽珍就是见鬼似地舍近求远去了城西戴家弄菜市场。
她头戴草帽挽起裤腿呼呼啦啦吆喝叫卖的时候,已经像个地地道道的菜农了。城管人员穿着一身国家发的制服,执法起来却像恶霸土匪一样凶狠无情!他们像瘟神一样从天而降(其实是一部城管的执法车),像黄天霸一样掀掉菜贩子的摊头、板车、箩筐、挑子,赶得他们这些以最卑微的方式糊口谋生的百姓像老鼠一样四处逃窜!瓜瓜果果,菜菜叶叶满地乱滚,风中翻飞,说不尽的荒谬与凄凉。杨丽珍总在这时压低了草帽挑起挑子一路飞奔,一边逃跑,一边嘴里痛痛快快“狗娘养的,死了爹娘教养的,今天死不过夜的……”叫骂个不歇!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给自己提神。
就在有一天,城管又来了!就在她挑着挑子,逃奔着,叫骂着,已经如无头苍蝇乱窜之际,忽然一扇救命之门,就像提前念好了“芝麻开门”的咒语在等待她一样,殷勤地敞开在她面前。那是一家脏兮兮旧呼呼的摩托车维修铺子。摩托车维修铺子的老板光棍汉老李,一把扯进像逃难一样乱奔乱骂的杨丽珍,“快进来!”杨丽珍连挑子带人,一头跌进去,“哎哟我的妈呀!”还没的来及喘口气,摩托车维修铺子的旧木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开门开门!”老李像个共产党员的掩护者一样,将自己宽阔的后背“啪”地顶到木板门上,仿佛再为不经事的旧木板门增加一层防火防盗措施,“今天老子病了,不修摩托车!”老李最后很硬气地说道。
城西某间破旧摩托车维修铺子的光棍汉老板老李,从此代替杨过,受领杨丽珍骂人的唾沫。老李应该算是帮了杨过的大忙,他令苦命的她,缓缓地渡过了忧怒交织的更年期。
无论是杨丽珍本人,还是杨过,本来,就要云开日出了。
如果,不发生后来那件电视台采访做节目事件。
【当前:柒】
杨子轩准备去西路老革命宿舍赴陈合之约,他心头既觉得一丝安慰,也分外忧伤。两次婚姻,两个儿子,自己哪一头,都没有当好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儿子已经都死了,可以说,他留在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什么活人的趣味。他是比较懦弱,但说到底,也总不是坏人。对于杨丽珍,本来这辈子他是心存内疚,但杨过死了,他杨子轩除了深深地责怪自己之外,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有点责怪杨丽珍。也许他没有资格怪她,她也极其不容易,但那怨怪,即使隐藏得很深,也常会在夜深人静时像灭不掉的小草一样“滋滋”冒了出来。那每一棵灭不掉的小草,都长着刀锋的模样,不肯饶人饶己。
杨子轩也常对自己说,希望看到杨丽珍幸福,老李的存在,也让他作为她的亲人一般,感到安慰。但有时候,他又更清楚地对自己说,我希望她幸福,那是我的后天教养驱使我这么希望,我从心底里,并不能饶恕她,更不能饶恕自己。后来,他更发现,他也不能饶恕姚美玲。要是当初她不死乞白赖追着自己离婚然后和她结婚,也许一切痛苦都不会发生。当初她就是死乞白赖。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也仍然奋起直追。她要是不那么主动,他杨子轩不是那种有贼心贼胆的人,虽然当时他确实,觉得自己和杨丽珍各个方面都有很大距离。说起来又要回过头来怪杨丽珍。那么时时处处都强悍得不得了的一个女人,面对别的女人侵占自己的婚姻,她是二话不说就将丈夫扫地轰出了门!她要是强势地捍卫一下婚姻,杨子轩也没有本事和能量一意孤行和姚美玲走到一起,他也就能一辈子都陪在杨过身边,杨丽珍拼死老命也给不了杨过的精神滋养,他就能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汩汩地传递给儿子。当然,那样,也就不会有杨开,自己也不用在另一桩婚姻里品尝丧子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