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烈焰>五、六

五、六

作品名称:烈焰      作者:张克鹏      发布时间:2017-05-24 09:07:34      字数:9283

  五
  
  不管高天宇嘴上说得再硬,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当他两次打了山旺的电话,均是通了没人接听之后,他心就里一阵接一阵地冒火。他越想越觉得他跟山旺的关系不该是这样,他觉得山旺表现得非常异常。异常得就像是戏台上一个大家本来很熟悉的演员,到后台一化妆没有人能认出来一样。以后,他又把山旺的电话打了无数遍,到底还是打不通!这件事儿让高天宇的心里疑窦丛生。他先是怀疑疙瘩妞给了他一个假号,有意逗他肚子里的火气;后来怀疑有人给山旺通了气,通气的过程中添油加醋,惹山旺故意不接!山旺越是这样,高天宇就越是不相信,越想打通对方的电话问个为什么,可山旺到底还是不接!
  高天宇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想直接去找山根,他要找山根问个为什么。他本想先找到山旺问清楚情况后再去找山根,他知道山旺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那样,他说话就更加有力量。可现在联系不上山旺,他的心里没了指望,急得他就像是有一堆大火烧着一样,顾不上那么多了。
  山根的家在村东头,山根是巴掌村的前任村主任。
  山根的宅院比山旺的宅院还豪华,还刺眼。三层小洋楼通体用蓝砖砌成,高大门楼用的是一色红砖。红蓝两色对比很鲜明,同时也映衬出几分高雅。门楼上同样闪着亮晶晶的摄像头。门前有一口约半亩大的池塘,半塘绿幽幽的水,像是刚注入的,看上去清澈见底,池塘里漂浮着一片片黑青色的荷叶。几只肥胖的鸭子,在池塘里往来游弋……
  豪宅院是山根担任村主任时建的。
  山根家不同于山旺家的情景还不仅是这些,山根的门前有个大大的加油站。他建这个加油站的目的,除了自己加油方便,还在村里做加油生意。随着他在老虎岭上挖掘规模的扩大,村里的大型运输车辆增加了许多。
  高天宇先走到山根的家门前,见大门敞开着。
  高天宇还没有登上大门前的台阶,门楼上的狗和院子里的狗便一起叫了起来。这时,山根也远远地发来声音:“天宇哥,您啥时候回来了?”
  山根站在加油站的棚下叫他。
  山根面前立着一台黄色挖掘机,不远处还立着两台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挖掘机。
  在这个小小的山村,一台挖掘机,给人的感觉就很蛮野、霸气。眼下这里有三台……
  高天宇假装没有听见山根的问话,没有理他。
  晨光洒在山根的脸上,让山根的额头发亮,加上他脸上那层厚厚的笑意,让人感到他心中有股无法掩饰的得意,正在这空旷的山村里无边无际地散发着。
  高天宇一看到那几台挖掘机和山根那副得意劲儿,就想起了老虎岭上那道几百米宽的新沟,想起了自家的祖坟,想起了爷爷奶奶和爹妈的魂灵变成了孤魂野鬼。想起这一切,他心底的火气就无法遏制地朝头上冒。
  高天宇板着一副僵硬的面孔,朝山根走来。在相距不到十米远的时候,山根注意到了高天宇的情绪,脸上的笑容出现了几缕板结,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没等高天宇走到他跟前,他便笑嘻嘻地问道:“天宇哥,您啥时候回来了?”
  高天宇像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两个字:“昨天!”
  山根问:“转转?”
  高天宇说:“找你说点事儿!”
  山根说:“啥事儿?你说吧!”
  高天宇说:“你在我家祖坟后边挖那样大一个坑,你的心也下得去?”
  山根说:“天宇哥,我跟村委会有合同,有话你到村委会说去!”
  高天宇说:“你说轻巧,你挖断了我家祖坟的风脉,让我到村委会说去?”
  山根说:“天宇哥,我挖那坑离你家祖坟还有五六米远,我招动到你家祖坟了吗?这赖人也不是这样赖的呀!”
  高天宇一听这话,就知道了山根不认这壶酒钱,一股更大的火气,顿时塞满了胸膛。
  高天宇说:“你嫂子患了腰椎肿瘤,全是因为祖坟的风脉被挖断造成的!”
