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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东西河纪事      作者:梅放      发布时间:2017-06-20 18:30:17      字数:5095

  1957年冬天的一个寒冷的清晨,平原县东西河区的李家村的村头忽然响起了“咣----咣”的铜锣声和略带嘶哑的喊声:
  “传村委会通知----!今天上午――在村部禾场――召开批斗大会――!各家各户都要参加――!”
  打锣发通知的是一个腰弯背驼矮小瘦弱的中年男子,人称李驼背。他是村里的保管员,同时还兼做发通知、提醒防火防盗之类的工作。此刻,他顺着村子自东向西蹒跚而行,并不时地敲锣喊话。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一百多户人家基本上滨着一条名为东西河的乡村河流散居着。村子的东头,是村里的主要进出通道和活动场所――靠北建有一块约两亩田大的四方形禾场,禾场上建有三间砖瓦房的村部和仓库;靠南搭有一座简易木桥和一个简易埠头,从这里顺流东下二十来里可到东西河区委所在地东西河镇,逆流西上十五六里则可抵达汉江边。村子的西端,是村里的几十亩白田,其间夹杂着村民们的自留地和坟地,那里头生长着两棵常年郁郁葱葱的巨大古柏。
  李驼背约摸用了两三袋烟功夫才从村头转到村尾,末了,他竟忽然在通知后面加了两句“大家伙听清楚啊----锣响两遍就要赶紧出门啦!”
  可是,等他打过转身,村子最西边的一间茅草屋里便走出了一对男女。看架式,他们显然是准备去开会的。那女的手里提着个小木凳,头上戴了条蓝底白花的头巾。她二十四五岁模样,身材苗条,面容清秀,不过眼圈儿有点浮肿,像是一夜未曾睡好的样子。那男的比女的略高一些,面相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里隐含着一丝忧郁,但全身的气质却不大像是一般的老百姓。他们在自家门前踌躇了一会,然后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才特意绕到屋后朝村东头走去。
  屋前屋后是有区别的。屋前出场较宽、路平,收拾得比较干净,村里人一般用作行走、晒场或纳凉等;屋后出场较窄,且各家各户大都建着粪坑、灰塘和猪圈等,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从此穿行。面前的这对男女之所以如此趋害避利,是因为他们心有苦衷----昨天他们还是村里最风光的人,今天却成了批斗大会的对象和家属,他们感到无脸见人!
  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只顾着择路而行。也许是注意力太集中的缘故,当他们走到村子的中间,一条大黄狗差不多快要蹿到他们身边时才被发现。那女的赶紧用手拉了那男的一把,旋即挥动手中的小木凳赶狗:“去!去!连熟人都不认得了?”
  大黄狗不通人性,见偷袭不成便索性露出凶相狂吠着逼上前来。那男的上前一步挡在了那女的面前,然后跺脚大嘘一声吓狗。大黄狗不怕,依然朝他们身上扑。那男的突然下蹲身体,迅速拣起半截砖块,高高地扬着。大黄狗愣了一会,继而见只是吓唬,又大着胆子扑了上来。那男的用身体护着那女的,边退边吓狗。眼看退不及了,那男的便将手中的砖块狠劲地朝狗打去。
  “咚!”的一声,砖块准确地击中了狗的身体,那畜牲顿时疼得“嗷、嗷”直叫。
  “哪个生得贱啊?大清早来撩狗咬!”随着一声怒冲冲的喝问,一间砖瓦屋里猛地冲出来一位披头散发的胖女人,她的脚上趿着靴子,手上拿着梳子,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焰。----她就是村支书兼合作社主任程大牛的老婆黄花花。
  那对遭狗攻击的男女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惶愧的神色。他们正待开口说点什么,哪知黄花花眨眼之间就换了另一副脸嘴:“哟----是你们两口子呀?这么早干吗去呀?”
  那女的显得有些不大自在地回答:“哦,花姐!我们准备上会场。真对不起----刚才打了你的狗一下。”
  “没事!这畜牲该打!”黄花花边应着边朝狗踢了一脚,“撬死!连熟人都敢咬?”待狗灰溜溜地退下,她又问,“咬着你们没有?”
  那男的愧歉地摇了下头。
  那女的赶紧接上腔:“没呢。要不是你出来,没准它不会放过我们。”说完,她见黄花花情绪还好,又怯生生地问,“大牛哥呢?”
  黄花花“哼”了声,故意埋怨说:“鬼早就掺走了!说是去布置会场。就数他积极!”接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瞅瞅左右,拉过那女的一只手,左眼看着那女的,右眼乜着那男的,尽量压低嗓门说:“呃,你们晓不晓得今个咋个斗法?听说要挂黑牌上绑嘞!”
