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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7-06-09 16:10:10      字数:5919

  三愣子其实并没有看见站在菜园旁边的吴庆义和刘建军——虽说他的眼睛好像一直都在目视着前方。但那会儿工夫,他正坐在那辆晃晃悠悠的牛车上想心事。他除了在想今晚吃狗肉的事情之外,更多的是想他老婆田秋萍。按说她这几天本就应该返回丁家堡了,可不知为何还赖在她的娘家不肯回来;难道说是他老婆田秋萍乐不思蜀,把日日思念她的男人都给忘了?或者是因为其它别的什么原因让她耽搁下来了呢?这么一琢磨,三愣子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了。尽管前些日子田家湾有人给他带来口信,说田秋萍在她娘家一切都顺心如意,身子也调养得很好,用不着他太过担心,而且过些日子便可满怀生儿育女的美好心情回到丁家堡了。话虽这么说,但是三愣子仍旧放心不下他老婆田秋萍。眼下他正思前想后地琢磨着一件事情:如果秋萍明天还不回来的话,他后天一早就去田家湾,把他日思夜想的老婆带回丁家堡。另外,为了不让秋萍有太多的思想负担,他在心里已经为秋萍准备好了一颗宽心丸;当然,那颗“宽心丸”的保质期是一辈子:即便秋萍的不孕不育病症治疗无望,不能为他生出个一男半女的,他也不能因此而丢下她不管。虽说古训如雷贯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这些陈旧发霉的纲常伦理,在他三愣子眼里全都是屁!什么都比不上他老婆田秋萍重要。再者说,他大哥和二哥这两家,也都先后为列祖列宗繁衍了好几个男丁。因此,完全用不着他三愣子再去为家族的传宗接代“事业”而“添砖加瓦”了……
  这样的情形,无疑让两条拉车的黄牛也产生出了一种人畜之间的共鸣——它们似乎非常理解主人此刻的心情。于是渐渐放慢了行进速度,以免影响到主人认真思考畜类们无法懂得的人生问题。它们一边从容地倒着嚼,将细长而又黏唧唧的涎水垂落到地面;一边慢慢悠悠地沿着每天拉车走过时留下的车辙、平稳地向前行驶。
  由于太过专注地想着这些事情,因此,当牛车快要走近吴庆义和刘建军跟前时,三愣子都还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个人。
  于是吴庆义忍不住喊了一句:“嘿,三愣子哥,车轱辘咋掉了一只?”
  三愣子如梦初醒般地扭过头来,迷迷瞪瞪地望着吴庆义和刘建军,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是你们俩啊——吓了俺一跳!”
  吴庆义转动着眼珠子说:“大白天也能把你给吓着,说明你心里有鬼呀!”
  “放你的鸟屁!俺心里才没鬼呢……”三愣子辩解道。
  “要不就是想嫂子想的魔怔了!”吴庆义将两手盘在胸前,故意扬起面孔、煞有介事地说。
  一旁的刘建军看不过去,随手捅了吴庆义一把,同时笑着对三愣子说:“庆义今天没刷牙,你别听他胡咧咧!”
  三愣子听了这话,瞬间也来了精神。他瞥了吴庆义一眼,不屑地说:“哼,听兔子叫还不种豆子了!”遂又将脸转向刘建军,“你看,连他自己都不怕那张嘴抽筋冒沫的,俺还在乎听他胡咧咧!”
