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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十四

作品名称:烈焰      作者:张克鹏      发布时间:2017-05-25 12:58:24      字数:12374

  十三
  
  村里不乏眼尖脑活猴子样精明的人。高天宇朝村委会大院里一进,就有人跑着在街上传起了关于高天宇见到山旺的话题。先传山旺拿着红旗牌香烟,毕恭毕敬地站在村委会大院里等着。见了高天宇,那态度,远远超过迎接乡党委书记;接下来,有些人就跟着杜撰起来,越撰越玄乎,越撰越神奇!什么山旺见到高天宇,亲得脸贴在高天宇的耳朵眼上说话,中午还在县城最好的饭店招待了高天宇,喝的是茅台酒,吸的是中华牌香烟。宴席上还上了几十块钱一只的甲鱼。最后两个人喝得酩得酊大醉。山旺伸手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十万元的银行卡,眼珠子眨也不眨一下就给了高天宇。山旺还说:“哥,你当初鞍前马后跟着兄弟打江山。现在,咱们的江山坐稳了,咱哪能受这窝囊气!这钱权当是对你的回报和补偿!”
  试想,这些话能不让村里村外到处起旋风?
  这旋风一旋到疙瘩妞夫妇的身上,就让他们感到了一阵阵心寒。他们想:“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山旺的心里对高天宇还会那样热。他们是这种关系,哪有高天宇不在山旺面前出卖我们的道理?况且,高天宇现在想得到一笔大的赔偿,必须讨山旺的欢心!”再往深处想,他们便有一种牺牲品角色的感觉。特别是疙瘩妞,他想:“天宇哥毫无疑问会出卖我!”
  疙瘩妞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高天宇当年不顾一切地为山旺拉选票,足以证明高天宇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为了自己的目的,一定会不择手段,他非常后悔和高天宇说的那些话。他想:“我即使长了一颗猪心,也不该把他们的这一层关系忘了!假如高天宇在山旺的面前把我卖了,在山根面前我也保不住自己。我若是得罪了这两个人,岂不等于是得罪了巴掌村的两只老虎?今后我还怎样在巴掌村混?”他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十几年了,高天宇就是山旺钉在村民中间的一根看不见的钉子!他觉得高天宇这个人,就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阴险狡诈!
  他们夫妇对视一下,两个人在不停地想着同一个心思:“那天,咱们到底和高天宇说了些什么?哪些话,一旦被山旺和山根知道,对自己的危害最大?最要命的是哪几句?”为了把那些话,回想清楚,他们仔细地、不停地像筛子样过滤着,逐字逐句地回想着,包括他们说话时的氛围、腔调,以及高天宇的眼神……他们希望从中猜度出几分想要的信息。最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找高天宇好好谈谈,把能收的话收回来!
  疙瘩妞夫妇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不想让人看见他们再走进高天宇的家门。于是,他们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蹑手蹑脚地来敲高天宇的门。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高天宇吃过晚饭不多一会儿就躺下了。他们推了推高天宇的家门,见门紧紧地朝里边闩着。他们更加起了疑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们想:“完了!这下彻底完了!高天宇一准是给山旺过了话,害怕找他,所以才……”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想见到他!见他!必须见他!他们下了决心。他们知道夜静的时候,声音传得很远。他们没法儿大声喊,也没法儿用力拍门。他们在高天宇的门前站了老半天,想打手机,疙瘩妞却把手机忘到了家里。实在无奈的情况下,只好悄悄地退回自己家里。
  疙瘩妞想:“这是做啥?做贼一般!”
  疙瘩妞夫妇感到高天宇早早躺下的行为非常反常。他们想:“天宇哥准是完成了山旺交给他的什么任务。现在,山旺他也见着了,定心丸也吃下了,安生了,所以才早早地躺下休息。”
  疙瘩妞坐在桌边,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他犹豫了半天,拨通了高天宇的手机:“哥,躺下了?”
  高天宇说:“折腾了几天,累得实在受不了,想早点儿休息。”
  疙瘩妞说:“我听说你见着山旺了?”
  高天宇说:“见着了。”
  疙瘩妞说:“他说了个啥?”
  高天宇说:“没有说个啥。”
  疙瘩妞想:“看来,他是不想对我说实话!”
  疙瘩妞说:“哥,你转过脸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可是一向把你当亲哥待呀!”
  高天宇说:“疙瘩妞,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疙瘩妞说:“没啥意思,你好好想想吧!”
  高天宇说:“我没啥好想的,我找山旺,你也不是不知道!”
