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草 哀老人之不幸 投洞庭以殉情 （三）

　　柳月圆和她母亲所乘坐的汽车开走大约一个小时后，郝治平才回来。由于忙了一个上午，这时他感到饥肠辘辘，便拿着碗筷匆匆地去食堂吃早饭。
　　“郝治平，你怎么这时才回来，一个小时前，有一对母女到我这里找你，说是梅林县人。母亲50多岁，女儿20多岁。我告诉她们说你送孩子到幼儿园去了，等一下就要回来的。”传达室的王大爷走出来对郝治平说，“女孩子的行为和说话有些异常，好像有病的样子。她们没有等，就急急忙忙地去车站了。走的时候，那个女孩子还特别激动，气冲冲地叫着你的名字。”王大爷紧跟在郝治平后面，把这对母女找他时的情况如实地说了。
　　“张宏吉和他爱人今早要急忙去电排站加班，托我代他们送孩子到幼儿园。回来的路上，又碰上仓库王保管员，他说码头上新运来一批木材，准备扩建棉花仓库，要我帮他拉皮尺量木材收方，所以拖到这时才回来。”郝治平在回答王大爷话的时候，脑海里也立即浮现出柳月圆的影子。他对柳月圆不远千里来这里看他感到异常惊奇，呆呆地站着，嘴里还轻声念道：
　　“她们来岳阳？找我？走了？女孩有病？”
　　“谁来岳阳了？谁找你？谁走了？”刚加班回来的张宏吉，满身沾着斑斑的油污，站在郝治平背后连连追问，“唉，你说呀，怎么今天成了个丧魂失魄的人，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吞吞吐吐的呀！”
　　“柳月圆和她的母亲今天来场部找我，没见到我就走了。”郝治平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
　　这时潘晓玲也赶到了，她听到这话，感到特别歉疚，对郝治平说：“唉！也只怪我们偷懒怕麻烦，图省事，才想到要你代我们送孩子到幼儿园去，不然哪里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呢？”潘晓玲深深地自责说，“唉！这事全怪我们，不然你和圆姐这次就见到面了，是我们使你错过了这次难得的相见机会，我们千不该万不该，好后悔啊！”
　　“这怎么能怪你们呢，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想她也许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谁想到她这次还会千里迢迢地到这里来看我呢？”郝治平因为迟到一步，错失了与柳月圆见面的机会，脸上流露出无限惋惜的神情，垂头丧气，两手拿着碗筷，像木桩似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仓库王保管员来了，他看到郝治平阴沉着脸，傻愣愣地站着，就问：
　　“郝治平，你忙了一个上午怎么还不吃饭去，站着发什么愣，是不是饿糊涂了？”
　　“啊，王保管员你来了。”郝治平听到有人在叫他，才清醒过来，回过头便问，“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然后慢慢向向王保管员走去。
　　“没什么事，今天星期天休息，随便蹓蹓。”
　　“那好，我有件事想征求下你的意见。”
　　“什么事说出来，只要我帮得了忙的，我当然帮忙啦！”
　　王保管员平易平人，爱成人之美，平素与郝治平闲聊时，对他找对象的事也很关心，还以最近经他牵线搭桥的几个就业人员结婚的事暗示过他，几次提起要他找个对象。于是郝治平就把自己与柳月圆相爱的有关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王保管员说了。
　　“啊！郝治平，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段离奇感人的艳史啊！”
　　“唉，王保管员，请你别拿我取笑开心吧！”
　　“机不可失，你赶快去岳阳找找看。人家不远千里来看你，说明人家是诚心诚意，爱你非同一般，不然人家跑这么远的路来干什么咯？只要有缘分，终究会在一起的，只不过是早迟的问题。”王保管员开玩笑后立刻又认真地说，
　　“现在人家都走好久了，我到哪里去找啊！”郝治平毫无信心地说。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按兵不动。‘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快去找，正好今天是星期天不上班，赶快搭班车到岳阳汽车站和火车站去找找，也许能碰到。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男大当婚，等几天回家时，给你老母亲带个儿媳妇进屋，她该有多高兴啊！”
