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无 脚 鸟 之 死(2)

【当前：壹】

老李想不到，自己年过半百的新婚喜宴，成了替杨丽珍儿子收尸的残局。杨丽珍在席面上忽然心痛不已的时候，她儿子杨过就从汇金大厦二十四层楼的顶上跳了下来。

老李和杨丽珍认识，也有两年多了。他知道她是个苦命人，性格又太强。结婚这天早上，他去西路老革命宿舍，是想和稀和稀他们母子关系。自己结婚多了老婆当然好，可也不能叫人家小伙子杨过从此没了妈呀，让杨丽珍从此没了儿子，那更不行。这本来根本就不矛盾。他诚心诚意地招呼了杨过，让他今天跟他到城西摩托车维修铺子去，喜烟喜糖瓜子花生的，他都备着呢。可这读多了书言语极少的孩子，对他心是冷的，礼数不缺，但那神情撂着——不屑一顾！不屑一顾老李不就是不屑一顾他妈吗？老李和他妈都扯了证了。
事后老李劝杨丽珍的时候说，你要是那天早上不说那句狠话就好了。不要看老李一个粗人，看问题实质还是蛮透彻的。杨丽珍在随老李离开老革命宿舍时，对儿子杨过说“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儿子一直都斯文，从来没有半句和母亲叫板对抗的话，但也从来没听过她的话，遂过他的心意。可这一次，他就听了她的话了——永远不见！

杨过盖着白布的尸体横放到杨丽珍面前时，她整个脸颊已经刀削斧刻般凹进去，一边一个，盛着痛与恨的漩涡。惨剧急切端在眼面前，令她措手不及，这一时半会，她没有眼泪，也无法嚎啕。杨丽珍拒绝了老李的搀扶，她走到杨过的身边，伸出一只手去，摸到盖尸布的边缘。她没有马上掀开盖尸布，将目光移到了白布盖住的儿子的头脸上。清晰的轮廓在白布之下，依旧如此熟悉。那高高的鼻梁，突出眉骨上浓黑的眉毛，棱角分明的唇形。杨丽珍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的脸，仿佛他幼年时，她无数次凝视他宁静的熟睡。她似乎感到，白布之下，儿子的呼吸起伏，依然清晰可辩；随着呼吸的错落有致，儿子那类似女孩般的干净气息，也依然清晰可闻。
“杨过，你没有死，过儿，你吓妈妈的。”错觉引导着杨丽珍，她就要揭开盖尸布了。仿佛这是一个母子和好的庄重仪式，只要她像从前为了催儿子起床上学，掀开他的被子一样揭开这层白布，她的生龙活虎的儿子，就会一跃而起，然后搂住她的肩头，安慰地对她说，“好了，妈妈，没事了。”
“别，丽珍，别，别看了……”一直紧紧跟在杨丽珍身边的老李，这时忽然伸出一只大手，阻挡着她准备揭开盖尸布的手。他怕她看了受不了，反正都说过永远不见。
“老李，别拉我，我儿子没死，你没看见啊，他有呼吸……”杨丽珍挣扎着。老李死死拽住她，不松手。杨丽珍觉得儿子有呼吸，不过是时间长久地眼盯一处，将自己的呼吸起落，当成盖尸布底下儿子有呼吸了。能换吗？能换她情愿跟他换个过儿。

这时走过来一位手戴白手套、身着灰色工装的年轻女子，她是慈城殡仪馆员工陈合，她的工种是理容。看过日本电影《入殓师》吗？就是专门给死者梳妆打扮整理妆容，让他们以体面的形象踏上最后归途的人。
“请让杨阿姨见杨过最后一面吧……请您放心。”陈合对老李说，老李死死拽着杨丽珍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是你？”杨丽珍看到陈合，表情好似遇到一个与他儿子一路同行的女鬼。
“是的，杨阿姨，是我。搬家不久，我妈妈出车祸死了，没有另外一个理容师为我妈妈这个殡葬理容师整理妆容送她上路，只能是我。我现在接替了我妈妈的工作。见见杨过吧，我尽了全力。”陈合一边说，一边像是展示一件作品一样，轻轻掀开了白色的盖尸布。

他，曾是她倾心仰慕的恋人。不得已，劳燕分飞，却在这里，亲手送他，踏归途。
杨过飘逸地立在殡仪馆外面烟囱的最高处，带一丝流连怅惘地向人间张望。李叔叔真的很爱母亲，这我就放心了。陈合，原来你在这里？妈妈逼你们搬走，那你果真就信守诺言再也不找我？你爱我吗？你走了以后，我又写了十九部玄幻小说，那个优盘里存了三十七部给你，《赤霞魔咒》、《枯骨传奇》、《僵尸列传》……你每一部都看了吗？殡仪馆烟囱里冒出来的浓烟滚滚熏不到他，设置了障法似的，快到他身边就飘走，蓝天白云宽广和蔼，悠悠依托着他，令他丰神俊朗，宛若仙子。