  疙瘩妞一时不知道说啥好,停了一会儿,他才说:“哥,我听说山旺在县城最好的饭店招待了你?请你吃了大甲鱼,吸了大中华?”
  高天宇说:“哪有的事儿!就是说了会儿话,把赔偿的事儿说了说。”
  疙瘩妞说:“不可能吧哥?街上的人都传得有模有样的,说还给了你一张银行卡,上边存款五十万?”
  高天宇说:“街上的人净胡说,你想想那可能吗?”
  疙瘩妞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心里就有点儿犯恼。疙瘩妞说:“哥,我们虽没有文化,也没有啥成色,但我们知道,做人是要讲良心的!”
  高天宇说:“疙瘩妞,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啥时候不讲良心了似的?”
  疙瘩妞说:“讲不讲良心,你自己的心里跟明镜一样,不用我多说!”
  高天宇还想再问点什么,疙瘩妞却把手机摁了!
  疙瘩妞摁了手机后,越想越觉得自己怀疑的有道理。他想:“天宇哥的祖坟风脉让挖断了,本来想找山根讨个说法,结果说法不但没讨着,还险些住进拘留所,你瞧他当时那股劲儿,连心上都快烧出燎泡了!现在,突然间却能稳稳当当睡着了,这里边要没有什么猫腻,他能睡得着吗?”
  疙瘩妞越想心里越咽不下这口气。他先是在屋子里这边走到那边,那边走到这边,走得他老婆心慌意乱,不耐烦地说:“你来回走啥哩?有能耐,就甭当这孬种!要么去拍开他的门,当面鼓对面锣地跟他说清楚;要么就再拨通他的电话,该说的说,该吵的吵,该骂的骂。对于这样的人,咱们不能轻饶了他!他也不是老虎,咱们用不着怕他!”
  疙瘩妞本来啥事儿都是听着老婆的,现在他听老婆这话说得也在理,于是,抖了抖胆,再次拨通高天宇的手机。
  疙瘩妞说:“哥,今天这事儿,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高天宇说:“有啥不对劲儿的?我哪一点招你惹你了?你突然给我弄个这,弄得我一头雾水!”
  疙瘩妞说:“你要还把我当兄弟看,你给我说实话!”
  高天宇说:“你让我说啥实话?”
  疙瘩妞说:“你今天见到山旺,那话到底是咋说了?有没有出卖我?”
  高天宇说:“我出卖你啥了?你有啥值得出我卖?”
  疙瘩妞说:“你没有卖我是吧?”
  高天宇说:“没有提你一个字!”
  疙瘩妞说:“你敢不敢对天发誓?”
  高天宇说:“我敢!我要是出卖你,出门让汽车轧死!我看你今天是犯精神病了!”
  这一次是高天宇挂断了手机。
  疙瘩妞心想:“你才犯精神病哩!”
  疙瘩妞关掉手机,朝老婆微微一笑说:“他敢赌这毒咒,看来他真的没有出卖咱!”
  他的老婆看他一眼说:“你真是个猪脑袋,赌一个咒,就把你哄住了!你没有看看电视里那些汉奸们是怎样做人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啥话说不出来?啥事做不出来?这号人,赌咒对他们是个屁!”
  疙瘩妞说:“天宇哥不是那号人!”
  他的老婆说:“不是那号人,他是哪号人?不是那号人,山旺当村主任时,他把崔大春得罪成那样,也不怕在巴掌村落下千古骂名,像效忠皇帝老子样卖力,有像他那样做人的吗?”
  疙瘩妞被老婆呛得哑口无言,半天想不出一句接茬的话儿。
  高天宇毕竟是个聪明人,他关掉手机,心情稍一平静就想出了疙瘩妞朝他发火的原因。他想:“疙瘩妞今天这态度,一定跟大街上的那些谣言有关。谁又会造出那样的谣言呢?他们造出那样的谣言,目的又是什么呢?这些谣言也太恶毒了!山旺听到这些谣言会怎么想?疙瘩妞一定是听到了这些谣言,一定想到我和山旺的那层特殊关系,害怕我把他给我发微信的事儿说出来。这个疙瘩妞也真是太不信任我了!”高天宇开始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上还带点气。过了一会儿,高天宇就想通了这个理:“疙瘩妞虽没有多少文化,但他不是那粗心眼的人。谁不害怕自己吃亏?他想到这一点,也情有可原。我不能跟他计较!赶明儿个,我去给他认真解释一下!”