　　“王保管员，你为我想得倒是挺周到的，但这么大的岳阳城，人山人海，我到哪里去找她？唉，大海捞针啊！”郝治平非常绝望地回答说。
　　“不要失望，俗话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别迟疑了，赶快去岳阳找一找，也许会有奇迹出现！”王保管员鼓励他说。
　　在王保管员的多次鼓励下，郝治平怀着一线希望，指望着会有奇迹出现，就决心去岳阳城寻找柳月圆。他匆匆地跑进宿舍，换上了那件平素舍不得穿的“的确良”衬衣，连饥饿也忘记了，跑到车站搭上了去岳阳的班车，希望在岳阳见到柳月圆和她的母亲。
　　柳月圆和母亲到岳阳汽车站下了车。这里上车下车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为防女儿走失，柳母就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大街上，去挤到火车站的公交车，再转乘火车回家。但是女儿走了几步后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情绪低落，眼眶还带着几分湿润。尽管柳母多次催促，女儿也不做声，只是呆呆地在原地站着。柳母焦急地问：
　　“妹仔，什么事，你说呀！”
　　女儿没有做声，只是低着头，用手摸着眼泪。
　　“妹仔，有什么事只管对妈说，别这样，妈急死了啊！”柳母焦急地说。
　　“我想去岳阳楼看看。”经母亲多次追问，女儿揉着湿润的眼眶，轻轻地说。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已出门好几天了，在外地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回去吧。”
　　“不……”女儿索性蹲下来了，似乎在抽泣。
　　母亲看着眼泪汪汪的女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心立刻也软了。为了使女儿心情舒畅一点，迁就了她，答应了女儿的要求，于是母女俩便登上了公交车，在洞庭北路岳阳楼公园站下了车。一下车，柳月圆就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公园，匆匆忙忙地登上了岳阳楼。母亲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以防精神恍惚的女儿发生意外情况。柳月圆一登上楼，就径直朝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走去。这时她显得非常亢奋和激动，就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放声朗读起来：“……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柳月圆旁若无人的大声朗读，立即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大家都觉得这个年轻女孩子的言行有些奇异古怪，十分好笑，在这么多人面前，怎么竟这样毫无拘束、放荡不羁呢？都向她投以惊奇的目光。
　　“你们别大惊小怪，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们就没有忧？只有乐？我要问问你们，你们究竟为什么而忧？又为什么而乐呢？”柳月圆激动中语无伦次地说，“尽管你们人多，但我不在乎，我和你们不同道。如果没有这样的人，那我跟谁一道同行呢？‘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看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言行如此有失检点，围观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摇头。看到这些人在摇头，柳月圆就对他们说：
　　“你们为什么摇头？没听懂这些话的意思吗？我再给你们念一段。听好，记住：‘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你们知道吗？因为范仲淹被贬谪了，他特别失意，心情忧伤，我刚才念的这一段话，他忘记写进《岳阳楼记》里，我只好代他补上，使之完整。惋惜呀惋惜，痛心呀痛心，没想到他这个人做事有始无终，不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啊！……。”游客听了柳月圆这些张冠李戴、滑稽可笑的话，才意识到这个年轻女孩子精神有点不正常，都觉得这是一种病态反映，定有原因。围观的人再也笑不出来了，反而表示同情和怜悯。