  山根说:“哥,你说的哪儿跟哪儿呀?有半点科学依据吗?”山根说罢,看了眼围观的村民,冷笑两声说:“哥,你别说不在理的话!要是嫂子看病开销大,手头紧,让兄弟资助你俩钱,出笔善款,这一街一道的,兄弟的手头再紧,也没有啥话可说。要是想来家门口打家劫舍,兄弟不吃这一套!你说我挖断你家祖坟的风脉了,照你说,你家祖坟的风脉远着哩!老虎岭上边,开山放炮,同样破坏了你家祖坟的风脉,你为啥不找他们要钱?找我要钱?我还吃亏哩!当初村委会跟我签合同的时候,并没有提你家祖坟风脉这档子事儿!”
  “我稀罕你那臭钱?没有提到咋了?没有提到,那就不是我家的祖坟了?事实在那里搁着!”
  山根说:“搁着又怎么了?我又没有招动它一铲子!搁着就能讹人?”
  高天宇说:“你说谁讹人?我问你,假如那是你家的祖坟,我在后边那样挖,你心里会咋想?”
  山根说:“我会赶快移走!我不会用死人跟活人耍赖!”
  高天宇一听这话,两只眼睛里喷着火星星说:“你说谁耍赖?”
  山根说:“谁耍赖,谁心里清楚!”
  高天宇说:“有种你把话说明白!”
  山根说:“呵!我让你两句,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就说你耍赖!敢耍赖,不敢承认?”
  高天宇说:“放屁!你真以为,有俩钱就可以在村里当王八了?我不怕你!”
  山根说:“你把嘴擦干净点!”
  高天宇说:“你这么缺德,我骂你还是轻哩!”
  山根说:“我缺德?你来我家门口讹人,我缺德?”
  高天宇说:“我来你家门口讹人?有种你再说一遍!”
  山根说:“我再说两遍,你也不敢咋我!你就是缺德!你就是讹人!”
  高天宇见山根说出这样无赖的话,理智也完全失控。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上去,伸出巴掌朝山根的脸上扇来。这时,旁边一位叫钢妞的人,赶忙冲上来挡住了高天宇的巴掌。
  尽管高天宇的这一巴掌没有扇到山根的脸上,却把山根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如今的巴掌村,还有人敢朝自己动手。这对他来说,是一场如实的奇耻大辱!他一只手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脸蛋,另一只手指着高天宇的额头说:“你敢打我?”山根说罢,对着围观的人说,“老少爷们可都看见了,他可是打我了!这事儿我跟他不了!高天宇,我不仅断了你祖宗的风脉,我还要断你下三代的风脉!”
  高天宇见山根这样猖狂,更加失去理智,还要再次冲上去打他,却被左右的人死死地拽住。
  高天宇说:“就你那德行,往后你别让我瞧见你!瞧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山根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跳着用手指点着高天宇说:“你等着瞧,我弄不死你,我头朝下见人!”
  高天宇说:“你弄死我?咱瞧瞧谁弄死谁!你的头也不是钢球!我非用我这条命怼了你不可!”
  山根一听这话,自然像愤怒的狮子一样再次朝高天宇冲来。
  高天宇也尽力甩开左右人的撕拽,两个人相距一米多远的时候,幸好被人挡住。
  这时候就看出,巴掌村确实是个人心复杂的地方,难说谁跟谁站在一边。
  高天宇敢跟山根动粗,不仅山根没有想到,所有围观的人都没有想到。虽说耳光没有扇到山根的脸上,但象征性的动作,已经把仇恨表现到了极点。这对山根的威严,是一次极大的进犯和伤害。因此,它绝不能算是巴掌村的一件小事情。于是,这件事很快在巴掌村升温。村内村外出现一片骚动,说什么的都有——“山根挨打了!高天宇吃了虎心豹胆了!”“高天宇根本没有打到山根的脸上,后街钢妞挡住了高天宇的巴掌!”“山根挖断了人家祖坟的风脉,做出这样缺德的事儿,高天宇就该扇他!”“换成我,扇他的耳光还算便宜他!”“不管咋说,这一回,高天宇惹出大麻烦了!他非倒大霉不可!”“高天宇倒不了霉!山根靠的是山旺,高天宇跟山旺的关系也不差!再说了,高天宇能说会写,人家儿子又……人家不怕他!”“傻话!高天宇和山旺的那点关系,早让山根的钱淹死了!高天宇的儿子在上海,远水解不了近渴!巴掌村是什么地方?巴掌村是有钱人的天下!高天宇倒大霉,这是蚂蚱的眼——死的!”
