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吵架(上)
作品名称:窗外雨潇潇 作者:山雨歇 发布时间:2017-06-17 13:45:43 字数:3931
我以为他是听到我妈回来了呢,扭头向窗户外边看去:“没有啊。”
“不是院子里,你家的屋后。你好好听听。”他朝着后窗一指。
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我静下心神,仔细捕捉着我家屋后的动静。果然,屋后隐隐约约传来似乎是吵架的声音。
我家后边住的是一对年轻的小两口,今年五一刚结婚。男的叫郝继泰,女的我还没见过。
郝继泰是我小学同学郝吉昆的大哥。我和他们弟兄是一个辈分的,见了面我称呼郝继泰大哥。不过,我们两家是早已经出了五服的。
我跳下炕,趿拉着鞋,将房间里的椅子挪到后窗户底下,踏上去偷偷打开窗户,向屋后看去。
我家的屋后跟别人家不一样,房子外边不是大街,而是一个大院子。院子很宽、很长、很大,从我家后边的那排房子一直包到我家的屋后墙上。
我家现在住的房子是老房子的一部分翻新了的。
我记事的时候,我家住的还是老房子,房子最下边是用石头垒的,腰线和墙垛是青砖,其余的地方抹了白灰。
我爷爷跟我说,青砖只是砌了外边的一层,里边是泥土,屋墙很厚实,冬暖夏凉,同时更可以减少建房成本。
老房子是二进的。前院是我家,我家正间的北墙上开了一个月亮门(翻修以后的房子没有了这个门),直通后院;西院墙的外侧是一个胡同,有街门和二道门。这两道门也是通向后院的。
后院住的是我老爷爷、老奶奶和二爷爷一家。
后来,我老奶奶不在了,我老爷爷和我二爷爷一家搬走了,留下的地皮闲了几年,后来由村里做主批给了郝继泰盖婚房。
郝继泰也看好了我家屋后的那个大院子,所以盖房子的时候,保留了那个大院子。只是不从我家房侧的过道走了,而是在他家的东侧留下了个偏门。
忽然,我觉得腰肢一紧,金一诺正扶着我的腰要踏上椅子一起看呢。
我将脚略微往边上靠了靠,给他留出了地方。
郝继泰院子里有三个人。一个是郝继泰,院子中间还有两个年轻的女子。其中一个是我们村的张明艳,另一个不认识,估计是郝继泰的新媳妇。
郝继泰正在他家的正间门口大声吵吵呢。他又是蹦脚又是跳高,指手画脚的,明显是在骂人,只是骂了什么听不太清。那个不认识的女子好像也在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就小多了,一个字都听不到。张明艳半拉半扶着这个女子。
郝继泰骂着骂着,忽然离开正间门口,快步走到院子里东南角的柴火垛那儿,从柴火垛上抽下了一根小拇指粗细的树枝,转过身,将树枝在手里甩了两下,然后朝着那个说话的女子像投射标枪一样,将树枝投了过去。
张明艳赶紧自己往那个女子身前一站。不过,树枝还没有扔到她们两个跟前就成了强弩之末。
张明艳扶着那个女子站稳,转过脸来朝着郝继泰大声嚷嚷,她的声音又尖又细,离着我又近,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们的耳边:“郝继泰!你疯了?!你没看到嫂子还挺着个大肚子?!这肚子里边可是你的孩子!你要是真打着了她,或者是让她滑倒了,你不怕出什么事吗?我看看到时候你是不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郝继泰好像一怔,顿了一下,跟着又不依不饶地高声骂起来。这次他离着我们很近了,我相信我家和我家的东邻居家想听都能听到。
郝继泰用手指点着他的媳妇:“我X你个妈的,我就说你怎么了?我就说谎了怎么了?你他妈的还敢跟我回嘴!我看你就是皮痒了!”