  那女的不由得紧张地咬住了嘴唇,那男的则把脸扭到了一边。
  黄花花似乎是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口说:“月英妺子,你也不要太埋怨李耕兄弟。这样的事谁也不愿!当初你大牛哥一个劲地打招呼把李耕兄弟调到区里去,还不是冲着他们兄弟俩的情份,还不是为了咱李家村出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谁料到李耕兄弟会这么着呢?常言道,‘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看来咱们只有这八字,就认了吧!”
  李耕和王月英夫妇俩听了这番既像安慰又像幸灾乐祸的话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他们怔怔地站了一会,然后讪讪地离开了黄花花。
  
  村东头禾场村部前。一个平头黑脸的中年汉子正在抡锹挖洞准备栽挂横幅的竹杆。由于地面板结,他每挖几下便会直起身子,朝手掌心吐一口唾沬,然后把锹重重地剁下去,用脚踩着锹往下挖。待挖好一个洞口,他的额头和身上便开始冒汗了,于是他脱掉棉袄,把它放到不远处的一张长方形桌子上,继续开挖第二个洞口。
  王月英和李耕打老远就发现了挖洞人,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大牛哥!早啊!”王月英先行招呼道。
  “大牛――需要我做点什么吗?”李耕也随后问道。
  程大牛停住锹,看着王月英和李耕说:“我马上就好了。你们先到村部去呆会吧,外面有点冷。”
  王月英说:“那你赶紧挖吧,免得停下来冷。我们帮你挂下横幅。”
  程大牛说了声“行”,便又继续挖洞了。
  王月英走进村部拿出一把锹来,李耕弯腰从地上拿起一根竹杆,两人一个扶着竹杆一个填土,不一会就把竹杆栽固好了。接着,他们又和程大牛一起三下五除二把另一根竹杆也栽固了。再接着,他们又一起把写着“批斗大会”四个黑色大字的白布横幅挂在了竹杆上。
  三个人都有些发宭。最后还是王月英打破了沉默:“大牛哥,难道今个真要挂黑牌上绑?”
  程大牛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前天,区委开会通报反右情况,他的好朋友李耕赫然在列。他感到异常震惊,会一散便去找区委书记张士群问情况。张士群曾在李家村搞过土改,一直以来对程大牛和李耕都很器重。看在程大牛的面子上,张士群把李耕如何向区委和他本人发难,如何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的事讲了。张士群见李耕低头不语,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于是既像是教育又像是敲打地说:“大牛啊,我知道你和李耕关系很好,但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啊!你也清楚,我过去也是挺器重他的,还把他调到区里来培养。哪晓得他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啊!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真是痛心极了!若不是念他跟了我几年,人还年轻,组织上是绝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你看其他的人都被打成右派了,而他只是被定了个右倾分子遣送回村劳动改造,这真算是念了旧情了!我提醒你,对他这种人千万不能只讲感情不讲原则,一定要站稳阶级立场,坚决按照区委的指示精神对他严加批斗和劳动改造!、、、、、、”程大牛见张士群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可是,在与李耕一同回村的路上,李耕却说出了另外一番话:“你相信我会向区委和张书记发难,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么?我能有今天,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这么糊涂呢?我前些天的确是给区委提了两条意见,说他们在工作上有点急于求成和团结上还有待加强,可那都是在区委整风征求意见会上被张书记点将后迫不得巳说的呀!他这不是故意设套让我钻么?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面对两个自己十分信赖的人的完全不同的说法,程大牛真不知道该相信谁的才好,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恰当、、、、、、
  李耕知道程大牛己经十分为难,他不想给程大牛造成更大的压力,于是阻拦妻子说:“月英你不要为难大牛了!这是张书记的意思,他也无能为力。”转而又对程大牛说:“大牛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他们要你怎样就怎样,免得到时不好交待。”
  程大牛说:“我晓得分寸的。你还是先到村部歇会吧,一会儿开会的人就要来了,区里的孙特派员估计也快到了。”
  李耕“哦”了声,说:“那你忙你的吧。月英你也不用管我了。我先到村部呆着去。”说罢便走进了村部。
  
  “把右倾分子李耕押上台来!”
  随着程大牛威严的一声喝叫,两个持枪的民兵押着李耕从村部走了出来。会场上几百双眼睛顿时一齐瞄向了主席台。
  主席台其实只有个样子----两根竹竿间挂着一条“批斗大会”的横幅,横幅下摆了一张长方形书桌,桌后不远处坐了一个身材膘悍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但就是这,也足以使全场的男女老幼感到莫大的威慑和恐惧!
  “挂黑牌!”
  程大牛话音刚落,一块白纸黑字写着“右倾分子李耕”的硬纸牌立刻吊到了李耕的胸前,他的身体马上就像矮了半截。
  “上绑!”