  高天宇跟山根吵过后,一开始他只恨自己没有把耳光扇到山根的脸上,他感到不解气!他料定即使把耳光扇到山根的脸上,山根也不敢咋他!他觉得一是山根做事缺德,再是自己在巴掌村也不是任人踩踏之辈。这件事儿压根儿就属于他白打,山根白受的那一种。可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又感到对于这件事儿,山根不会罢休。
  这件事儿的发展,真让高天宇猜中了,山根真的不跟他拉倒!山根知道高天宇也不是等闲之辈,在社会上也有一定的关系,加上他儿子的那一层;对付高天宇不能像对付高怀那样,用县城的黑社会打砸恐吓一顿了事,必须借助正当的手段进行。
  高天宇没有想到,这件事儿升级得那样快。他刚回到家里,还没有坐稳,警车就到了家门口。
  高天宇一时感到手足无措。
  紧接着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轧着高天宇的神经向他传来……
  高天宇想给儿子打电话,可他觉得现在打电话已经晚了。
  他没有给儿子打电话,愣愣地站在门里,瞧着两位警察向他走来。
  高天宇的家门口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
  到处都是惊奇和恐慌的眼神。
  两名警察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个子的长了一副刀条脸,眉目还算得上清秀,脸上长着散星般的青春痘;矮个子的长了一副砖形脸,浓眉大眼睛,嘴巴阔阔的,嘴唇厚厚的。
  场面挺吓人。
  疙瘩妞从人堆里挤出来,站到高天宇的面前说:“哥,好汉不吃眼前亏,把你那性子缓缓吧!”
  高天宇额头上的那两道青筋暴起,他看了眼围观的人群,所有人的眼睛里闪烁出来的都是看热闹的惊奇之光,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同情和温暖,他的眼睛里很快出现了一片茫然。
  高天宇有种无助的感觉。面对疙瘩妞那副焦急的神态,他的心上开始有股隐隐的冷风掠过。他感到世态炎凉原本是这么可怕,他的身子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在他哆嗦的那一瞬间,他的神经对金钱的力量产生了短暂的恐惧。他想:“这些家伙们收了山根的钱,还不定会把我整成个什么样子!”这种想法是在他大脑里存在了片刻。片刻之后,他想:“我没有打着他!有他说的,也得有我辩的!警察怎么了?不把问题弄清楚,警察随便抓人是违法的!”
  这时,那位矮个子警察冲高天宇问道:“你叫高天宇吧?”
  “是!我叫高天宇!”高天宇回答的声音不低,但底气明显不足。
  “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配合调查!”另一个高个子警察说。
  “你们总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这样抓人吧?”高天宇说。
  “不是抓人!是让你配合我们调查!”矮个子警察说。
  高天宇说:“要调查就调查群众!群众的眼睛最亮!”
  高个子干警说:“你那来的废话?到派出所,我们了解一下情况!”
  高天宇说:“要去我自己去!警车是公安干警抓人的专用工具,我不是犯人,我不坐!”
  矮个子警察说:“我警告你,对于不配合调查的人,法律可是有规定的!”
  高天宇说:“我想扇他,但没有扇着,钢妞挡住了,你们可以去问钢妞!”
  高个子警察说:“扇着没扇着,到派出所问问就清楚了!上车!”
  疙瘩妞见情况不妙,赶忙对两位警察说:“领导同志,他可是位守法公民,活了这么大,没有干过一件违法的事儿。今天这事儿,实在是两个人都上火了。”这边又对着高天宇说,“哥,你跟他们去吧,咱胳膊拧不过大腿!”
  两位警察推了一下高天宇,大有强制的意思。高天宇朝围观的村民看一眼,见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帮他说话。他不知道假如自己硬不上车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想,如果自己被他们拽上车,那将更没有面子。他的内心知道自己是冤枉的,想反抗却又没有勇气,他的大脑里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空白。他说:“去就去,瞧瞧你们敢把我怎么样!”
  高天宇坐着警车到了乡派出所。
  派出所所长姓常,早已做好了审问的架势。
  “高天宇,你凭什么打人?”
  “我没有打人!”
  “告诉你,我们有证据证明你打人!”
  “有证据也是假的,我真的没有打人!我想扇他,钢妞挡住了!不相信,你们去调查巴掌村的村民!在场的人多着哩!”
  “高天宇,对你我们也调查了,巴掌村有名的笔杆子。明说吧,我们没有证据,也不敢请你到这里来!你说,你为什么要打他?”
  高天宇说:“警察同志,我确实想扇他,但确实是被钢妞挡住了!我真的没有扇到他的脸上!”
