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十六）

　　第七章
　　1
　　1965年8月，当道泽重返渡口，惊讶地发生这里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放眼望去，山坡上、工地上，随处可见一个又一个醒目的红色标语：“和帝修反抢时间、比速度、争志气!”“建好攀枝花，让党中央、毛主席放心!”“先生产，后生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一不等，二不靠，自力更生建好攀枝花!”每一条标语后面，都带着大大的感叹号，仿佛就是一个个建设者刚劲有力的拳头。
　　融入其中，你会感觉到，每一位建设者的脸上，都透着兴奋和果敢。毛主席说：“三线建设要抓紧，是和帝国主义争时间，和修正主义争时间。”他们正是怀着为了实现国家早日富强的民族信念和对领袖无比热爱的赤诚之心来到渡口，他们的理想伟大而朴素：建好钢铁基地，就会有钢铁，有钢铁就有机械、飞机、火车、枪炮，祖国就会强盛，过去被列强欺凌的屈辱历史就不会重演。因此，为了渡口早日建成，不管什么任务，都全力奋争，坚决完成，不论再大的困难，都勇往直前，绝不退缩。
　　来到渡口，道泽他们领到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在脚下这连绵不断的群山之中，全力参与到被周总理戏称为“弄一弄就平”的弄弄坪片区以及矿山片区的通水、通电、通路、解决住房的“三通一住”大会战。工地上，一台台推土机发出的轰鸣声，建设者的劳动号子声，铁锤和钢钎的撞击声，边坡上泥土和石头的滚落声，以及远处不时传来的阵阵爆破声，汇成了一曲振奋人心的工地交响曲。
　　周书记带领大罗他们，跟在推土机后面，挖的挖，抬的抬，挑的挑，推的推，将山坡上挖下的泥土和石块装进翻斗车，再推到路基的低洼处填平。赵志鹏和道泽这边，负责修边坡，砌挡墙，平路基。每天和铁锤、钢钎、铁铲、翻斗车、箩筐、撮箕打交道，酷热的天气，超强度的劳动，让他们倍感辛苦与疲惫。
　　如果说高强度的劳动还能克服，那酷热干旱的气候和艰苦的生活条件，却给建设者们来了个下马威。渡口属南亚热带干旱气候，这里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这样的气候，给建设者，尤其是第一次来到渡口的建设者，带来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从每年的9月到第二年5月为旱季，气候炎热，阳光辐射强，又特别干燥，人们就像在蒸笼里劳动。旱季，还时常刮大风，加上工地到处是推土机，灰尘铺天盖地，满天的沙尘让你无法睁开眼。喝的水，是就地取材的金沙江水，一到雨季，金沙江水愈加混浊，一杯开水下面，往往沉淀出一层灰蒙蒙的泥状物。遇到瓢泼大雨，山洪咆哮，工地上又极易遭受洪水的威胁和塌方的危险。
　　来到渡口，半个多月，没洗过一次热水澡，没吃到一块肉，没见到一片青菜叶，许多人开始流鼻血，有的一天甚至于流几次鼻血……
　　
　　吃过晚饭，王凯拿着几页稿件找到道泽：“沈技术员，工地上的宣传栏做好了，你字写得漂亮，帮我把这些抄在黑板上？”
　　“没问题，什么时候？”
　　“现在如何？”
　　“嗯，好的。”道泽随王凯来到宣传栏处，用木板做成的黑板，已经固定在蓆棚上，用黑油漆刷过，黑亮黑亮。
　　王凯将稿件递给道泽：“我先在上面画些图案。”道泽接过稿件，粗略看了一遍，一篇是反映工地建设的小通讯，还有两首打油诗。王凯从粉笔盒里选出不同颜色的粉笔，十几分钟后，黑板左上角出现的是太阳高照的图案，右下角则是铁水奔流、钢花飞溅的景象，王凯画好后：“沈技术员，中间的位置，就由你来抄写通讯和打油诗。”
　　“嗯。”道泽拿着稿件，对着黑板，心里打好复稿，这才动手抄写。
　　看着道泽漂亮的粉笔字，王凯恭维道：“沈技术员，当初杨科长一眼就看上了你写的一手好字，硬是把你从其它科室要了过来。”
　　王凯不经意的一段话，却在道泽心里泛起波澜，心里那个小疙瘩终于解开。当初来到公司，想的就是能够从事专业工作，结果同学个个如愿以偿，唯有自己到了行政科。如果当初，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字而分到行政科，肯定会找杨科长理论。不过，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在行政科，还是学到不少东西，得到了锻炼，也实实在在感受到杨科长公正、无私的为人，对工作的敬业、忘我，以及对自己的真诚帮助。现在，除了对未能从事专业而感到遗憾外，已没有其他的想法。
　　“嘿，王凯，你画的，不错啊！”大罗路过称赞道。
　　道泽搭话：“那当然，你当是谁，他可是我们的王大才子。”
　　大罗指指自己，示意内急走开了。
　　见一旁的王凯陪着自己又无事可做，道泽对他说道：“你先去忙吧，我这还有一会呢。”
　　“那我回去洗件衣服就过来。”
　　抄到一半，看到大罗又急急往厕所跑，道泽关心道：“怎么了？”
　　大罗头也没回：“拉肚子。”