  犹如一记闷雷滚过会场,全场为之一震。几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妇女赶紧用手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或耳朵。坐在人群中的王月英则差点跳将了起来。
  程大牛全当没有看见似的,喊完话便从地上拣起了早已准备好的麻绳――他要亲自动手去捆绑李耕了。
  程大牛过去捆人绑人是出了名的,不仅快、准、狠,而且还能近距离抛绳箍人。村里的地富分子全都领教过他的厉害,只要一看见他拿着绳子,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可是,近两年来,他基本上不动手了,即使遇到这类活,也总是推给别人去干。这一次他重出江湖,身手还像过去那般敏捷么?人们不禁紧张而好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程大牛走到李耕身后,先稳了稳神,暗自“吁”出一口粗气,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把李耕给绑了。
  李耕先还有些紧张,到后来没感觉出特别难受,心里不由得十分感激好兄弟手下留情。
  “慢!”主席台上的那个人忽然“霍”地站起身来大声喝道,“程支书!请你把他再重绑一遍!”
  程大牛佯装不解地望向了那个人。
  那个人似乎恼了,满脸的麻子都涨红了,他几步跨到李耕身后,一把抓住绳头狠劲地拉了一下。
  “啊-----”李耕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王月英“腾”地跳了起来。
  会场上瞬间嗡嗡嚷嚷开了。
  那个人倏地从腰间拔出手枪,杀气腾腾地大叫:“都不许乱动!我是区委特派员孙大林!谁敢扰乱会场就打死谁!”
  人们一下子被镇住了,禾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了。
  程大牛担心出事,赶紧息事宁人地对孙大林说:“特派员,继续开会吧?”
  孙大林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开吧!谁也不许再耍花招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程大牛敢怒不敢言,忍气呑声地宣布继续开会。
  但孙大林又拦住了他:“慢!他的那老地主婆呢?为什么不把她押上台来?”
  程大牛佯装糊涂地问:“你说的是、、、、、、”
  孙大林像是不认识似地狠狠地瞪了程大牛一眼,没好气地说:“就是他的养母何玉莲哪!张书记不是早就给你交待过么?赶紧把她押上台来一起批斗!”
  程大牛扫了一眼会场,故意大声发问:“何玉莲来了没有?”
  王月英小声回答:“她老病了。”
  程大牛走近孙大林,小心地试探着问:“能否等到下次再、、、、、、”孙大林怒瞪着双眼恶狠狠地说:“没有下次!就是抬也要把她抬来!”
  程大牛迟疑了一下,说了声“那我去找吧”,他见孙大林没有一丝通融的意思,便大步走出了会场。
  
  沉重的杵衣声在村西的河边响着。
  河水如同一张愁容满面的老脸在幽幽地荡漾。
  李耕年过半百的养母何玉莲在河边一面杵着衣物,一面惦念着会场。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她身边用树枝玩打着河水。
  程大牛循着“梆、梆、梆”的声响来到河边,看见这令人心酸的一幕,心中又陡然平添了一层惆怅。他停住脚步,思量着该怎样向何玉莲开口-----
  “大牛啊?有事么?”何玉莲杵完衣物,起身时突然发现了程大牛,主动招呼道。
  程大牛忙“嗯”了声,走上前去。
  何玉莲把手在围腰布上抹了抹,等待着程大牛发话。
  程大牛显得十分难为情的开口道:“婶子,怪侄儿没本事,还得您老----去一趟会场。”何玉莲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似的,平静地说:“这不怪你,是祸躲不过。容我把衣服清一遍就随你去。”
  “我来帮您清!”程大牛边说边捋起袖子,帮何玉莲清洗衣物来。
  何玉莲感激地说:“有劳你了!尽给你添麻烦!”顿了一会,又小心地试探,“大牛啊,有句话我想问你,希望你给婶说实话。”
  “您问吧,我决不打马虎。”
  “你告诉我,李耕的事,是不是因为我?”
  按张书记当时的说法,李耕胆敢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是有其阶级基础和家庭根源的,因为他的父亲李立成当过国民党军官,养母何玉莲是地主出身。但程大牛并没有照实说:“不是。是他自己不小心惹的祸。”
  “那我就安心了一些。”何玉莲说完,又招呼小男孩道:“盼盼,跟婆婆上去。”
  盼盼“哦”了一声,便扔掉树枝,跟着何玉莲和程大牛上了河坡。
  晾好衣物,三个人又一起朝村东头走去、、、、、、
  王月英打老远就发现了他们,她原本想偷偷地离开会场来阻止他们,后来被孙大林发现了呵斥,就索性不顾一切地撒腿跑了起来。
  会场上一阵骚动。
  孙大林赶紧命令民兵连长李秋生带领民兵去追赶王月英。
  何玉莲和盼盼蓦然发现了王月英,立即大呼小叫地迎了过来。
  正当他们相距不到十来步远时,何玉莲突然摔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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