  “高天宇,山根同志是对社会有贡献的农民企业家,你知道吗?”
  “我知道!”
  “知道你为啥想扇他?”
  “他断了我家祖坟的风脉!”
  “你知不知道你相信的是封建迷信?”
  高天宇想说,风脉不是迷信是科学,许多大领导都相信风脉。但他又害怕对方说他顽固。于是,话到了舌尖上没有吐出来。
  高天宇无语了。
  常所长把笔录放到高天宇的面前,说:“你没词了是吧?看看吧,这些话可都是你亲口说的,还冒着哈气哩!签个字吧!”
  高天宇说:“我没有打他,我不能签!”
  常所长说:“我们有证人证词,你不签,我们暂时不会让你回家!”
  高天宇说:“不回就不回!”
  僵持片刻。
  常所长说:“我们有证人证词,你拖是拖不过的!你随便打人,侵犯他人尊严,扰乱社会秩序,按照治安处罚条例,拘留十五天!你如果态度好,顺顺当当把字签了,我们从轻处理,缴个罚款也就算了!”
  高天宇说:“缴罚款?缴多少?”
  常所长说:“看你的态度!”
  高天宇说:“我没钱!”
  常所长说:“老高,你也是知识分子,是个明白人!我们这一碗饭也不好吃!人家有证人证词,我们就是想放你也不敢,山根是啥人你也知道。人家是社会上的大名人,是对社会有贡献的农民企业家。我们如果不秉公执法,他随便说一句,就敲了我们的饭碗!老高,签个字缴个罚款,你就可以回家了,我们也能交差了,两全其美的事儿多好?拘留所那十五天也不是好蹲的!”
  高天宇想:“这鳖孙说的也是实事。他要硬关我十五天,这霉我可倒大了。等我自由了,再跟他们说理也不迟!”
  高天宇问:“罚多少?”
  常所长说:“按规定两到三千,看在你是知识分子,又到了一把年纪的份儿上,罚两千!”
  高天宇说:“我没带钱!”
  常所长说:“把字先签了,改日送来也行!”
  高天宇看了一眼那张白亮亮的罚款单,狠了一下心把字签了。
  常所长说:“老高,说实话,派出所也不在乎你这两千块钱,山根更不在乎,山根是想争一口气。就这,山根那边,我们还得做工作!”
  高天宇的喉结剧烈地抖动了两下,两颗浑浊的泪珠从他两只眼睛的小眼角上滚了下来,他艰难地说道:“只要你们不怕亏良心,我认了!”
  
  六
  
  高天宇交过罚款,低着头走出乡派出所大门,心底的那种耻辱感,鞭子一样不断地抽在他的心上和脸上。他的神态像是刚从监狱里走出来一样,目光显得特别脆弱,即使在陌生人面前,也会突然被折断。
  夏秋交替时节,夜里下过一场中雨,地皮浸了个半透,太阳在云层里钻着,微微的风吹个不停,天气算不上太热,可高天宇感到浑身燥热,他自己清楚这是心情的原因。
  高天宇很想即刻钻进家里,再用三层被子蒙住自己的脸,痛痛地哭上一阵子,把憋在肚子里的委屈好好地倒一下。可他不可能一下子飞到家里,他没有能力跨越这段距离,他感到此时此刻村头的各个路口,都会有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回家。那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组成了一道类似激光墙一样的屏障,在阻止他走进那个他熟悉的村庄,让他的自尊在那道激光墙一样的地方一层层地剥落。他顺着大路朝前走,伤心地看着路两旁风中那些摇来晃去的黄草。行走约一百米后,下意识地选择了一条小路,他想等到天黑下来,趁着夜幕的遮蔽回家。
  再往前走,一片荒芜的田地上,出现了一片棉花团似的羊群。他知道这是高老转放的羊群。高老转是巴掌村为数不多的光棍汉,五十多岁,没有文化,大脑有点痴,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话又特别多。对新鲜的事儿,他不问生熟,只想了解个究竟。谁都敢呵斥他,大人小孩都不把他当成个有尊严的人看。但村里所有的新鲜事儿又都躲不开他,谁有了啥倒霉事儿都要躲着他。平时,高天宇总是开他的玩笑,叫他傻老转,他相信高老转也会知道自己被派出所传唤这件事儿。强烈的自尊心,让他突然感到自己现在连高老转也应该躲一躲。
  高天宇害怕高老转看见他,更害怕高老转向他打招呼。他老早躲开了羊群,躲出了高老转的视线,从另一片荒芜的田地上走过,顺着另一条蚯蚓似的小路匆匆逃走。他先是走到了老虎岭的边上,又从一片乱石上踏过,朝着老虎岭残余的阴坡走去。他小时候常到那里放牛割草,知道那里比较僻静。路过老虎岭的时候,他不由得朝深沟里看了一眼,又放眼在沟边的祖坟上巡视一眼。他见山根的挖掘机还在“轰隆轰隆”地作业,一辆接一辆的大车载着满满的黄干土,一摇一晃,甲虫般从深沟里爬上来,爬上公路,爬向县城的方向。看到这一切,高天宇更加伤心和生气。
