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良辰喜合卺 天涯逢故交（一）

　　在韶山旅游观光两天，老师们感到得特别愉快，两天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又该回家了。但是大家仍觉得游兴未尽，留恋不已，都十分舍不得离开。几位年纪较大的老师长期扎根在大山深处的学校，默默地为教书育人奉献出了自己的大半辈子的精力，这回是第一次来到仰慕已久的毛主席的故乡，终于了却自己平生的夙愿，异常兴奋和激动，感到心满意足。旅游结束即将离开韶山时，为了把韶山长久地留在心中，老师们除照相留影外，还精心选购了自己喜欢的纪念品，然后才与韶山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地返回家乡。
　　离开韶山即将返回家乡时，郝治平决定趁暑假空闲时间，去梅林茶场看看当年曾离暗恋过他又向他表示过山盟海誓的柳月圆。虽然岁月已逝去了10多年，世易时移，事过境迁，但是他仍然没有忘却当年那段提心吊胆、令他望而却步的“地下爱情”，于是他便登上了开往梅林的班车。下午，汽车到达了梅林汽车站。郝治平一下车就去梅林饭店，办理了住宿登记手续，然后就从旅行袋里取出柳月圆当年给他缝制的那件“的确良”衬衣，穿上后就把行李寄存了。他走出饭店，冒着炎炎烈日，直奔梅江茶场而去。虽然头上戴着草帽，但仍然汗流满面。
　　郝治平匆匆地走在从梅林县城通往梅江茶场这条沙石公路上，他对这条路特别熟悉。当年，他曾与在梅江茶场劳改的犯人一道，冒着三伏酷暑为修筑这条路挥洒过汗水。他没想到10多年后的今天，他又以另一种心态踏上了这条熟悉的路，他满腹心事地在路上走着。没多久，就到了当年他曾度过青春年华的地方。放眼望去，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梅坪的面貌已焕然一新了。郝治平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沟一渠，碧绿茶园的每一棵茶树，一幢幢厂房的一砖一瓦，是那样的熟悉，了如指掌。故地重游，看到这一切，他顿时感慨万千，浮想联翩，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不同寻常的年代，回到了他曾经吃过苦，出过力，流过汗，也还流过泪的地方。尽管岁月长河滔滔不息地流逝了10余年，但许多往事，仍旧深深地刻在他记忆的石壁上，总是不能被冲刷洗涤掉。
　　郝治平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在这里经历过的往事。这时，当年柳月圆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许多与她有关的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拨弄着他的心弦。在这里，柳月圆曾经与他有过恐惶不安、若即若离的交往，后来竟慢慢地衍生出一段“偷偷摸摸”的“地下爱情”。这种爱是那样的扑朔迷离，亦幻亦真，富有传奇色彩。这种有悖于当时的常理和正统观念的“地下爱情”，曾狠狠地煎熬过他。想追求，却实在不敢，想罢休，却又有几分不舍。这种爱情虽然充满极大的风险，但是也给他带来过霎时的激动和欣喜。他也曾因此短暂地产生过对美满的小家庭生活的渴望，对未来幸福甜蜜日子的憧憬。不过，当他一想到自己当时的处境时，就立即心灰意冷，垂头丧气，觉得这种爱情是那样的朦朦胧胧，虚无缥缈，只不过是现实生活中的“海市蜃楼”而已，刚一出现，顷刻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然而它毕竟又是那样美妙迷人，不得不令人有几分心驰神往。但是因为它是那样的虚幻，可望而不可即，实际上有如“望梅止渴”。当时他也的确渴望着爱情，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得到。在万般无奈时，他也因得到这一“望”，干涸的心灵似乎暂时得到了点滴爱情的滋润，也真有“渴时一滴如甘露”的感觉。爱情虽美好而又甜蜜，但是他不敢也不愿涉足这样的“地下爱情”。因为他觉得这种爱情“名不正”，“言不顺”，更有违当时诸多禁忌和规矩。一旦涉足，将给他带来更多的惊骇甚至灾难，犹如饮鸩止渴，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尽管柳月圆曾经多次对他表示过没有言传须用意会的爱，但是他总是无动于衷，甚至“退避三舍”，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生怕因一时疏忽大意，遭致大祸临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柳月圆，的确是婷婷玉立，楚楚动人；她传出的爱的信号，也的确温馨甜蜜，令人陶醉。但身处当时境况中的郝治平，对这些却冷若冰霜，爱不能因她而生，情不能因她而动。虽然她近在咫尺，却觉总得远在天涯。郝治平在一路上回味着往事，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然而，柳月圆为他悄悄地缝制衬衣、千里迢迢到岳阳滨湖农场看他的往事，又是那样的铭心刻骨，不能忘却，总是在他脑海里荡起感情的波澜。她现在到底怎么样？是否仍还在信守昔日的铮铮誓言，苦苦地等着他？郝治平在路上一边追忆着如烟的往事，一边又迫切地想了解阔别之后的柳月圆的情况。没多久，就到了梅江茶场。