  高天宇关机后,疙瘩妞知道他生气了。他觉得刚才他说的那番话,有点过头。他也不应该全听妻子的话。高天宇为山旺当村主任,确实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但他确实也是为了巴掌村的老少爷们有一个好的带头人。他当时也觉得山旺行。至于后来,山旺做事儿得罪人,这也正常。拔个萝卜还会带出一身泥哩,何况他整天和人打交道?于是,疙瘩妞的心上隐隐有种说话做事毛糙的感觉,感到自己不应该急猴子样逼他。两家本是好好的关系,这样倒有一种撕破了脸皮的硬伤。于是,他边用手指搓着手机边想:“不管咋说,天宇哥对我还是不错的。我相信他不应该在山旺那边把我出卖了!”
  疙瘩妞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想起了他和高天宇之间的一次性命攸关的险遇。那一年秋天,他十四岁,高天宇十八岁,两个人割草回家得了黑。水银一样清亮的月光,把一片片树影印到地上,黑白清晰的影子,陡增几分夜的森严。路过老虎岭那块叫鬼掉头地的时候,一声老狼的嚎叫声,震得山摇地颤。
  高天宇说:“疙瘩妞,过前边!”
  疙瘩妞说:“哥,我怕!”
  高天宇说:“别怕,有我在!”
  疙瘩妞瞧见高天宇双手紧握镰刀,一副保护他的架势。
  高天宇说:“假如那只老狼来了,它不伤害咱,咱也别动它。它要是伤害咱,我跟它拼,你赶快去村里喊人,咱不能让它把咱俩人都咬死!”
  那一次,后边的事儿虽没有发生,可疙瘩妞感觉出了高天宇骨子里边所蕴藏的侠肝义胆!他一直打内心崇敬这位比他大四岁的堂哥。动摇信任是从十年前的那次选举开始的。用老百姓的话说,他内心感到天宇给山旺溜得掉下巴!
  第二天,高天宇一大早就起了床。他先用扫帚打扫了一下院子里的几片黄叶,又洗了一把脸,在电磁炉上热了一包奶,打开一包果酥一类的食品,将就着吃过,便慌慌张张地来敲疙瘩妞的门。
  疙瘩妞夫妇因前天晚上睡得迟,还没有起床。听到有敲人门,估计是高天宇,疙瘩妞应了一声,就让老婆开了门。
  疙瘩妞的老婆瞧见高天宇,微微地笑了笑,脸上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
  疙瘩妞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见高天宇进门,也赶忙笑脸相迎。
  尽管是这样,气氛还是让人感到不爽。
  高天宇开口前,哧地笑了一声,然后说:“疙瘩妞,你们是不是想多了?你哥是那种人吗?”
  疙瘩妞的嘴唇儿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高天宇说:“你可以随便怀疑,我还是那句话,你哥没有出卖你。再说了,你也没有什么可出卖的!”
  疙瘩妞说:“俺都是老实人,没有想过咋宜别人,但也不能让人家用麻袋装起来卖了。昨天晚上可能是我想多了。”
  高天宇说:“你们真是想多了!你们把你哥看成啥人了?”
  疙瘩妞的脸色扭巴了起来。
  疙瘩妞想了想,说:“哥,我给你发的那几条微信,你是不是还留着?”
  高天宇说:“对!还在我手机上保存着呀!咋了?我可没有让任何人看过!”
  疙瘩妞想:“文化人真是难共事儿!还说我们想多了!我们想多了吗?他就是想把这几条短信保留着,关键时刻作证据,把我供出来,把自己保住!”
  疙瘩妞说:“哥,你要还看我是你兄弟,把那几条微信给我删了!我们没有文化,可没有那么多心眼!”
  高天宇说:“我保存几条微信又怎么了,我手机上保存了上百条微信哩!”
  疙瘩妞说:“我再说一遍!你要看我是你兄弟,就按我说的办!如不,咱们从今以后就翻脸!”
  高天宇说:“删了,可以!可你总得对我说出个为什么吧!”
  疙瘩妞说:“为什么,这还用我说吗?”
  高天宇说:“我要是在山旺那里说你啥了,你哥这头今天就可以给你!”
  疙瘩妞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说!”
  高天宇说:“放心吧!你哥不是那种人!”
