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二十三）

　　8
　　渡口的四月和五月，是一年中最热、最干旱的时节。为了消暑，每当太阳夕下，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都喜欢来到金沙江边，金沙江边，成为大伙难得的休息纳凉的好地方。道泽和大罗也来到江边，他们选在一处水流平缓的地方，大罗扑身下去：“哇，好过瘾。”
　　“嗨，注意点，前面水急。”道泽跟在后面喊道。
　　听到警告，大罗转身游了回来。游泳的人里，水平有高有低，自由泳，蛙泳，狗刨式，扎猛子，五花八门，实在不会或胆小怕水的，干脆分成两派打水仗……
　　想起办公室的喜糖，大罗对游到跟前的道泽说道：“王强给我们寄喜糖来了。”
　　“哦，忘给你说了，上周赵小川打电话，说到王强结婚，我让他帮咱俩买了点礼物送过去。”
　　“多少钱，回头我把钱给你。”
　　“不用，没多少。”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是我的心意。”
　　“那你帮我买两块肥皂就成。”
　　“这是你说的，吃亏可不怪我。”
　　借机，道泽问道：“唉，你有目标了吗？”
　　“你说女朋友？”
　　道泽点点头。
　　“到处都是你我一样的，找谁去。哎，现在除了机器、尘土和臭汗的味道，哪有谈情说爱的情调？”
　　“怎么，灰心了？”道泽笑道。
　　“不至于，整天忙得也没时间想这些事。不过，以我的切身体会，我觉得今后对到我们这样重工业基地来的男士，组织上应该告之找女朋友不易，在来之前最好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是吧？否则，像我这样成了老大难，多给组织上丢脸。”
　　虽然大罗把个人的尴尬问题，用幽默的口吻说出来，但道泽心里却不是滋味。他曾暗地里为大罗张罗，可这诺大的工地，几乎就找不到合适的未婚女性，这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工地上偶尔出现一位年轻女士，你便会发现，那些男性，尤其是那些年轻男性的目光，准会齐刷刷地跟随她。王强和左小翔也给大罗介绍了几个，不是因为离得太远，就是双方无意，都不了了之。
　　“道泽，大罗。”赵志鹏从几米远的地方，朝他们游过来。
　　道泽招呼道：“赵队，在这可难得见到你。”
　　“体力不行了，我先上去，你们还游吗？”
　　道泽答道：“我们也差不多了。”
　　道泽、大罗跟着赵队长一同上了岸。这时，离江边不远的公路上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寻着鸣笛声望去，只见公路上驶来一列车队，前面一辆汽车上挂着“后有车队！”的牌子，一辆接着一辆缓缓驶过，最后一辆汽车上挂着“车队过完！”的牌子。道泽说道：“这个车队好长，有三十多辆。”
　　望着眼前经过的车队，大罗笑道：“明天又是一场吆嗨吆嗨大战。”
　　赵队长问道：“吃得消吗？”
　　“还行。”大罗答。
　　看着从眼前经过的一辆辆满载物资的汽车，赵队长有感而发：“二次世界大战，美英盟军在法国登陆，都说后勤支援是运输史上的奇迹，我说我们渡口的运输和它相比，毫不逊色。你们看啊，一切生活和建设物资经成都或昆明运到这里，运输路程远，道路崎岖，山高沟深，运量巨大，钢铁、煤、电、交通等所有项目需要的机械设备和几万人的生活用品，小到米面、螺丝钉，大到几十吨、上百吨的大型设备，硬是用汽车给拉进来了。”
　　道泽感叹道：“我在想，建设这样大一个钢铁企业，涉及电力、水、煤、矿石以及运输，像公路、铁路等，还有各种机械设备，大量吃的、用的，千头万绪，涉及到好多部门，光规划协调就不容易。”
　　赵志鹏点头道：“要说规划协调，有三句话：第一句话，叫‘统一计划’，光有十年规划、长期规划还不行，必须分步走，要有一年一年的计划。比如，1964年开始准备，各部门就把准备工作做好，1965年就开始动工了。第二句话呢，叫‘分工负责’，冶金方面由冶金部负责，煤由煤炭部负责，电由电力部负责。第三句话则叫‘统一步骤’。没有统一步骤，各部门就会你今年的投资多，我今年的投资少，结果就不协调了。吃饭、穿衣问题，国务院‘五办’组织了两个财贸小组，包括商业部、粮食部、供销社、财政、银行，一个负责供应铁路建设吃、穿问题，一个负责供给三线。中国有句老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然还涉及邮电部，战士、工人要给家里写信，要看报啊。”
　　大罗插话道：“我说呀，就一句话，渡口建设全靠党中央的领导和全国人民的支持。”
　　赵队长哈哈大笑：“我说那么多，还是你总结得好，一句话就概括了。”
　　大罗笑道：“我这叫什么概括呀，工地上是个人都说得出来。”
　　