　　到了茶场后，郝治平本想直接就去柳月圆家里看看她，但是经过反复考虑，觉得这样草率从事非常不妥。他觉得时过境迁，分别已10多年了，柳月圆的情况也许会发生这样那样的变化，甚至也可能早已为人之妻，生儿育女了。若冒冒失失地去会见她，很不合时宜。再者，她的父母是不是会欢迎他这个当年曾经给他们的脸上“摸过黑”，让他们“出过丑”，现在又远道而来、登门造访的不速之客呢？想来想去，他觉得若直接就登上她的家门，这显得太轻率，也许还要吃“闭门羹”，甚至她家人还要下“逐客令”。为了避免各种尴尬局面出现，不使自己感到难堪，他就决定先向车间里的工人打听一下有关柳月圆的情况。
　　郝治平走到制茶厂前面，在车间外面徘徊了一会，想向工人打听柳月圆的情况。他往里一看，在不同的车间里，工人们正在忙碌着，杀青、揉捻、包捻、干燥、挑梗、精制、包装等每一道工序，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觉得不便打扰，就坐在离车间不远处的大树下休息，等下班时再打听。没多久，一位中年女工，用手推车推着一车茶叶包装盒从他身边经过，向车间走去，郝治平便忙站起来问这位女工：
　　“大婶，麻烦你，向你打听一个人。请问茶场有个叫柳月圆的人吗？”
　　“哦，有，有，就在茶叶包装车间，现在下班的时间已到了，
　　她和她的母亲就要出来了，你稍等一下吧。”说完就把车子快速地推进了车间。
　　没多久，下班时间到了，工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各个车间走了出来。为了互相便于辨认，郝治平取下了戴在头上的草帽，站在车间外面等着柳月圆出来。工人们三三两两地从郝治平面前走过，他仔细地看着经过的每一个人，但一直没有看到柳月圆的身影。这时车间没有几个人了，郝治平就向车间走去，想问一问情况。他走到离车间大门不远处，最后几个中年女工走了出来。
　　“郝治平！”
　　郝治平突然听到这几个女工人中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听到喊声后，他忙站下来不走了，举目向从车间里走出来的那几个女工人望去。仔细一看，才发现柳月圆就在她们中间。见到了阔别10余年的柳月圆，郝治平心里特别激动和兴奋，但他尽量按捺着，没立即回答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柳月圆虽然见到了久别的郝治平，但她也并没有马上走近他，只在原地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离她几步之远的郝治平。
　　郝治平想见到柳月圆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但在众人面前他仍然显得很平静和理智，还有几分紧张和拘束，也还带着几分顾虑。他认为在与柳月圆分别后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世事沧桑，各种情况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柳月圆的情况也不会一成不变。随着环境的变迁，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见识的增多，她也会成熟老练了，言行举止都比当年谨慎稳重，处理事情绝不会懵懵懂懂地感情用事，有了辨别是非的能力，有了理想和追求。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她早已将自己忘却，另有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或者现在已为人妻，组建了小家庭……。他对别后的柳月圆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总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提防任何意外情况发生，避免难堪局面出现。
　　出现在郝治平眼前的柳月圆，穿着一身宽松的“劳动布”工作服，齐肩的短发比较零乱，面容也显得有些清癯，紧锁着的眉宇间还隐隐约约地流露出几分忧愁和抑郁。她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郝治平，这几个女工也陪她站着不动。望了一会后，她才从这几个女工中走出来，慢慢向郝治平走去。但走到离他几步远时，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对郝治平从头到脚地反复扫视了一会儿，然后才问：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暑假期间，学校组织教高三的老师到韶山旅游，我趁机特来看看你。”
