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好久没有见到微微了，我和小荷去了莲心镇，我们要找微微聚聚。这个菜场在原来老菜场的基础上做了整改。虽然是全新的面貌，但是在某些被遗忘的角落里我们还是能找回当初的记忆。
　　“小荷，这里曾经是一家烧饼摊，我最喜欢吃这里的葱油烧饼了。”
　　“我还记得你跟一个叫做大强的男生抢烧饼吃么，笑死我了。”小荷用手捂住嘴，咯咯地笑。
　　“大强，这个人有太多糗事了。有一次，他跟一个我们班上那个最胖的女生吵架，嘴皮子斗不过她，于是他就把藏在课桌抽屉里的一包泡面调料洒在女生的头发上。那个女生口吐泡沫，哭着跑到班主任哪儿，班主任罚大强扫了一个礼拜的地。”
　　“还有更糗的事呢，有次期末拿成绩报告单，他居然穿着内裤冲进来了，全班都惊呆了。”
　　“真的啊？”小荷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一边笑得前俯后仰。
　　“羞得女生都不敢看。大家问他什么情况，他说家里的裤子都洗了，没有裤子穿了。”
　　我和小荷一边走一边笑，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菜场对面的“简爱”理发店。
　　我和小荷走进了理发店，我们推门而入，迎面上来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
　　“两位姑娘，请问是要剪头发吗？”她笑盈盈地问我们。她皮肤白皙，细腰圆臀，在她身上找不出岁月的痕迹。
　　“我们是过来找人的，请问这边有没有一个叫吴微的人？”
　　微微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她给了我跟小荷一个欢快的拥抱。兴奋地说：“秋水，小荷，你们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来看看你咯。”
　　微微的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因为些许的感动吧。这些年来，她的变化挺大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黄毛丫头了，而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带着几分成熟的味道。她剪了一头中短发，穿着一件黄色的风衣，皮肤也是晶莹剔透的。
　　我们曾经就读的中学就在莲心镇的最东边，以前读书每天都要穿过小镇才能达到学校，学校较偏僻，没有商店，只有一个小卖部。每到课后，小卖部里面挤满了人，弄得店员都手忙脚乱。
　　我们三个人走到了老学校门口，还是那个老传达室，还是那扇老铁门，但是守门人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张面孔了。在我们再三的要求下，传达室的大叔终于让我们进去。一踏学校的大门，我似乎又闻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味道。远远望去，操场边上的那棵老香樟树毅然挺立在那边，只不过比之前苍老了很多。篮球场上空旷无人，但是我还是努力在寻找着，也许是多年前的记忆，也许是心中割舍不下的青涩的感情。
　　“小荷、秋水，我们去草坪上坐坐吧。”微微说着就牵着我们的手向前面的大草坪走去，迎风而来是阵阵桂花的飘香。这是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
　　“微微你这几年都跑哪里去了，我们都半个世纪没有见到你了。过年也不回老家。”小荷问道。
　　“有名哥走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我和我的父母去我外婆家那边了。那边虽然比不上我们这边富裕，但是气候舒适宜人，四季如春。
　　“让一切伤心的往事都滚蛋吧！”微微站起来，伸开双臂拥抱蓝天。
　　我和小荷都起身，掸了掸黏在屁股上的杂草，对着天空大喊：“让伤心的往事都滚蛋吧！”
　　时隔六年，微微跟小荷心中的隔膜不点而破了。从此我明白了这世上治愈伤最好的良药便是时间了，让一切不能解决的问题都抛给时间吧。在时间的洗涤中，我们学会了成熟，学会了宽容，学会了理解，也学会了爱，属于我们的爱，最初的爱，友情，最初的纯粹而美好的记忆，那是和最初的月亮河水一样清澈透明，永远围绕着生长的地方周而复始轮回着，不离不弃。
　　那天，我们送微微回理发店回来的时候，碰到了以前的同学，他正在简爱理发店对面的摩托车修理店里面修车子。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单眼皮，长得很秀气，他的两只手上都是机油。
　　“秋水，他好像是咱们的初中同学，叫陈鹏。”
　　“对，是陈鹏，初二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以前比我还要矮小，没想到多年不见居然长得这么高了。”
　　“陈鹏，陈鹏。”我对着他招手，他先是愣了一下，可能一下子没有认出我。