  疙瘩妞说:“你是不是那种人我不管,我只要求你做人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疙瘩妞让高天宇把那几条微信删了,高天宇要疙瘩妞给他一个理由。疙瘩妞也说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只想让他删。高天宇沉默了数分钟后,觉得留着也没用,掏出手机,当着疙瘩妞的面,“啪啪”删了个静光,尴尬地离去。
  
  十四
  
  巴掌村北边,离村庄约一公里处的那座小丘,叫落凤丘。相传历史上有只硕大的凤凰,不知从哪里飞到了这里,第二天死在了小丘的正顶上。传说那只凤凰是中了带毒的箭伤而死的。那只凤凰临死前整整叫了一夜,叫得很惨,但音质很好听。后来,巴掌村的人为了纪念它,就将这个小丘更名为落凤丘。这座小丘正好在黑龙沟的下边,其作用就是挡着黑龙沟的水不让进村。崔大春就葬在落凤丘的阴坡上。这里虽在黑龙沟的水口下,但一般情况下,洪水根本到不了崔大春的坟前。
  山根挖老虎岭时,为了挡住白龙沟里的水不朝老虎岭的方向流,不断地把一些与黄干土无关的沙土与石块堆到白龙沟的下边,逼着白龙沟下来的洪水朝村东流,这样就不至于因汛期水患影响到他的生产。日积月累,越堵越严重。村民们看到白龙沟下边的那座乱土堆与日俱增,心里早已担忧着村患来临。因知道这是山根有意为之,碍于山根在村里的势力,担心归担心,谁也不愿意说出口。让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年到了农历九月,老天爷还要下那样大一场雨。从下午四点半钟开始,白亮亮的雨拧绳一般下到深夜还没有停下。下午,村民们站到村外边可以看到黑龙沟、白龙沟两道沟里的水,白龙一样顺山爬下,沿着落凤丘的阴坡向着村东滚滚而去!
  晚饭后,因大雨带来停电,所有的人们除了睡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高天宇先摸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想了想回来后发生的一些事儿,心里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啥滋味都有!现在,他唯一的甜,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山旺给他一个结果。
  高天宇正想上床睡觉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串紧张的拍门声。他问了一声:“谁?”
  门外答应的声音,穿过“哗哗”的雨声,变得很微弱,也很含糊,但他听出好像是耙妞叔的声音。他赶忙去开了门。
  天上的雨下得正猛,就在他去开门的那一瞬间,已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把门打开,一股风夹着雨,顺着门卷了进来。耙妞叔披着雨衣,手里拿着铁锨,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站在他面前说:“山根个杂种,操那黑心,把白龙沟里的水挡住不让过,现在两道沟里的水和在一起朝东流。东边的水道窄,大水已经漫到了崔大春的坟前。只怕再过一会儿,就淹住了大春的坟。山上的洪水下来,力量大得很,一个水头猛栽下去,地上就会出现一个一间房那样大的坑。若是大水淹住了大春的坟,不定一眨眼工夫就把大春的坟连老底端了!乡亲们都说,大春是个好人,宁可让把村里淹了,也不能让把大春冲走!现在,大家分成了两路,一路去白龙沟的下边,一路去黑龙沟的下边!你去不去?去,就赶快穿雨衣,不去,我不跟你磨蹭!”
  高天宇问:“现在几点钟了?”
  耙妞叔说:“我来时快十一点半了。管它几点钟做啥?水火无情,等不得!”
  高天宇皱了一下眉头说:“去的人多吗?”
  耙妞叔说:“不知道!高杰通知的。估计少不了!”
  高天宇犹豫着。他想:“我去,山旺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我不去,大春确实是个好人,我本来已经欠了他不少……再说,现在晓刚弄得也不赖!”
  耙妞叔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真磨蹭!去还是不去,给个囫囵话!”
  高天宇说:“我咋不去?晓刚知道这件事吗?”
  耙妞叔说:“不知道!他知道也没用,山上下这么大的雨,他下不来山!”
  高天宇说:“好!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件雨衣!”
  耙妞叔趁高天宇回去拿雨衣的时候自言自语道:“这还差不多。权当去给大春赎罪也得让他去!”
  高天宇回到屋子里,从三门柜里找出他那件黑色的雨衣,又慌慌张张地到灶房拿出一张铁锨,便与耙妞叔一起来到大街上。
  一道闪电,让大街上出现一片通亮。高天宇发现大街上确实站了不少人。大家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只能凭声音和所站位置判断谁从哪家出。
  高天宇与耙妞叔两个人紧紧地相随着。走到高杰家门口的时候,高天宇隐隐约约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他断定这个人就是高杰。他走上前,借着闪电看清楚了高杰的面孔后,说道:“叔,您这么大岁数了,也去?”高杰说:“大春是个好人,晓刚这孩子也不错,咱不能让大水把大春冲走!再说了,大水要是进到村里边,不定要出啥大事儿!”