“郝继泰你真威风!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事不是你先提起来的?你说又不好好说,当着我嫂子的面就敢说谎。我嫂子听不惯说了句实话,你蹦跶什么蹦跶?”
三个人正在乱成一团,我妈和我二嫂意外地走进了郝继泰家的院子。
我二嫂说着话,拉着那个神色黯然、泫然欲泣的女子朝着屋里走去,我妈朝着郝继泰走了过来。
郝继泰的手还扳着柴火垛呢,好像随时准备再抽下来一根。
“继泰,你嚷嚷什么呢?这是准备连我家的后墙也给掀了?我和你炳猛(我二哥叫炳猛)二嫂子从你家屋后走,就听你一个人在这儿又喊又骂的。你这是翅膀硬了,得跟你家那老的学着打媳妇了?现在可是新社会,你打跑了可别怪你丈母娘来削你!我看她的那肚子也有六七个月了吧?你都快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可以这样毛躁?”
郝继泰好像低了低头:“婶,你不知道,我一个大老爷们说话,她一个婆娘的插什么嘴?”
我妈把嘴角往上一挑:“你忘了前两年你去我家看过的电视,那个吕剧《小姑贤》了?”
我正奇怪我妈怎么提这个呢,谁知我妈突然张口唱了一句:“给我哥哥娶个哑巴——”
我有点目瞪口呆,忽然耳边传来“扑哧”一声,金一诺笑着说:“没想到你妈唱得还挺好听呢。”
院子里郝继泰也是把嘴一抿,好像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的样子:“婶,男人说话老婆娘的就得听着,她这样我说一句她辩驳一句,以后我还有什么威信?”
“那你媳妇长着嘴是干什么的?难道长着嘴光好喘气啊?”
被我二嫂拉着已经走到正间门口的那个女子,忽然扭回身子,嘴唇蠕动,好像说了句什么话,又转身往屋里走。
刚刚差不多偃旗息鼓的郝继泰突然间又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柴火垛边上三步两步地蹿到了他家的正间门口,猛然间抬起脚朝着他媳妇就踹了过去!
那个女子一个趔趄,连带着我二嫂也跟着往前踏了半步。幸亏我二嫂速度极快地伸出那只闲着的手扶住了门框,两个人这才没有一跤摔倒在地上。
从郝继泰往正间门口蹿的时候,我妈也就跟着往那个方向走,不过她的速度可没有郝继泰那么快。
这次,那个女子连头都没有回,站稳了以后,抬起胳膊放在她的眼睛的部位,从左到右拉了一下,好像是一个擦泪的动作。她应该是哭了。
“我X你个妈的,你还敢给我夹搭(方言——用力挤,使眼泪落下来的意思)那个猫尿,你这个丧门星!我还没死呢,你给谁哭丧呢?”
张明艳死命地拉住要跟着进屋的郝继泰。郝继泰一边不清不混地咒骂着,一边把右手一抡,这一抡差点抡到恰好赶过去的我妈妈的脸上。
“反了!差点就打着我丈母娘了。”金一诺半真半假地惊叫了一声。
“我去让我妈回来吧!什么人呢?怎么可以打人呢?”我非常生气,没顾得上追究他的用词。
可别好心去拉仗,却被殃及池鱼。
“好了,他只是虚张声势,不会真打人的。”金一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要去把我妈叫回来!郝继泰怎么能这样呢?连自己的老婆都舍得打,还是不是男人?他自己都舍得动手,我去让我妈别管了。你别拉着我,我不能让我妈吃亏!”我甩了一下金一诺的手。
“呵,现学现卖呢,学会甩我了。”金一诺白了我一眼,“好了,他不敢。这种男人就是看着眼前人多,故意蹬鼻子上脸的。你看看等人都走了,他不跪在他老婆跟前抽自己的嘴巴子才怪呢。”
“那可说不好。他爸爸的外号叫‘二踢脚’,说的是他打起老婆来踢一脚总是解不了气的。那脾气在我们村可是出了名的不怎么样。我上小学时,有一天早上,我同学郝吉昆上学迟到了,老师罚他在教室门外站着,他说是他爸爸在家里打他妈,他妈做饭晚了。”
“哟,看来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哪。”他揶揄道,“怎么,害怕了?说不定等你嫁给我以后也得做个受气的小媳妇呢。”
“这算什么狗屁好汉呢?”我没好气地还了他一个白眼,心里却是怎么都不相信,“怎么?宝哥哥想变成薛霸王了?”