白色盖尸布底下的脸，丰神俊朗，宛若仙子，只是静静闭目。杨丽珍心中凄楚，忍不住伸出手向儿子脸上摸去。“杨阿姨，不，不能摸。”陈合向前一步，阻止杨丽珍。一切均是幻象。头脑中忽然闯进儿子自二十四层高楼跳下，摔得血肉模糊的脸，杨丽珍的左胸口，再一次剧烈疼痛起来。她将那伸出去准备抚摸儿子脸庞的左手，捂住疼痛难忍的胸口，她又望着停尸台上儿子那被陈合精心修补整理化妆成型的丰神俊朗的脸，心中涌起千般滋味，冲到眼眶里，化作自己以为已经干涸的泪水，汹涌而出。她热泪滚滚再望向陈合，忏悔、心酸、感激，尽在不言中。
陈合和老李一起扶住杨丽珍。待她稍微平静一点儿，老李声音沉重地说，“丽珍，我看这事，得通知过儿他爸爸，这毕竟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啊……”
杨丽珍本来情绪稍稍回缓，听到老李如此说，一楞，复又再度起伏起来，她咬紧牙关，紧紧揪住左胸前的衣襟，半天，才迸出一句，“过儿的爸爸？呵呵，杨子轩？呵呵呵呵呵呵，他两个儿子都死光了，他是断子绝孙的人了……”
老李再度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和陈合扶着杨丽珍到边上的椅子上坐下，他掏出一只破旧的黑色手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杨丽珍和陈合说，“我给他小姨打电话，得叫过儿他爸知道……”

杨过在天上看着这一幕，再度对老李涌起感激之情。忽又想起，现在自己是任何情感一并也无的仙身，顿收流连之心。可是，爸爸……他心里喃喃道，真的很久没有见过爸爸，他该去拜别他一下。幻象中，他衣袂飘飘，往慈城的城市东方飞去。

【从前：贰】
好时光易过。转眼间，杨过八岁了。

杨子轩是慈城师范学校的音乐老师，他的钢琴弹的很好。杨过八岁的那年春夏之交，爷爷杨国强身患胃癌，到了晚期弥留之际。身材老大的老军人，瘦成一把枯柴，但仍精神安然淡定。一个栀子花香浓郁的傍晚，杨子轩带着儿子杨过，在杨国强十五平米单间的病榻前问候。杨国强说，“子轩啊，去给爸爸弹一首曲子吧……”杨子轩心里忧伤难过，他望着父亲瘦骨嶙峋的样子，眼光潮湿——他是一个很容易眼睛潮湿稍显懦弱的文雅男子，抿着嘴唇，点点头，让杨过留在单间里陪着父亲，自己返身到２０３。
悠扬的曲调弹起来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杨国强随着乐曲轻轻哼唱了两句，喘息着再也接不下去。“过儿，这是你奶奶，从前最喜欢的曲子……”聪明伶俐又清秀善感的小男孩杨过，在床边，握住爷爷枯瘦的大手，轻轻抚拍着，随着父亲弹奏的音乐，他点着头和着节拍，跟着爷爷停下的唱下去，“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杨国强眼里含着隐隐的泪光，欣喜地望着孙子杨过，“嗯，过儿，你唱得真好，告诉爷爷，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爸爸常弹这首曲子，爷爷常哼着，我听着，就会了……爷爷，你快点好起来，过儿还会唱很多歌，我喜欢这些曲子和歌词，我一首首唱给爷爷听……”
此后，杨过每天放学回来，常在父亲弹奏的钢琴曲伴奏中，立在爷爷的床前，给他唱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栀子花洁白芬芳，清香的歌声中，飘散出缕缕悲壮。
端午到了，爷爷死了。

爷爷走后，公家收回了那个十五平米的单间。读小学二年级的杨过，独自住在老革命宿舍三栋２０３那间当年父亲住过后来做了爷爷书房的小房间里。那里有一屋子的书。有些，是爷爷的，但更多的书，爷爷生前告诉他，是奶奶留下的。《秋海棠》、《红楼梦》、《家春秋》、《红岩》、《啼笑因缘》、《警世恒言》《咆哮山庄》、《茶花女》、《巴黎圣母院》、《西游记》、《三国演义》、《笑傲江湖》、《圆月弯刀》……中外名著、言情骂世、武侠传奇，无所不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