  高杰的几句话,一下子去了高天宇的一桩心事。就在刚才,高天宇还想着,山旺要是问起这件事儿,我该说个啥?有了高杰这几句话,高天宇知道怎样回答山旺了!高天宇想:“为了保护村庄,山旺也绝对说不出什么!”
  走在这么一个雨地里,走在这么一个人群里,高天宇越来越感到气味有点特别。他想:“就为了一个大春,高杰能召集这么多的人,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高杰在村里的威信真是一般人不可比!说明大家对大春真是存有深深的怀恋之情!说明到了关键时刻村民们的视点还是能够从山旺的身上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再往前走,高天宇记得那是石头婶的家。石头婶是位寡妇,也是位老党员,今年六十多岁,年轻时当过村里的妇女主任。石头婶的门口也站着一个人。高天宇想:“这个人是谁?该不会是石头婶吧?她都六十好几岁的人了,天这么黑,雨这么大,她去干什么?”他们走上前,一听说话的口音,果然就是石头婶!高天宇很感动,也很惊讶,他感到巴掌村的人了不得,关键时刻,心还是能够凝聚在一起的!同时,他也感到,巴掌村的人之所以对自己冷漠,很大程度上还是来之于对他和山旺的误解!高天宇问:“石头婶,下这么大的雨,天又这样黑,你去干啥?”石头婶反问道:“你们去干啥?你们干啥,我就干啥!”高天宇说:“婶呀!你那哪能跟我们比呀?”石头婶说:“你这样看不起人,我才比你大几岁,走起路来,你未必有我走得快!”
  石头婶说着紧走两步,走到了队伍的前边。
  高天宇知道这女人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热心了一辈子,也就不想与她争辩那么多。
  高天宇他们四个人,一齐再朝前走,因风大雨猛,他们一会儿迎着风向前走,一会儿背着风退着走。
  夜幕中,站在路边的人,陆续跟了上来。队伍越来越大,这么多得人都自觉地保卫一位死去的平民。况且他们的内心是敞亮的,情绪是热烈和激昂的!他们一不是为了钱,二不是为了权,不带有任何企图和索取。仅仅是为了那段情,为了那个不能忘怀的好人。高天宇看到这一切很感动,为他们的大义,为他们的纯粹,为他们的简单和朴诚……高天宇想,这在巴掌村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直到这时,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在崔大春面前是一位负罪的人。
  高天宇从他们的声音里,一边忏悔着,一边辨析着他们的名字。这个叫鸿运,那个叫桃喜;这个是桃喜的家人,那个是鸿运的弟弟。福山、运山、运山的弟弟等。高天宇想,时间过得可真快,他在家的时候,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还在学校读书,有的刚刚嫁过来。他们和崔大春有什么感情?也许他们都是受了崔大春的故事和遗言的影响,再或就是山旺和山根的行为,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参照的标本。从他们身上,高天宇感到了品格和情怀的力量……
  高天宇第一次发现,村里的年轻人跟上了岁数的人不一样。他们敢说话,敢对村里的事和人品头论足。他们一路走,一路议论着。他们的话锋尖刻犀利。说到山旺的时候,他们的态度一点也不含糊,直接说下届村委换届,无论如何得选下他!还有的说,当初我若够合法选民资格,谁拽着我的手,我也不会选山旺这样的人!假如大春当了咱们的村主任,咱村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更有人说,听说大春当不了村主任,是因为个别小人捣乱,等等。
  高天宇的脸上,像火烤着一样热。他想辩解,可怎样想都感到张不开嘴。
  幸好是晚上,谁也看不清楚谁,更看不清楚高天宇的脸色。加上这个人群的主体是年轻人,他们并不完全清楚他们评论中的那位当年选举时捣鬼的小人就走在他们的队伍里。
  这时,有人突然问道:“天下这么大的雨,村庄遇到了危险,山旺村主任干啥去了?作为一村之长,关键的时候咋不见了呢?”这时就有人说:“肯定是在城里抱着甜甜睡觉哩!”
  高天宇的肺要气炸了。
  高天宇咋想肚里的火不能发!他担心这时候发火等于是背着汽油桶点火。
  再往前走,高天宇听到了汽车启动的声音。人们大声说着话,从街的两头,向着发动的汽车走去。
  人,越聚越多,不多大一会儿,上了一汽车人,年轻男女占多数,五六十岁的老人也不少。
  这时,秋林站在雨中说:“洪水无情,咱们早一分钟到,险情就少一分!我们这一车人先走了!大家都站好,路不好,注意安全,相互拽着,边上的人蹲下!”