  于是三个人同时都忍俊不禁。
  “对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刘建军随口问道。
  “去一趟公社农机站。前些日子送了两台水泵过去修理,说是今天下午就能修理好。我得赶紧去给拉回来,免得耽误了日后队里的抗旱……”说这些话时,三愣子脸上挂着一副重任在肩的凝重神情。
  “正好,我也想去趟公社卫生院……”刘建军一边说着,一边就坐在了车辕的另一旁。
  吴庆义原本是想跟三愣子唠叨一下晚上吃狗肉的事,顺便也把这个“打牙祭”的好消息告诉刘建军一声。但他转念又想:三愣子心里肯定也记挂着此事,自己完全用不着再去跟他啰嗦个没完;还有,如果他现在就把这件事情告诉刘建军,一旦被他回绝的话,那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经过这几个月的密切交往,他对刘建军也已经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尤其是记得刘建军有一句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君子不饮盗泉之水……”。毫无疑问,假如刘建军知道了狗肉的来源,他一定不会参与今晚的“打牙祭”活动,搞不好还会横加阻拦呢!算了,反正现在离太阳落山也就剩下几个小时的时间,到时候他胡乱编上一套善意的谎言、把刘建军诳去不就得了;至于虞子俊和王冠杰他们俩,估计用不着他多费口舌,只要告诉他们今晚有好吃的,相信他俩一定会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于是,当三愣子赶着牛车离开之后,吴庆义便扛着两把铁锨回了青年点。他打算先休息一会儿,如果期间虞子俊和王冠杰他俩还不回来的话,那他立马就出去把这两个家伙给找回来。
  此时,青年点院子里寂静无声。刚才那几个女生“同台共戏”的喧闹场面也已然谢幕——想必她们都回到屋子里歇息去了。同样,男生屋子里现在也只剩下周炳忠一个人“坚守阵地”;眼下正摆了个“大”字造型躺在炕上,而且还凭借他专属的“抑扬顿挫”的旋律打着呼噜。吴庆义见状,心里顿时便觉得有些不爽。于是没好气地将箱子打开,在里面乱翻了一通,故意“噼里啪啦”的弄出了一些声响来。
  周炳忠收起了“大”字造型。他显然是被这些声响给惊醒了。
  “是不是要准备开会了?”周炳忠神经质地翻过身子。他一边用手揉搓着眼睛,一边露出龅齿问吴庆义。
  “你做梦啊!都睡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开会?于得水刚才怎么喊你都喊不醒,还差点把你的耳朵给揪下来了……尽管那个狗屁会议早就开完了,但我总觉得这事还没结束,而且于得水这小子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周炳忠信以为真地瞪大眼睛问:“哦……真的假的啊?”
  吴庆义假装不耐烦地说:“信不信由你,反正他刚才出去的时候脸色特别难看,我估计肯定是被你给气晕的。”
  周炳忠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翕动着嘴唇喃喃自语:“小题大做的——至于吗?”
  “还至于马!就是至于骡子,估计现在也都晚了!没准他是被你给气糊涂了,脑子又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弯,说不好他这会儿正准备往井里跳呢……不是我要吓唬你,前两天我就看出他脑子有点不对劲,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嘴里总是嘟嘟囔囔的不知都说了些啥,而且赶巧又碰上今天下午开会,他怎么喊你又都喊不醒。大概就是应为这个原因才让他想不开的。”吴庆义咽下一口吐沫,接着又说:“反正不管怎样,我都认为你应该出去找找他才对……你可千万别打哈哈,也别不把他当回事儿我跟你说啊!”吴庆义装出一副十分关心的样子。
  周炳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期期艾艾地辩解道:“其实这事儿跟……我没半毛钱关……关系啊!”
  吴庆义听完这话差点乐了。不过,他还是尽量憋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就算这事儿跟你没半毛钱的关系,但毕竟你们俩是一铺炕上挨着睡觉的好兄弟呀——你觉得呢?别的咱就不啰嗦了,就凭这一点,我都认为你还是应该出去找找他吧!常言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是我非要拿这话来吓唬你,出了事情对大家都没好处!”