　　柳母看到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中言行举止失态，感到很难过和不好意思，就急忙拉着女儿走出了岳阳楼。母女俩向公交车候车亭走去，要登公交车返回火车站。这时，楼前街道上有人大声叫唤：“唉，去君山的游客请上船喽！去君山的游客请上船喽！”柳月圆回头一看，许多人正踏着码头的石台阶，向停泊在码头上的一艘游船走去。
　　“妈，我也想去君山玩玩。”柳月圆摇晃着母亲的手说，后来就站着不动了。
　　“那有什么好玩的，妹仔，我们还是回去吧！”柳母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女儿说，然后回头就走了。
　　“妈——，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求求你啰，以后我什么要求都不提了。”女儿面对面拦着母亲，不让她走，几乎快要哭了。禁不住女儿的软磨硬缠，看着女儿可怜的样子，母亲心也软了。于是同女儿一道，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一步一步地走下码头的级级台阶，登上了去君山的游船。游船抵达了君山码头后，游客纷纷下船登山。一下船，柳月圆就急急忙忙地向山上走，母亲紧紧地跟在女儿后面。
　　君山，古称洞庭山、湘山、有缘山，是800里洞庭湖中一个小岛。因它浮游于浩浩荡荡的洞庭烟波中，神秘飘渺，远看如横黛，近看似青螺，因而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的诗句，描绘它的景色和秀姿。君山与千古名楼岳阳楼遥遥相望，由大大小小72座山峰组成，被《道书》列为天下第十一福地。君山名胜古迹众多，因而也随之产生了有关二妃墓、柳毅传书、飞来钟等等许许多多美妙动人的故事和脍炙人口的传说。
　　柳母陪着女儿在一些景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虽然沿途是醉人的景色和众多的名胜古迹，但是都没唤起柳母观赏景物的闲情逸致，也没有冲淡她满怀浓浓的忧愁和苦闷。当母女俩来到柳毅井和传书亭时，柳月圆在这两个紧紧地连在一起的亭子前，来回徘徊，两眼直直地盯住“传书亭”三个字，于是就想起了自己曾给郝治平送去的几封信，接着就喃喃自语：
　　“传书？我不是曾给他传过书吗？假若他收到了，就一定会等着我，怎么会与别人结婚生孩子呢？他忘记了我信中那些信誓旦旦的话吗？他一定是把我忘记了。唉，我做了‘蒲苇’，他却没有做‘磐石’！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见异思迁的薄情郎，负心人！我对他‘韧如丝’，没想到他却移情别恋，狠心把我抛弃了，与别的女孩子结婚生子。为了他，今天我却落得了这样凄凉的下场！”这时对爱情彻底绝望的柳月圆，痴呆地坐在亭子旁，望着“传书亭”三个字，无比伤心地哭了，用手摸着一滴滴落下的眼泪。
　　“圆妹子，走了，前面还有好看的。”柳母看到女儿神态异样，显露出沮丧失望、悲痛欲绝的样子，意识到女儿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为了不使女儿陷于情感的悲痛中，就小声催促说。柳母把痴呆地坐在地上的女儿拉起来，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想尽快离开这些容易使她引起敏感的地方。不久，母女俩来到二妃墓和湘妃祠。祠内有二妃的塑像，供奉的人很多，香火很旺盛。祠外有二妃墓，是一座石砌圆墓。墓前直立着一根石柱，上面雕刻着麒麟、狮、象等图形，还有一块刻着“虞帝二妃之墓”的墓碑。墓前不远处，有一对高8尺左右的引柱，上面镌刻着“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诸斑泪一人”的对联。传说，人们就把这副对联的上联和下联的第一个字合起来给这个岛命名，就叫做“君山”。