  雨,还在猛烈地下;风,还在疯狂地吹……
  巴掌村的人整整奋战了五六个小时。
  巴掌村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场与洪水搏斗的过程中,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天快亮的时候,山洪依然猛兽般顺着河道从上边扑下来,因大家忙活了整整一夜,水路宽敞了许多,水位终于从崔大春的坟前退下一大截,村庄更没有受到丝毫的威胁。就在大家正以胜利的心情欢声笑语的时候,一场悲剧发生了。石头婶瞧见水上漂了几个大南瓜,伸手去够了一下,因不小心,栽到了洪水里!又因洪水太猛,没等大家施救,就被洪水冲走了……事后,高杰患了一场重感冒,引发肺病,在省城住了半个月医院。
  石头婶走了。
  巴掌村沉浸在了短暂的沉闷之中。
  高天宇不敢去见山旺,他害怕山旺向他问起那天晚上的事儿。但他的心里又让祖坟赔偿的事儿闹得很不安宁,他估摸着这几天山旺应该给他个信儿。头几天,他的心里虽乱,但还能憋得住。晚上的觉,还能正常入睡。在大街上走动,还能用得意和轻松的假象掩饰住自己心底的空虚和慌乱。当脸上需要笑容的时候,还能立刻把笑容挤出来,亦或还能挤出一片灿烂。遇上那些爱管闲事儿,特别是遇上那些想知道赔偿进度的人,只要他们问起,还能泰然自若地答道:“等等吧!俗话说得好,除了割肉疼,就数拿钱疼!山根在乎的还不仅仅是钱,是他那土豪身份,是人家那张值钱的脸,那个高贵的头!想把一根钢筋根弯一个圈儿,没有那么快!”
  再过几天后,他见还没有动静,心里就有点慌,他不得不去找山旺。他想:“即使你山旺问起我,也就是那么回事儿,那天晚上,全村的人差不多都去了,也不是就我一个人!”让高天宇没有想到的是,他见到山旺后,山旺根本没有问那天晚上的事儿。山旺依然对他很热情,山旺给他的解释也客观实际,他相信事实确实也就是这样。山旺说:“哥,咱这是虎口拔牙,耐心点!”山旺这样一说,他的心里有了几分踏实。他想:“我追得也的确有点紧!我把山旺想得也太那个了,人家才不是我想象中的小心眼!”他心里踏实归踏实,但他还是想知道这钱能否要到手,想知道啥时候能把这钱要到手。他问山旺:“山根对这件事儿是个啥态度?”山旺说:“换成你,你能一下子接受吗?况且山根是啥人你也知道。别急,闹到脸上不好看!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咱能放出他的血!”
  高天宇想:“山旺是想两不得罪,这也是人间常理!为了别人的事儿,去得罪巴掌村一位有脸有面的人,换成谁也不会那样做!”
  高天宇说:“兄弟,这事儿我可靠你了!”
  山旺说:“哥,你把心放肚子里!”
  高天宇又把精神挺了起来。
  期间,高天宇闲暇的时候多,闲得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去龙遇沟转悠了一圈。他转悠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出于好奇,借着考察温泉和龙遇沟开发的一些事儿,考察一下崔晓刚这个人。凭他多年对新生事物的敏感习惯,他预感崔晓刚是一个将来打倒山旺的人。一旦打倒了山旺,也就真实地打倒了自己。他必须防着点。不管怎样说,他现在还不想把人格输给巴掌村的人,还想把十年前的那场付出与正义连在一起。再就是他想告诉崔晓刚那天晚上他也参加了保护崔大春坟地的那场战斗,借着机会也捞个人情。
  高天宇自上次在客车上听了崔晓刚的爱人玉娟,对崔晓刚的一番强烈“控诉”后,加之于连日来在社会上听到的对崔晓刚的种种赞扬,对这位后生生出了诸多敬佩之意。除此之外,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阅历的增加,以及人心和人情世故的演绎和演变,他眼前那些原本模糊的现象,现在逐渐地清晰起来。在频繁的自省和反思下,他的心底总是不断地出现对崔大春的愧疚之情。他也想给崔晓刚一个好印象,从而淡化崔晓刚对他的仇恨。同时在崔晓刚的身上潜意识地体现他的忏悔之意,也是他自己从良心上对崔大春的一种情感补偿和自我慰藉。在崔晓刚办公室他与崔晓刚有过一次长聊,他觉得他与这年轻人很投缘。在交谈的过程中,他曾暗地把崔晓刚的行为、思想与山旺的行为、思想做过比较。得出的结论是,山旺虽也把巴掌村的命运放在了心上,但他集中考虑的则是,自己政治地位的巩固与发展,而崔晓刚则属于那种纯粹的,一切为了巴掌村人的未来和幸福,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权力奢望和单独安排的那一种。比较起来,他从良心上欣赏崔晓刚。因为历史又朝前发展了十年,生活让他的心灵又成熟了十年。