　　“看医生了吗？”
　　“说是水土不服引起的。”
　　
　　2
　　周书记戴着草帽，虽然穿了件洗得微微泛黄的白衬衣，但他高挑的个子，在诺大的工地上，仍然显得瞩目。他既是现场指挥员，也是一名劳动者，他和大家一样，挑担抬筐，打眼放炮。这会儿，他又蹲在地上，为抡锤的小伙子撑钎。气温已经升到38度以上，烈日下，周书记汗水直往下淌，渐渐的，感到体力不支，他招呼和他结伴打眼的小伙子：“小师傅，我们休息休息。”刚想站起来，一个踉跄，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小伙子见状，连忙扶住他：“周书记，你中暑了吧？我扶你到办公室休息休息。”
　　周书记摆手道：“不用，我坐地上休息会就行了。”
　　一旁的赵志鹏看到：“周书记怎么了？”
　　小伙子抢着答道：“周书记可能中暑了。”
　　赵志鹏走到周书记身旁：“小伙子，你扶周书记回办公室，让他休息会儿。”
　　“不用，坐一会感觉好多了。”
　　赵志鹏从周书记手中抢过钢钎，劝道：“周书记，这段时间你太累了，工地上就数你年龄大，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下吧。”
　　周书记一脸严肃：“工地上谁不累？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当干部的，越应该起好表率。”
　　赵志鹏没辙，只好对身旁的小伙子小声说道：“提醒周书记多喝水，注意多休息几次。”
　　“赵队长，电话。”听到有电话，赵志鹏来到工地办公室，原来从外地调来的裴小明到了，说是一会就随车过来。虽然几天前，周书记就将消息告诉了他，但今天接到电话说人已经到了，赵志鹏还是很高兴，他特意安排王凯留在办公室接待裴小明。
　　下午三点多，王凯领着裴小明来到工地，看到赵志鹏推着装满泥土的翻斗车过来，王凯忙喊道：“赵队长，裴小明来了。”
　　听到喊声，赵志鹏将翻斗车停稳，高兴的伸出双手：“欢迎，欢迎！前几天就听周书记说你要来，今天终于见到你了。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愿我们合作愉快。”
　　裴小明看上去文质彬彬，他用手挡住头顶直射下来的阳光，虚着眼说道：“我一直在机关工作，工地上的事，我一窍不通，以后还要多麻烦你。”
　　虽然裴小明的这番话没什么不对，可赵志鹏却听得有点别扭，想到既然组织安排他来给自己当助手，他还是客气的说道：“这你不用担心，目前，工地上全是体力活，肯出力就行。”
　　裴小明笑笑，点点头。
　　没多久，这位从省城机关来的裴小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蔫了。酷热的气候让他难以适应，口干舌燥，脸上脱皮，鼻子流血，高强度的劳动让他力不从心，挖、挑、担、抬，肩膀压肿了，手上打起了水泡，下班回到蓆棚，浑身酸疼，拿起水杯，杯底是一层灰蒙蒙的泥状物，条件艰苦不说，满目荒野，晚上，十几人睡在一起，呼噜声此起彼伏……二个月不到，他实在承受不住，写了一张纸条，让工友转给赵志鹏。
　　赵志鹏打开纸条，几行潦草的钢笔小字出现在眼前：
　　
　　赵队长：实在对不起，家里有事，我今天搭车离开了。下星期，是我母亲满62岁生日，她老人家让我这个当儿子的务必回去。工地上很忙，人手也紧张，这个时候离开，我也于心不忍，所以不好意思当面向你请假。我先请一个月事假，如果想回来，再写信告诉你。再次表示歉意，没当面向你请假就离开了，请原谅。
　　裴小明
　　
　　看完裴小明留下的纸条，赵志鹏急忙赶回宿舍，宿舍已空无一人，他找到那位送信的工友，工友告诉他说裴小明已经离开。感到情况的严重，赵志鹏忙将情况向周书记作了汇报。周书记看完裴小明留下的纸条，气得提起腿将身旁放的箩筐踢向一边：“这个裴小明，明摆着就是逃兵，要是在战场上，直接就把他……”他转身对不远处的王凯喊道：“王凯，你马上通知各分队负责人，半小时后，到工棚开会。”
　　会上，气氛异常严肃，周书记拿着裴小明留下的纸条：“好个裴小明，一名科级干部，不到二个月，就当了逃兵。对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干部，群众会怎么想？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我们的干部却临阵脱逃，影响极坏，我建议先撤销裴小明的副队长职务，并通报各分队，其他的按程序办。”他激动的站起来，继续说道：“为了渡口的建设，我们德高望重的老首长，一次又一次来到工地视察指挥，一大批科技工作者和专家爬山涉水，几万名工人、解放军指战员和民兵日以继夜地奋战在各个工地……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党员干部，要引以为戒，坚决同这种无组织、无纪律和贪生怕死的行为作斗争。为了国家富强，为了三线建设，我们每一位党员干部必须吃苦在前，冲锋在前。今天，我发个誓，我周浩这一百多斤，就撂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