　　“你一个人来的？”柳月圆开门见山地问。
　　“是的，我一个人来的。”郝治平简单地回答说。
　　“那你的爱人和孩子呢？”柳月圆接着追问。
　　“我一直都没有结婚，又哪有孩子呢？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逗人喜欢的人，有几个女孩子看得起呢？不过我也不想随随便便就凑合着结婚。”
　　听了郝治平这样回答后，柳月圆才慢慢靠近他，把目光专注到郝治平所穿的“的确凉”衬衣，看到衬衣口袋外面当年她亲手所绣的“LV”字样还隐约可见，便问：“你还穿着这件衬衣？”
　　“是的，这次看你来才穿。平素很少穿，总是好好地收藏着，舍不得穿，十分珍惜。”
　　这时，这几位中年女工也一起慢慢地围过来，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对他今天突然到来，又与柳月圆相认识感到惊奇诧异。有的边走边轻声地议论着：
　　“这个年轻人是谁呢？圆妹子怎么会认识他？”
　　“我反复仔细地看了又看，这好像是当年木工车间的就业人员郝治平，我捡柴时常常见过他，虽然10多年没见了，但相貌变化还不大。你们仔细看看是不是？”
　　“我也仔细看了看，恐怕是吧，不然圆妹子怎么一见到他就叫他的名字呢？当年圆妹子就是因为喜欢他才惹来了一些是是非非，一些人对这事议论纷纷，说长道短，后来竟然闹得沸沸扬扬，为这事她一病就是10多年。”
　　“嗯，我仔细看了一下，对，确实是他，当年在场部演歌剧时他唱过《赞歌》，在木工车间他帮我捆过柴，尽管时间过去10多年，相貌变化还不大。”
　　“的确，人还长得挺不错的，与圆妹子还很般配的嘛，都是半斤八两，可惜他们相爱在那个时候啊！”
　　“10多年了，他还没有忘记圆妹子，现在还来看她，这个青年人也真是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啊！”
　　“这个小伙子人长得的确不错啊，难怪圆妹子宁可不顾当时的各种禁忌，喜欢上他，后来又冒着各种闲言碎语，任人说长道短，死死地守着他。虽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冲喜’治病，却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从此他哪里也不肯去，今天终于把她喜欢的人等来了。这个妹子真是死心塌地，一般的女孩子很难做到啊！”
　　“圆妹子这个女孩子也真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在痛苦和羞辱中等了10多年，终于等如愿了。像这样无怨无悔、不图名利的女孩子当时少有啊！”
　　这时，这几个女工也围在郝治平和柳月圆四周，反复几次把目光从柳月圆身上投向郝治平，又从郝治平身上投向柳月圆，从头到脚地多次打量着他俩。为了让这对饱经苦难现在又久别重逢的恋人便于倾诉衷肠，于是这几个女工就心领神会地离开他俩，去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休息，躲避太阳照晒。
　　“原来我以为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真没想到，分别了10多年后我们又有幸重逢了，我等你等得真的好苦啊！”柳月圆一边用手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她慢慢地靠近郝治平，用手指轻轻拨开他所穿衬衣胸前的小口袋，看到了10多年前她在袋内亲手刺绣的那颗红心仍然清晰可见。然后说，“这件衬衣与你相伴也有10多年了。10多年来，我们虽然天各一方，但是它一直都紧紧地连结着我和你，这颗红心与你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心心相印啊！”
　　“这件衬衣毕竟是你当年冒着风险、费尽了心血给我做的，我一直视为珍宝，好好地收藏着，把它当做一件永恒的记念品。每当我想念你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一看。一看到衣服，你的音容笑貌就出现在我眼前，这颗深藏不露的红心，给了我巨大的生活勇气和力量，激励着我在坎坷曲折的人生旅途上克服各种困难，奋力前行，一直没有停步，我才走到了今天。”
　　“是的，这是件价值连城的纪念品！”柳月圆十分感慨地说，“你做得很对，应好好珍藏。”
　　“当年我处在那样困窘的境地中，你对我不但没有另眼相看，还对我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温暖了我这颗冷却了的心，这些话我一直牢牢地记在心坎里，成了我人生旅途中的驱动力。这次趁学校放暑假，专门来看看你，我忘不了你对我的一片真心实意。”郝治平望着面容憔悴、萎靡不振的柳月圆说。