  现在,他打心底对崔晓刚这位年轻人佩服。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不仅聪明,而且品行好,境界不一般。这一切都是来自于骨子里的。他觉得如果把崔晓刚比作一棵小树,这棵小树绝不是一般的树种!他一定是那种品格高尚、质地坚硬的松柏!如果把他移植到肥沃的田野上,他一定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若让他一辈子窝在这弹丸之地,受种种条件的限制,他的风姿一定会受到影响!也许是他内心受到崔晓刚品行感染所使,再许是出于他真正对崔大春的情感补偿,高天宇曾经直接问崔晓刚:“假如外边有更加适合你发展的机会,你走不走?”他的问话,是真挚的。他这样问也是心里有数的,他知道凭他儿子在大上海掌握的人脉信息,凭崔晓刚的胆识、智慧,给崔晓刚介绍一份类似龙头集团副总的工作,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之前,他在与儿子交谈的时候,曾经提到过找工作这个话题。他的儿子说:“爸,假如您再年轻三十岁,凭您的文采,在大上海找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绝对没有一点点问题。”高天宇没有想到崔晓刚对于他的热情关心竟是那样冷漠和不感兴趣。崔晓刚说:“我这一生既不是为了当官,也不是为了发财。我就想把家乡这方人弄富!”高天宇一听这话,惊得眼神都直了起来。他拨拉一下自己的耳朵,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想:“在这人人为钱发疯的地方,还站着这么一个年轻人,这简直是一朵不敢相信的世间奇葩!”他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崔晓刚笑笑说:“叔,这句话早已像一块巨石样立在了我的心上,什么样的风都不可能把它吹得动!”高天宇听傻了,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他最后一遍问崔晓刚:“这真的是你的真心话?”崔晓刚笑笑说:“是不是真心话,若干年以后,事实会告诉你!”高天宇不是不相信崔晓刚的话,他是要千方百计证明这就是崔晓刚的心底话。现在,他从内心为巴掌村有这么一个好后生感到振奋与高兴。他觉得崔晓刚简直就是现实生活中山根的批判者,他的内心世界与山根的内心世界摆放在一起,恰似一张纯净的白纸和一张污浊肮脏的烂布。那种对比性显得非常明显和强烈。所以,打那以后,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不失时机地对崔晓刚大加赞赏。尤其是当他听到有人说巴掌村没有希望的时候,他就立刻顶上去说:“净胡扯!巴掌村的希望大着哩,只是你们睁不开自己的眼睛而已!”
  高天宇对崔晓刚人前人后的赞赏最先传到山根耳朵眼里,山根感到很刺激,就像一个相貌很丑陋的人,不能听到有人夸别人漂亮一样。山根憋着肚子里的气愤说:“知道他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啥!就他那成色,黑天白地不停站在大街上骂我,我也不怕!他成不了啥气候!”后来,对他说的人多了,他就冷笑两声说:“他要钱?要气儿吧!谁有本事,他找谁要去!”
  高天宇等到半月头上的时候,还不见什么动静,等得他嘴角上不知不觉地起了燎泡!大街上有人再向他提起这件事儿的时候,他的脸色立刻就拉了下来。说不上几句,就变得骂骂咧咧。
  也许是高天宇的情绪早已被另外一个人掌控着。
  一天下午,高天宇刚睡了一小会儿午觉。刚睡着,不经意中被脑仁儿疼痛的毛病闹醒。这段时间也许是心火闹心,闹得他脑仁儿疼。脑仁儿一疼就睡不着觉。他揉揉眼睛看了一下手机,这也成了他这段时间内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他打开一看,见是山旺的电话,他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知道好事儿终于等到时候了。
  他用发抖的手,把电话拨了回去。
  山旺打电话是让高天宇快点去见他。
  接到这样的电话,高天宇的那颗心激动得恨不能一下子跳到地上。如果说,之前他的那颗心在愁绪里钻着,在雾霾里锁着,现在那就是风吹乌云散,千斤重的巨石行将落地。他想,一定是好事,山旺才会主动给他打这样的电话。
  高天宇记着山旺上次给他说的那句话:“有事就来办公室找我!”