　　“小荷，好久不见。你是——”他又愣住了。
　　“她是秋水。”小荷说。
　　“秋水，你变化真大，我都快不认识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小荷，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在青春的故事里，能被大家所记住的永远是美丽的公主，她甚至在很多年里都成为大家的梦中情人，但是终究时间所考验的不是容颜，而是一个女人所拥有的魅力，那是我在青春的尾巴上所明白的道理。
　　
　　“不好了，出大事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天蒙蒙亮，李爷爷就在村子里大喊大叫。这一天，我们没有听到李爷爷的喷嚏声，却被他的惊恐声所惊醒。我看到月亮河边围了很多人，人群中发出阵阵哀叹声和哭声。
　　“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抓住母亲的手臂想问问究竟。
　　“小荷奶奶金凤投河自尽了。”
　　天哪，这是多大的噩耗，我心里很是慌张。我拨开人群，走到河埠头，看到一具被水浸泡的死尸漂浮在河面上，两个村中的壮汉正要下水把尸体拖上来。金凤奶奶的身上飘满了水草，她的脸是安详而平静的，但是她走的方式却是残忍而痛苦的。我不敢直视，生怕晚上做噩梦。小荷呢，小荷在哪里？我四处寻找小荷，发现小荷躲在石桥墩下抱头痛哭，我一把抱着小荷，和她一起痛哭起来。
　　天空突然暗沉下来，飘过一大朵乌云，太阳迟迟不肯出来。
　　那一天，我看到从外地赶来的小荷父亲水强哭得像个小孩一样，小荷的母亲月琴站在一旁，吓得跟个木头人一样。她的身边站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也就是小荷的弟弟，吓得也缩成一团。
　　金凤奶奶的丧事草草办着。按照村里面的习俗，家中的每个人都要在死者生前所睡过的床上打个滚儿，这样不会被魂魄缠住。水强第一个上前打滚，他略微肥胖的身躯笨拙地翻了一圈，接下来是小荷。小荷一直哭个不停，她在奶奶的床上滚了好几圈。但是月琴跟小荷弟弟小桐不敢。
　　“妈妈，我怕。”小桐拉着月琴的衣角。
　　“桐桐不怕，有妈妈在。”月琴说着抱起桐桐在金凤奶奶的床上滚了个身。起来的时候，月琴吓得脸泛白。
　　金凤奶奶生前盖的被子、穿戴的衣物首饰都随着一把火熊熊燃烧起来，这一切都将随着她去另一个世界。她终于可以跟村上其他死去的老人一样在月光照亮的晚上，划着船，在月亮河里开心地唱着歌。他们要去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世人所不知道的地方。
　　金凤奶奶为什么要投河，大家都议论纷纷。她的死就成了一个谜。她无缘无故是不可能投河自尽的，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留下遗言。有人说金凤奶奶是被堂子菩萨召唤去了。金凤奶奶生前每逢初一或者十五都会在堂子菩萨的小庙里烧香念佛，自从有一天晚上菩萨庙着火后，金凤奶奶第二天就莫名摔了一跤，这一摔照道理不会出什么事情，但是却摔成了卧床不起。
　　李爷爷跟我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他听到他们家的狗汪汪叫个不停，本以为家里面进贼了，于是跑出去一看，却看到堂子庙前熊熊燃烧的火焰。他赶紧叫上隔壁的老王，两个人提了几桶水，将火势控制住了，浇到一半的时候，他看到菩萨的头掉了下来，滚到他的脚边。活了大半辈子还头一次经历这等事，这下将李爷爷吓了个半死。李爷爷和老王叫了左邻右舍，居然没有一个人听到。漆黑的半夜，只有狗吠声，月光映照着这片断壁残垣。李爷爷也无奈回家了。什么事儿等第二天再说了。
　　关于金凤奶奶的死还有一种说法是，金凤奶奶一直是一个手脚勤快的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能下床走动，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早点解脱。于是她投河自尽了。她死后的前几天，没有人敢到河埠头洗东西，那片水域成了片阴森而恐怖的禁区。没有人敢在太阳没出来之前起床了，我也听不到李爷爷的喷嚏声了。但是村上有个胆子特别大的人说上夜班回来看到河埠头有个黑影在晃动。自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去那个河埠头了。多年之后，那里长满了杂草。
　　而小荷，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了。她永远都不会想到奶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也永远都不会想到奶奶前两天说的话竟然成了诀别的话。她说她有种冲动，真想知道月亮河就是埋藏了什么秘密，月亮河究竟是一条怎样的河。而所谓的真相，是永远用肉眼所看不见的。
　　