　　1966年4月，四0公司并入渡口建设指挥部所属的冶金指挥部。周浩为冶金指挥部负责人之一，分管基建及行政处工作。赵志鹏任行政处副处长，行政处涉及到生活、后勤、文印、通讯以及接待和保卫。沈道泽在四0公司时就在行政科工作，自然也留在行政处，大罗仍在设备处。
　　
　　9
　　上午九点多，工地上汽笛轰鸣，人声鼎沸。一位头戴草帽、身穿白大褂、背着药箱的医生，来到工地巡诊。为患轻度伤风感冒的配些药，处理小伤口……突然，有人喊道：“医生，有人受伤了。”十几米开外，一位师傅扶着伤者过来，看情形，大概是脚受了伤。医生赶过去，原来伤者的右脚，不小心踩在木板的钉子上。见医生过来，搀扶的师傅说道：“医生，我把他交给你了，我车还停在路口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受伤师傅说：“不是一起的，他看到我受伤，过来扶我。”“好，交给我，你忙吧。”医生扶着受伤的师傅坐在一块石头上，放下药箱，便蹲在地上，仔细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辆推土机正后退着朝他们驶来，危机时刻，恰被路过的大罗看见，他急忙朝驾驶员大声喊道：“快停下，停下，后面有人！”
　　推土机上的小师傅听到喊声，急忙刹住车，探出头：“对不起，对不起。”
　　低头忙碌的医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这才说道：“不怪你，是我不小心。”
　　听到声音，大罗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这位医生是位女同志，他问道：“你是刚来的吧？”
　　女医生点点头。
　　大罗友善的提醒道：“工地情况复杂，你要注意安全。”
　　女医生再次点点头。
　　推土机小师傅见受伤的是同乡的陈师傅，忙问道：“陈师傅，你脚伤严重吗？”
　　“不碍事，被钉子扎了。”
　　女医生对陈师傅说道：“陈师傅，我已经帮你处理好了，伤口这两天不要碰水。”
　　陈师傅点头道：“嗯。”
　　女医生转身对大罗说道：“谢谢你啊。”
　　“应该的，不客气。”大罗礼貌回应后，便离开了。
　　女医生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对陈师傅交待道：“陈师傅，记着两天后到医务室来换药。”
　　看到女医生背起药箱离开，陈师傅这才想到自己还没说句感谢的话，他忙对女医生说道：“谢谢你，医生。”
　　女医生回过头：“不用谢。多注意点，不要感染了。”
　　已经离开的大罗，听到身后传来女医生清脆的声音，心想这位女医生的声音好动听。
　　这位女医生，是刚分到工地医务室的，姓丁名畅。
　　
　　一位师傅眼里吹进沙子，被人搀扶着来到医务室，值班的正是丁畅。她一边问，一边检查，见师傅满脸灰尘，脸和手臂晒得脱了皮，便提醒道：“师傅，这么热的天，怎么不戴顶草帽？”
　　“那东西箍在头上不得劲。”
　　“你脸和胳膊都晒得脱了皮，长时间这样，皮肤会病变的。这儿阳光强，戴上草帽，多少能减轻点辐射强度。还有，这么大的太阳，最好穿长袖衣服。”
　　丁医生拿出纱布为他清洗眼睛周围，擦了一遍，纱布上全是灰尘，换了张干净的纱布，擦了一遍，又换了张干净的纱布，这才小心将他眼里沙子轻轻擦去，仔细检查后，她问道：“师傅，睁下眼睛，怎么样？”
　　“嗯，不卡了。”
　　丁医生再次检查他的眼睛：“眼角有点红，我给你开盒眼药水。”她边开药，边提醒道：“工地上灰尘大，起风的时候，尽量背对着风。”
　　站在一旁的那位师傅说：“不管用，那么厚的灰，一脚踩下去，就像踩进了泥潭。大风一来，加上车子跑来跑去,铺天盖地的，怎么躲都躲不脱。”
　　在这个工人阶级担当老大哥的时代，师傅们忘我的精神和爽朗的性格，深深打动着丁畅，她既敬重这些师傅，也愿意和他们交谈，她问道：“师傅，你们是哪年进来的？”
　　一旁的师傅答道：“我们都是65年进来的，我下半年，他是上半年。”
　　“哦，你们进来得早，那时更荒凉吧？”
　　已擦去眼里沙子的师傅，点头道：“荒凉是荒凉，那个时候，荒凉都不算什么了，当时大伙心里还有几‘怕’，一怕麻风，二怕狼，三怕横渡金沙江。为什么呢？那个麻风病很吓人，怕传染，所以一怕麻风。二怕狼，狼要吃人啊，去年，我们在采样队的时候，还发现了一窝小狼崽。三怕金沙江，金沙江你看上去平平静静，可底下礁石多，漩涡多，那水是从雪山上下来的，冰凉冰凉，不熟悉水性，你要下去，没准就没命了。”
　　
　　医务室来了位亲切随和、年轻漂亮的女医生，这在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工地上，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尤其是小伙子们的格外关注。