  高天宇一路躲避着走到老虎岭的阴坡上,他的心情一直没有逃脱惆怅这个幽灵的袭击。他的大脑里不停地回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儿。他想到了山根那双发怒的眼睛和冷笑时的那种自信和镇定,想到了两位警察对他态度的冷漠和强硬,想到了乡亲们脸上呈现出的种种惊讶表情,想到了乡派出所常所长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他,想到了自己蒙受的耻辱和失去的尊严……现在,他虽交了罚款,但他依然从心底恨自己没有打到山根的脸上!他知道自己是冤枉的,知道真理在他的家乡——巴掌村这个弹丸之地全被扭曲了。这一切全是因为一个“钱”字,钱构成了山根的势力,钱构成了山根的淫威,钱让山根这个土财主具备了颠倒黑白的能力!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觉得外边的世界根本不是这样!他在上海,那样大一个生活区,丁点小事儿都能够处理得明明白白,让人感到温馨、敞亮。
  想到这一切,他更加感到这是他平生蒙受的一次最大的屈辱和打击。他的心底很酸,很痛,眼泪止不住地挂在双腮上,火辣辣的。接下来,他又想了好多好多。想到了病中的妻子,想到了埋在地下的父母,想到了儿子的前程……想到妻子的时候,他就想到妻子在病痛中的呻吟;想到父母的时候,他就想到父母的魂灵在哭泣,想到父母的魂灵是何等无助,何等不得安宁;想到儿子的时候,他的心情更加复杂……同时,他还想到了山旺,想到过去他为山旺所做的那些努力。他想:“我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山旺,除非他上了天,入了地!疙瘩妞的判断是错误的,山旺绝不会有意地不给我开门,更不会有意地不接我的电话!山旺和甜甜的事儿未必真,不定这事儿怎样缠着!山旺一定不知道山根胆敢在我面前这样猖狂,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诬赖我打了他一耳光,还到乡派出所诬告我,让我交了两千块钱的罚款!假如他知道了我忍受的这些耻辱,假如他知道公理在我的身上受到如此严重的践踏,他一定不会听之任之!我明天就去找他。疙瘩妞说山旺在县城有家,我就去县城找他!就那几个小区,大不了我挨着个儿找,一天找一个,也就是几天时间!”
  一个小时前,高天宇正处于急怒状态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想。他想:“我交了罚款,走出派出所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写篇稿子,通过电脑传给儿子,让媒体介入,把巴掌村的这点烂事儿,彻底地整治一下。”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儿子的关系,更相信情和理都在自己的一边。可他经过冷静过滤后,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认为这样做有许多不妥之处。讲风脉等于讲封建迷信,从法律的角度站不住脚,媒体未必介入。勉强通过非官方渠道捅出去,如果有人往根上追,恐怕对儿子也不利。说山根挖了国家的矿产资源,山根有开采证,不管开采证是否来自正当渠道,但他有了这张护身符,名义上是合法的;说他侵占了村民的耕种权,卖了地的村民都在合同书上签了字,让他们说当时签字是被迫的,恐怕也没有法律效应。万一追下去,追不出什么名堂,惹一身臊气,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要想把这件事儿整直捋平,中间七拐八弯的事儿太多,很是麻烦费劲。
  还有村民们的想法也复杂,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未必喜欢把事儿捅出去。他们一旦得不到利益或者说受到了什么损失,他们会立刻恨你。加上他们慑于山根的淫威,不定会怎样对待你。再说了,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自己过去不是没有做过,这种傻蛋自己不是没有当过,这样倒霉的教训自己不是没有!还有他和山旺的这层关系,他觉得这样草率地捅出去,得罪了山旺,也不合适。高天宇也想到了去找大墩,他想:“大墩毕竟是巴掌村的党支部书记,就算是聋子的耳朵,这耳朵也能听听。”可这个想法最后还是让他打消了,他害怕他去找大墩把山旺得罪了。大墩若是给他管不出个什么结果,到了山旺那里,山旺给他来个一推六二五,这麻烦可就大了!