　　“看来你还是个感情专一的人，不是那种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人，尽管时间过去了10多年，你仍记着我。但是，那次我在滨湖农场看你时，场部传达室那个老头说你送孩子到幼儿园去了，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呢？”柳月圆仍然心存几分疑虑，对过去所听到的话耿耿于怀，似乎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要问碎渣在哪里”。
　　“那次你来滨湖农场看我，听到别人说我‘送孩子’去幼儿圆的事，那是你的误会，我是替潘晓玲和张宏吉送孩子。那天他两个有紧急任务要加班，去排灌站抢修机电设备，没时间送孩子，我只好代劳，这就是送孩子的事。”郝治平尽量解释说。
　　“啊，原来是这样！当时听到这件事后，我仍然还不大相信，认为你不会是这样无情无义、见异思迁的人。但是心里一直难受，好像骨鲠在喉，它一直把我折磨到现在，整得我好痛苦啊！今天你的到来，我终于释怀了。”这时虽然是下午，但是夏日太阳的威力并没有丝毫减弱，仍然烘烤着大地，暑气逼人。柳月圆因穿着厚实的工作服，再加上身体虚弱，这时满头大汗，一滴滴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她不时地用袖子擦着汗水说，“唉，这事把我整得死去活来啊！”
　　“分别这10多年里，我们都音讯全无，你生活得还好吧？”郝治平试探性地问。
　　“好什么哟，那时因为我对你的爱不合规矩，爱不逢时，所以这10多年受尽了别人的嘲讽和羞辱，把我说得不如臭狗屎。朝朝暮暮，年年月月，我一直都抬不起头，不敢见人，心理压力特别大，后来就病倒了，我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摆脱病魔的纠缠。我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在痛苦中打发着日子。想死吗，毕竟心里又还有几分对你的牵挂，好像又舍不得；想活吗，又是那样艰难，人言可畏，积毁销骨，生不如死。我等于是死了没埋，埋了没死，我一个人就这样在半死半活中忍受着岁月的煎熬……”说到这里，柳月圆的声音有点颤抖，脸色阴晦。
　　“走，在树荫底下坐着说。”看到站在太阳下热得大汗淋漓的柳月圆，郝治平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枝叶茂密的槐树说。郝治平和柳月圆走到槐树下，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张看过的报纸放在地上，叫她坐在上面。柳月圆坐下后，郝治平就挨着她坐下来。看到柳月圆穿着厚实的工作服，大汗淋漓，郝治平就把草帽递给她说，“拿着，扇扇风，凉快一下。”柳月圆接过草帽，频频地向脸上扇着，口里还不断“嘘嘘”地吹着热气。
　　“就是为了你——我落得了——今天这个下场……”柳月圆坐在郝治平身边，扇着风，对10多年来所经历的痛苦前前后后一想，眼泪汪汪，抽泣着说，“这就是我用爱换来的结果啊！”
　　“10多年来，为了我你的确经受了各种各样的屈辱和痛苦，一直支撑到现在实在不容易。你的确是一个不改初衷，信守诺言的有心人啊！当年我犹如尘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你对我不另眼相看，还鼓励我一切从头开始，不要悲观失望，还对我寄以无限的希望，我深受鼓舞。后来你又顶着各种压力，对我衷心相爱，我从你那里得到了生活的信心和动力。你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子，没有一定的勇气和胆量是办不到的，我非常钦佩。”郝治平安抚柳月圆说，“你上次来滨湖农场看我，没有见到面，我也特别后悔。你走后，为了能见你一面，我立刻赶到岳阳，我从火车站找到汽车站，还找遍了车站附近所有的饭店和旅社，都没有见到你的踪影，我深深感到失望遗憾，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农场。你来看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平反了，为了照料年老的母亲，我谢绝了场里把我作为国家正式职工留在农场的安排，就回到了家乡。回到家乡不久，政府在落实政策时又给我安排了工作，在县第一中学教书。在过去那非同寻常的环境中，你不顾各种压力对我那样关心，我怎么能忘记你呢？‘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于是我想，不管现在你对我怎么样，但是你以往对我的那段旧情我一直没有忘记。听说你有病，我更不放心，这次趁暑假旅游期间，特地来看你。令人感到欣慰的是，阔别10多年后，今天我们终于又正大光明地见面了。”看着无限伤感的柳月圆，郝治平说话的语气十分温柔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