  所以,他连问也没问,接过电话,就直奔办公室来了。
  山旺果然就在办公室。不过,这一回与上一次大不一样。山旺没有站在大院里等他,也没有见到他就赶忙把红旗渠牌香烟递上。相反,正襟危坐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见高天宇进来,勉强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像挂着一层鸡皮冻似的,一副想笑却笑不出来的样子。
  山旺用手示意高天宇在沙发上坐下。
  高天宇坐到山旺的对面,见山旺用这样的脸色待他,心里就感到有几分不妙,心想:“准是山根个杂种顶到那里了!”
  高天宇看一眼山旺说:“兄弟,啥事?”
  山旺看一眼高天宇说:“哥,你今年多大了?”
  高天宇被山旺一下子问迷糊了。
  高天宇说:“你突然问我今年多大是什么意思?”
  山旺说:“我真是没法说你,奔六十岁的人了,说话、做事还这样毛糙?”
  高天宇说:“兄弟,我咋毛糙了?和山根的事儿,我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实实在在……”
  山旺说:“我不是说那!我是说,我这边正在给你做工作,你那边却还在说人家的坏话!你知道这叫啥?这叫我在救火,你在给火吹风,你说这样的火谁能救得下?”
  高天宇说:“兄弟,古来人们就知道,这舌头尖上可是能杀人,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我不能跟你赌咒,要能赌,你说咋赌,咱们就咋赌!”
  山旺说:“哥,你别总觉得自己聪明,其实谁都不傻!你抬崔晓刚损我,这无所谓,咱们是弟兄,我不在乎,也没有人怀疑你是恶意的。可你不能损人家山根呀!你这样做,不道德你知道吗?”
  高天宇说:“我可没有那意思!”
  山旺说:“全巴掌村的人都感觉出了那意思,你没有那意思,鬼才信!”
  高天宇说:“全世界的人感觉出了那意思,那也是他们感觉错了!”
  山旺说:“有没有那意思,不是你说了算!实际影响已经有了!还有,上次你来找我,谁拉你到县城最好的酒店招待你了?谁请你吸中华牌香烟喝茅台酒了?谁请你吃甲鱼了?谁知道我给你写过狗屁的承诺书?谁给了你五十万元的银行卡?你吹牛恐怕吹到天上了吧?”
  高天宇听到这话,一下子头蒙起来。他想:我啥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是谁编出来的?这不分明是专杀我和山旺关系的吗?
  高天宇说:“兄弟,你若是相信我,就听哥一句话,这不知是谁在放他妈的屁!”
  山旺说:“没风不起浪!你要没有说,这谣也不可能造得这样形象!”
  高天宇说:“兄弟,这话你可千万不能信!”
  山旺说:“就算我不信,我也不能让巴掌村的人不信!”
  高天宇说:“兄弟,这可纯粹是那些吃饱饭没有事儿干的人瞎编的!你对我是了解的!我这个人生来就是有一说一,没有的事儿,打死我我也编不出来!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山旺说:“你甭管我听谁说!”
  高天宇说:“兄弟,谁要说过半句这样的话,叫他半夜正睡觉的时候,房顶塌下来,砸他个不出气!”
  山旺说:“不管你说没说这话,反正这些话已经盖住了巴掌村!他让我不光在巴掌村颜面扫尽,在青龙镇也名誉扫地!山根面前,也把嘴给我糊严了!”
  高天宇说:“这一定是有人不怀好意!”
  山旺说:“哥,如今的巴掌村,可不是铁板子一块!”
  高天宇说:“知道!赔偿费的事儿,山根咋说了?”
  山旺说:“还能咋说?说你要翻天了,又是在村上说坏话攻击他,又是找崔晓刚策划阴谋。人家一堵墙打在了我的面前,谁的面子也不看!我想,这边答应了你,硬着头皮也得开这口!没想到,刚一开口,他就跟我顶上了!”
  高天宇说:“这钱他不想给了是吧?”
  山旺说:“人家没说不给!但比说个不给还难听!”
  高天宇说:“他咋说了?”
  山旺说:“他说,要钱可以,让我当众扇他两耳光!”
  高天宇说:“放他娘的屁!这事儿你别管了!”
  山旺说:“好!我不管了,这话可是你说的!你们看着弄吧,咱巴掌村古来兴这,弄死谁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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