  大概是觉得吴庆义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于是周炳忠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说:“好吧,那我这就出去找一找他。”
  “等一会儿我也出去帮你找找他——你先去吧!”吴庆义心里面乐得不行。他觉得周炳忠这家伙貌似聪明,其实是个缺心眼的主,两句话就把他给忽悠的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少顷,周炳忠沉着个脸,怏怏不乐地出了屋子。尽管他死活都会不相信吴庆义嘴里喷出的那些乌七八糟的骗人鬼话,但他此刻的思维形式似乎也暂时出现了一些故障,导致他无法操控正确的甄别程序来疏通谎言的沟渠;同时又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节点上纠结不堪——归根结底是因为吴庆义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有鼻子有眼儿。想想也是,不出问题怎么都好,一旦出了问题,恐怕他还真就脱不了干系。这就好比是黄泥粘在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因此他现在的心情既显得郁闷,又觉得烦躁!甚至辨不清真实存在于眼前的所有的事和物,包括真与伪、善与恶……
  踏出院子不久,周炳忠这才感觉脑子清醒了许多,已不再像先前那样云山雾罩了。于是心里便产生了想要骂人的冲动:我日你吴庆义八辈子祖宗!我咒你老婆生个孩子没屁眼儿!你想把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没门!就算他于得水真的一时想不开跳了井,(其实于得水根本就跳不了井,就算是老天爷借给他十个胆儿他也不敢。)那也是被他妈的你小子那张臭嘴给气的,想撇你都撇不清……你个夜郎自大的家伙,还真把我周炳忠当作是你罐子里面的蛐蛐?随便你怎么挑逗都行;还他妈的言之凿凿说是我惹了于得水生气,才导致他负气出走。我呸!放你妈的狗臭屁!别以为我怕你,要不是因为我有把柄落在你小子手里,我才不惧怕你狗日的!实话跟你说吧,我压根就不想去找那个于得水,刚才我也只是随口敷衍你罢了!你还真把你自己当成了诸葛亮,把我当成阿斗了?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倒是真的希望于得水现在就投井死了呢……
  周炳忠一边在心里畅快淋漓地痛骂着吴庆义,(他心里非常清楚,之所以这么痛骂吴庆义,无非是想给嘴皮子过过瘾而已;他其实是很怕吴庆义的。)一边沿着门前涓涓流淌的小河,朝西边的水库方向走去。
  就在一个多小时之前,虞子俊和王冠杰俩人也是顺着河床向西而行的。不过,他们去的不是水库,而是攀登棋盘山。而且这个计划是一时兴起才想到的。当时还考虑到下午开会的事情,但最终结果是因为他俩下了一个赌注:当时王冠杰和虞子俊正在院子里下五子棋。王冠杰冷丁冒出一句话:“子俊——咱俩去棋盘山神仙对弈的那块青石上下棋如何……”
  虞子俊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啥……去棋盘上下棋?你脑子没毛病吧?能想出这么个鬼点子来;再说,下午咱们还要开会呢!”
  “开个鸟屁会——下午的会指定开不了!”王冠杰把话说得十分肯定。
  虞子俊歪着脑袋寻思了一会儿说:“那倒不一定,于得水这家伙开会有瘾,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开会的机会!”
  “要不咱就打个赌!”王冠杰认真地说。
  “打赌就打赌!”虞子俊也不示弱。
  “谁输谁请客……”
  “没问题!”
  于是俩人伸手拉了勾,嘴里同时又蹦出了他们穿开裆裤时候的儿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话音刚落,虞子俊便听见女生宿舍门口有人“噗嗤”一笑。循声望去,原来是范佩兰躲在门后向外张望。没等虞子俊跟她打招呼,范佩兰便闪身躲进屋子里了。
  虞子俊哑然失笑说:“完啦,这帮女生指定会把咱俩这事儿编排成笑话讲不可!”
  “管他呢!这嘴巴长在人家的脸上,只要她们自己不嫌麻烦,随便怎么编排也都无所谓了——你又在乎个啥!”王冠杰故意对着女生宿舍大声嚷嚷。说完,他进屋舀了半瓢凉水灌进肚里,然后拽着虞子俊出了院子,溜溜达达地朝棋盘山方向走去。
  路过荒岗子附近时,俩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了那块刻有乔西县丁家堡遗址的花岗岩石碑上。
  时间过得真快,从他们发现这块人类新石器遗址到现在,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当时激奋人心的考古场景却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一般;尤其是牛耕田率领的那支考古小分队,已然在他们的脑海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
  于是俩人不由自主地踏上了他们曾经挥汗“战斗”过的地方。
  王冠杰俯身掬起一捧泥土,同时嘴里又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虞子俊见状,忍不住打趣说:“你这是在跟咱们的先人聊天呐!”
  王冠杰故作感慨地说:“我倒是真想跟咱们的先人唠扯几句,可他们也听不懂我说的话啊!”
  “那你可以写封信去咨询一下牛耕田教授嘛!”
  “咨询啥?”
  “一万年前咱们的先人们是怎么说话的!”
  王冠杰不假思索地说:“这事儿还用写信去问牛耕田教授?你把耳朵伸过来,让王教授我来告诉你,一万年前的先人们说的还都是些鸟语,咱也听不懂啊!”