　　显然，以各种名目来医务室的小伙子，比平时多了不少。
　　付诸行动最快的，当属工程队的高祝强。高祝强进渡一年多，原本就不白的肤色晒成了古铜色，加上壮实的身材和一张四方脸，让他在同龄人中显得颇为老成。他初中毕业，参加工作九年有余，也算小有成就，当上了班组长，手下管有七、八个人。当初，亲朋好友曾给他介绍过几个女朋友，无奈高不成低不就，一晃，到了２７这个尴尬年龄，个人问题却还没有着落，家人的催促，周围好心人的关心，让他从最初的挑肥拣瘦，到现在着急与焦虑，可是，在渡口这样一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现实面前，他的种种想法与努力都是徒劳。当他看到工友们谈起新来的女医生那兴奋的表情，不禁怦然心动，他悄悄来到医务室，亲眼目睹了那位女医生：年青，漂亮，职业好，有文化，满足了他所有的择偶条件……必须先下手为强，于是，他想着法儿，接近女医生，可女医生身旁不是有人，就是正给病人看病，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装着生病来到医务室。他盘算着，先相互认识，再找机会进一步接触，接触机会一多，再好好表现，获得她的好感，等她有了好感，就向她求婚。想着心里的如意算盘，他满心畅快走进了医务室。
　　女医生一边登记，一边和蔼地问他病情，原本身体壮的像牛一般的他，小从到大基本没生过病，面对女医生的询问，不免紧张起来，哼哼哈哈不知如何回答，嗓子里像有东西堵在那，他咳嗽几声，“呸”的一声，将咳出的痰吐在地上。见病人随地吐痰，女医生不禁皱起眉头：“高师傅，请不要随地吐痰。”说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土黄色卫生纸丢上去，起身拿起扫把和撮箕，将地上的痰擦净扫进撮箕里，洗了手，重新坐到桌前。
　　见自己在女医生面前出了洋相，高祝强忙道歉：“对不起，习惯了。”
　　作为医生，丁畅十分反感随地吐痰行为，看到高祝强是年轻人，她也没避讳，提醒道：“随地吐痰是陋习，要改掉。尤其是病人，痰里的病毒、病菌能存活6至8个月。随地吐痰，其他人也会因吸入痰里的病菌而被传染。”
　　见高祝强露出尴尬的表情，丁畅缓解语气道：“痰是呼吸道排泄出来的废物，要把它吐出来，但不能乱吐，最好吐在纸上包好，再扔进垃圾桶。”
　　“你教导的对，我一定改掉这个陋习。”高祝强脸上努力赔着笑，心里却暗暗懊恼，这次算白忙活了，初次见面，却留下这么不好的印象。
　　女医生问道：“哪里不好？”
　　高祝强嗯嗯几声：“嗓子疼，心慌，浑身无力。”
　　女医生检查后：“目前看，咽喉没有炎症，脉搏也平稳，可能是气候炎热、干燥，引起的身体不适，先不用吃药，回去后注意休息，多喝点水。”
　　原本没病的高祝强，心里一阵发虚，听完女医生的话，赶紧说道：“哦，没问题，我就放心了，谢谢你啊。”话一说完，生怕女医生看出破绽，赶紧溜出了医务室。
　　别看高祝强人高马大，平日里也算能说会道，这次，可能是目的性太强，太在意，反而让他在女医生面前显得拘束、紧张。走出医务室的高祝强，懊恼地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看得出，他很在意这次见面，一点不满意今天的表现。对他来说，女医生太完美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女医生追到手。为此，他甚至于找到因闹矛盾几个月未说话的哥哥高祝新，求他利用当科长的关系，帮他打听到了女医生的生日。紧接着，他开始谋划如何找到好机会接近女医生。有句话叫“计划没有变化快”，他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准备妥当，就接到通知，让他到外地某钢铁厂实习。高祝强不想因这次外出实习而影响他的求爱计划，他找到队长，编了数条理由，恳求把他换下来，队长告诉他，外出实习人员名单已经送到部里，队上无能为力。高祝强鼓起勇气找到部里负责此事的干部，恰巧被进来的周书记撞到，他趁机向周书记求助，说自己身体有病，正在吃药，还说晕车晕得厉害怕坐车，让把自己从这次外出实习的名单中撤下来。没想到周书记听完他的申辩后，反而笑着劝道：“小高同志，这次外出实习，是为钢铁厂的投产培养和储备生产骨干，意义重大，机会也难得。你晕车，可以到医务室开点晕车药。身体不适，正好借这次外出实习的机会，一来到外面医院好好检查检查，二来外面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趁此好好调养调养，一举两得，多好的事啊。”周书记合情合理的一番话，让高祝强哑口无言。
　　几天后，高祝强带着无奈与遗憾，还有几分怨恨，离开了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