他“扑哧”一笑:“那得看看林妹妹是不是能变成夏金桂。”
“你才变成夏金桂呢!”我使劲地瞪了他一眼。
在曹雪芹的笔下,各式各样的、形形色色的女子中无一不是钟灵神秀,惹人怜爱的。而夏金桂大约是一个另类吧。贾宝玉连对自己的小丫鬟都可以赔尽小心,唯独好像对夏金桂是不喜欢的。
“嘻嘻,看把你急的。”金一诺一笑,拉着我回到了炕上坐下,“其实,哪个少女不怀春呢?我倒是觉得夏金桂那个人挺可怜的。你想想,夏金桂原本应该是家世、才貌都不错的女子吧?这从她和薛蟠刚结婚时薛蟠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可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能没有点毛病呢?她以后之所以会变成那样,应该也是应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俗语了。因为她嫁的人本身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啊。那个薛蟠是什么货色呢?他的出场就是从欺男霸女开始的吧?那就是一个骄横自负、好色无知、荒淫无耻,人送外号‘呆霸王’的东西。你想啊,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嫁给了这样一个人,那时候又不兴离婚,她又怎么能不性情大变呢?如果她嫁的人一开始就是薛蝌,我想结局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从来《红楼梦》的读者都说夏金桂刻薄狠毒、水性杨花,致使家宅不宁,我倒没想到金一诺今天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我说的没道理?”大约是看我沉默不语,金一诺歪着头问我。
“怎么会呢?正想着用什么语言来赞扬一下你的大度、包容呢。”我回过神来,抿嘴一笑,半真半假地说。
“嘻嘻!”金一诺笑出了声,“今天你家屋后的这个小媳妇可真不错。她的对象又打又骂的,可她却始终语不高声。换了一般的农村女子,还挺着个大肚子,她的对象却还踢她,不管踢没踢疼,都早就一蹦三尺高,来上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哪里能偷偷地抹把眼泪,悄悄地回屋里去了呢?”
“让你说我们女人就只有受气的份了?”
“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像这个男人一样不讲理好不好?”
“他们今年五一才结婚呢。这个男的怎么能下得去手?”我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刚才他莫名其妙地嬉笑,“不过,人家小媳妇好不好都不是你的,你又笑什么呢?”
“我笑你可以跟好邻学好邻啊。本来你就心地善良、知书达理,像那个林妹妹刚出场时一样笑不露齿、语不高声,现在又有了这么一个好邻居,言传身教,你的修养只会是一天比一天好啊。这可是我的福分啊,我能不笑吗?”
“美得你!要是我跟着那个郝继泰学呢?”
“就你?你还得能学得来?”金一诺拍了拍我刚才在窗台上蹭上的一点灰,“今天那个男的都踢到他的媳妇身上了,他媳妇尚且能够这样忍耐。等将来哪天我心情不好,戳你指头,你可也得担待着些,别跟我吵架,更别嚷嚷得街坊四邻都看笑话。”
“呸,你这是什么想法啊?林妹妹虽然笑不露齿、语不高声,难道你以为她就好欺负吗?别理解错了啊,林黛玉可不是贾迎春!”我有意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说。
我俩正说着话呢,都没注意到我妈和我二嫂一起走了进来。
“哟,家里有客呢。”我二嫂在我的房间门口探了探头,笑着打招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