  于是俩人顿时笑了起来。
  他们安静地在人类新石器遗址上坐了一会儿。
  少顷,王冠杰对虞子俊说:“子俊啊!你现在把眼睛给闭上,然后去掉心中所有杂念,看看此刻你能否感受到些什么!”
  虞子俊装作不解地问:“能感受到啥?肉?还是鸡蛋?”
  王冠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难道除了这两样东西,你脑袋里再就容不下别的东西了?”
  “至少现在是这样……”虞子俊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子,奋力朝远处投去。
  “子俊,我记得考古队的牛耕田队长曾在这儿跟咱们讲过这样一段话:当你凝神静气、虔诚地坐在这块承载着人类进化史的土地上面,将你的灵魂从肉体凡胎中召唤出来,再与那些重见日月的石斧、石镞、石锥以及夹砂黑褐花纹陶片相对而视的时候,你就会嗅到一股来自一万年前人类新石器时代的久远的生命气息;并能身临其境地感受着先人们茹毛饮血、繁衍生息的进化过程……”
  虞子俊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是啊,就像我们当初开发荒岗子的时候,仿佛真就相信了脚下确实有一条通往阎罗殿的路;也分明能够感受得到那些穿梭于黄泉路上的无常鬼们勾魂摄魄时的惊悚场面……当然,这些都属于潜意识的东西,不是仅凭一两句话就能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慧根顿开……”
  俩人在荒岗子上逗留了一会儿之后,各自又在周围挑选了五块不同颜色的石子,准备去棋盘山神仙对弈的地方“厮杀”个三五回合。
  不久,他们便离开了荒岗子,朝着神仙对弈的那座山岭进发。
  他们沿着连接荒岗子的另外一条坡路蹒跚而行。从这个位置眺望棋盘山,好像已经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了,但事实上,那一段路程大约还要花上他们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而且前提是他们必须得选择一条捷径才行——尽管山路不算坎坷、也并非险峻难登。
  不知不觉中,俩人已经来到棋盘山的山脚下了。
  王冠杰气喘吁吁地对虞子俊说:“你还别说——子俊,这棋盘山看上去好像离咱们很近,但走起路来怎么就觉得很长了呢!”
  虞子俊微微一笑说:“不懂了吧,这就叫做望山跑死马啊!”虞子俊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接着又说,“你可别小看这棋盘山,它可是长白山脉向南延伸的一部分。如果经此山脉向西南再行四十里左右,就是我家曾经下乡的羊头坞了。那里也有一座跟咱们棋盘山一样高的山,名叫大黑山;由大黑山向南延伸五百余里,便是旅顺的老铁山了。也正因为有了这样一条绵延起伏、首尾相连的神奇山脉,才构成了辽东半岛最坚实的脊梁。”
  王冠杰不无钦佩地望了虞子俊一眼,心想:这家伙不仅诗词写得好,而且地理方面的知识也非常了得啊!
  他俩在山脚下的“不老泉”边洗了把脸,然后就开始登山了——其实距离“不老泉”三米开外的地方,就有一条上山的捷径。由于村民经年累月的攀登,这条通向山顶的羊肠小路,已经被他们踩成了唯一可以得到村民们“公认”的最佳路线,完全用不着他们另外再去寻找更为便捷的路径了。
  尽管眼下已是六月了,但此时置身于山中,还是能够明显感觉有一股股凉气侵袭到他们的身体里面。而且越往山里面走,这种感觉便越是明显了。同时,周围的树木也越发茂密了。那些附着在粗壮而又笔直的树冠上的暗绿色阔叶,遮云蔽日,它们中的每一片叶子都在为了获取一缕使之茁壮生长的温暖阳光而随风摇曳。这样一来,整个棋盘山几乎都被这片茂密的树木给笼罩了。
  过了半山腰的时候,虞子俊和王冠杰俩人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于是停下脚步,坐在路边的草丛中歇息了一会儿。他们除了利用这段时间来恢复体能之外,同时也在贪婪地呼吸着从绿色植被中散发出来的清新空气、欣赏着这片山林里形态各异的花草;间或,还能倾听到鸟儿们清脆婉转的啁啾、看见一只又一只美丽的花蝴蝶从他们眼前翩然飞过……
  不久,当他们重新恢复了体力,再次朝着巍然耸立的棋盘山山顶进发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下来便是一阵微弱的喘息声。
  “谁?谁在那里!”俩人几乎同时厉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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