　　短暂的国庆假期，并不开心。短短的几天就被一些阴影笼罩。金凤奶奶的死成为了月亮村里的一个谜。我想这个谜就像月亮河的河水一样永远不会停止。只不过一代一代的人过去，人们只会记住月亮河，不会记住月亮河边有一个叫金凤的人。我们每一个人都如此，除非你成了一个伟人。但是我相信每一个走了的人都变成了月亮河边的星星，长在月亮河里的星星。这是死去的灵魂，最终随着月亮河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和小荷做了短暂的告别，就各自回学校了。小荷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脆弱。自那开始，我对生命有了些许的感悟。回到学校，又是另外一种生活。
　　推开寝室的门，室友们都在了。苹果、菊儿以及思慧说晚上要一起吃火锅。
　　我们来到了一家叫小绵羊的火锅店，思慧拿起菜单，认真地点起来，她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骨子里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我无聊地环顾四周。突然间，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对面坐了一位看上去比他大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男人戴了一副眼镜，穿戴整洁，看上去温文儒雅。我的心开始紧张不安起来。我假装没事，其实怕被他看到。也许人家根本就不会在意你，只有你自己这么在意人家的目光。我假装上卫生间，为的是在大镜子面前照照自己的形象。一个人只有在你在乎的人面前才会特别重注自己的形象吧。我小眼睛，大鼻子，不长不短的头发，整张脸上就嘴巴长得还可以，它给了我一点点自信。突然间有个声音在背后叫我，我一抬头发现居然是穆子林。
　　“好像我们在哪里见过。”穆子林有好地说，眼神闪着一些光芒，这是睿智之光。
　　“是啊，公开课上，你当时坐我边上。”我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敢抬头看着他。
　　“好像是，但是我总觉得以前还在哪里见过你，总觉得我们之前就认识。”
　　“不会吧？也许是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我暗暗欣喜。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秋水。”
　　“哦，我叫穆子林。”
　　“久闻大名。”我抬起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仔细地端详了这张脸。长长的清秀的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特别是他的眼神，有你所看不到的东西。
　　“哈哈，我真这么出名啊。”他爽朗地笑了，“是啊，这家火锅店味道不错。我们经常来吃的。”
　　“是的。”
　　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就回到了各自的桌上。回来的时候我的脸已经绯红。菊儿嘲笑我就像一个红苹果。我说我的皮肤敏感，一碰到热的东西就发红。其实比我的脸更热的是我的心灵。我似乎对这种眼神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我想从他的眼神中去探寻他的内心。这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宇宙啊，如果我变成一个可以飞翔的小行星，我没法把握在遇到吸引我的星空下，我是否会脱离我的轨道，去寻找我想要的秘密。
　　那一晚，我以为我不会遇到穆子林，没想到在回寝室的路上我又碰到了他。那时候正好只有我们两个人，是他先叫住我的。那一刻，我相信了缘分。如果你在某个时刻遇到某人的频率比较高，那绝对是缘分。
　　两个人并排走着，习习晚风吹来。校园里残留的桂花香味。
　　“好巧！”他说。
　　“是啊，真巧！”我说，“星空好美。”
　　“在我们看来，没颗星都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但在上帝眼里，我们是一颗微小的棱角分明的石头。”
　　“你相信上帝？”
　　“不信。”
　　“那你信什么？”
　　“心。”
　　“心？”我疑惑地望着他。
　　“只有用心灵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看不到的。”
　　我沉默了，他哈哈大笑，又悄悄地跟我讲：“这是来自一只可爱的小狐狸的秘密，也是一个不变的真理。”
　　他消失在温柔的夜色里，在柔美的星空下，我站在一棵桂花树下，回味着他的话，“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所看不到的”。难道看到的并非真实，真实永远被隐藏了起来，难道我看到的他并非是真正的他，那真正的他到底又是怎样？
　　晚风吹拂着树叶。月色细腻地流淌在草坪上。这是一个似梦非梦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