  高天宇想了一圈儿,最后坚定不移地把吐出肚里这口恶气的希望,寄托在了山旺的身上。他觉得他和山旺的感情,是存在于骨子里的,永远砸不烂的,更不是金钱可以动摇、压垮、冲散得了的!尽管现实生活中金钱灼伤情感的事例比比皆是,但他相信他和山旺的那层关系是金子做的,是经得起炉火千锤百炼的。在他的想象中,只要见到了山旺,就能把山根骨子里的那股坏水抽出来,就能让山旺看清山根的灵魂,就一定能洗清派出所里带给他的耻辱!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高天宇那紧张的神经也渐渐地松弛了许多,可他的心情仍是沉重的。他感到他现在所处的是大千世界中的另一个小世界。在他所处的这个小世界里,他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包围着。
  高天宇从老虎岭上走下来,见整个村庄被幕一样的雾障锁着,他的心底顿生一种隐隐的陌生感。他觉得岁月真是太可怕了,不仅能流水般冲走一切,还能流水般冲来一切。比如,过去的那种温馨感被冲走了,现在的这种冷漠感、陌生感被冲来了。眼睛里,话语中,乃至心上都可以感觉到……
  快到村头的时候,高天宇想钻到这黑幕里,回到自己的家里就安生了!蒙羞的感觉,让他的脚步不由得加快。
  就在他行将推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接连向他打招呼。
  “天宇哥,回来了?”
  “天宇哥,一天都在派出所了?”
  “天宇叔,派出所的人没有咋你吧?”
  ……
  这些问话再次刺伤了高天宇的自尊,他的脸上热得像烙铁烙着一样。他勉强回应着他们的问话:“没有,我到六亩地的地头看了看那两棵桐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感到鼻头阵阵发酸。他以极强的理智控制了情绪的发酵。
  疙瘩妞夫妇,一直等到街上的人散去,才轻轻地敲开了高天宇的家门。瞧见高天宇,疙瘩妞眼神略带慌乱地问道:“哥,派出所的人没有很难为你吧?”高天宇愤怒地说:“都不是他娘的好东西!”
  疙瘩妞说:“他们穿的是一条裤子!”
  高天宇说:“老百姓养着他们,他们却为虎作伥!”
  疙瘩妞说:“在咱巴掌村,有钱的人打了没钱的人,那是白打!没钱的人打了有钱的人,那是惹祸!”
  疙瘩妞的妻子说:“天宇哥,你赶快回上海照顾嫂子吧!村里这点破事儿,折腾不出个头儿!啥风脉不风脉的,人死了,就是一把骨头,扔哪儿都一样!”
  疙瘩妞也接着说:“你跟山根这样一闹,只怕你更见不着山旺了!”
  高天宇说:“我不信见不到他!初一见不到,我等十五,只要他没有从地球上消失,我相信总会见到他!”
  疙瘩妞说:“是!不过你见到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高天宇说:“量他还不敢把良心全昧了!”
  疙瘩妞见高天宇的态度如此坚决,也随着说:“是!是!山旺和山根不太一样!”
  高天宇是铁了心要见到山旺。
  高天宇没有心思再与疙瘩妞夫妇聊那么多,下意识地接连打了几个呵欠。
  疙瘩妞的妻子说:“咱哥累了,让咱哥休息吧!”
  疙瘩妞也正有辞别的意思。
  高天宇刚把疙瘩妞夫妇送出门,儿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看到儿子的电话,他的理智防线立刻被击溃了,鼻头立刻酸了起来,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的喉头被泪水堵得说不出话。就在他刚要开口叫出儿子的名字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定不能告诉儿子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儿。他知道儿子涉世不深,又在容易热血上头的年纪。
  高天宇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食指划了一下手机屏幕,手机里传出儿子的问话:“爸,你回家一切都好吧?”
  “好!”
  “都几天了,您也不给家里报个平安,我妈的心都焦了起来!”
  “回来到地里看了看,村里走了走,把这事儿疏忽了!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回家,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妈好吧?”
  “好!新买的药,效果不错!”
  “照顾好你妈,让她好好吃药。家里有点小事儿,我处理一下,再到你姑姑、姨家走走,就回去了!”
  高天宇关掉手机,感觉眼角痒痒的,随手抹了一下,坐到了床上。
  窗外传来了风声,再过一会儿又响起了沙沙的雨声……
  高天宇困了!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