　　在游览中，岛上许多景观都一一映入柳月圆的眼帘，讲解员有声有色、娓娓动听的讲解，句句都扣击着她的心扉，引起了种种联想。听了声情并茂的讲解，她内心似乎有所触动，紧锁眉头，流露出极度失落和伤感的神态。她在二妃墓旁不远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双手托着消瘦的下巴，紧闭着双眼，仿佛在沉思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嘴里喃喃自语：“娥皇和女英你们真是太痴情了，为寻找夫君舜帝，不惜长途跋涉来到南方。很遗憾，没有见到夫君，却得他为民除害而累死的噩耗。你们只好挥泪恸哭，痛不欲生，最后投湖殉情，葬身君山，这里成了你们的归宿。爱情啊，是你把人都累死了！郝治平啊，为了能见到你，我也不惜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不但没见到你，反而听到了你移情别恋的消息，你该知道我有多么伤心啊！为了你，我经历了九死一生啊！‘断肠人在天涯’！”
　　柳母听到女儿在自言自语，深知女儿的心情不好，身体疲惫，也坐在女儿旁边，右手将女儿揽在怀里，多方抚慰。休息了片刻，母女俩又向别的景点走去。她们来到了斑竹山。当柳月圆看到每一株竹竿上都有星星点点的斑点时，一边用手擦拭着竹子上的斑点，试图把它抹去，一边轻声说：“唉，‘斑竹阑干，回首泪偷弹’，我也和当年挥泪痛哭的人一样悲痛伤心啊！”柳月圆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望着眼前一株株斑竹。这时柳母只好把女儿拉起来，慢慢往前走。游览了龙涎井、封山印、射蛟台等景点后，都感到很累了，加上天气又热，便在梳妆台景点树荫下坐着小憇。柳母看到女儿衣服上和头发上落得有草屑和灰尘，就轻轻为她拍掉，还用手指为她简单地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待精力稍有恢复后，柳月圆和母亲便来到了龙口左边山峰的钓鱼台。所谓钓鱼台，实际上是一块巨大的悬石，相传唐代诗人张志和曾经垂钓于此。柳月圆站在钓鱼台上，神情忧伤地眺望着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是那样漫无边际。天上悠悠漂浮的朵朵白云，在天水一色处慢慢地坠落下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看着，她浮想联翩，泪流不止。她觉得自己的未来也是这样的虚无缥缈，如同过眼云烟，不可捉摸。这次之所以要带着病，千里迢迢地随母亲强行赶来滨湖农场，就是满怀着希望能见到郝治平一面。但阴差阳错，老天不成人之美，未能如愿，而且还听到他有了孩子的消息，她难以接受这冷酷无情的现实。这时她悲观失望，百无聊赖，认为命运总是这样反复地捉弄自己，折磨自己。她带着沉重的悲伤和痛苦，在人生旅途中艰难地跋涉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已经再不堪忍受了，而未来仍是那样扑朔迷离，所有的希望至今都已化为乌有。她万念俱灰，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牵挂和留恋的了。她便站起身来，慢慢地向湖岸的悬崖边缘走去，决心投进洞庭湖，告别这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以求得彻底解脱。
　　“妹仔，你往哪里去咯？快回来，当心掉到湖里！”柳母看到女儿直向悬崖走去这异常举动，唯恐意外发生，一边大声地呼唤女儿，一边急急忙忙地向女儿跑去。
　　柳母的话音刚刚一落，柳月圆就纵身一跃，跳进了洞庭湖。她投湖激起的波纹，一圈一圈地向周围慢慢展开，越来越大，离她越来越远。她的头在水中一沉一浮，时隐时现，双手在水中胡乱地舞动着。这时柳母拼命地向湖边跑去，几次跌倒，几次爬起来又跑，同时还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
　　“快来救人啦，有人投水了！快来救人啦，有人投水了！快来救……”柳母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向女儿投水的地方奔跑。一到湖边，就立即下水，向正在湖水中挣扎、时沉时浮的女儿扑去，急于要把女儿拉上岸来。尽管柳母不会游水，但是在女儿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也全然不管湖水的深浅，只顾向前扑去。越往前走水越深，从腿部漫到腰部，再漫到胸部。这时，她感到内心压力很大，心跳剧烈，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为了救起在水中痛苦挣扎的女儿，她挪动着沉重的腿脚，非常艰难地向女儿慢慢地移动。这时她渐渐觉得全身无力，骨架好像散开了一样，寸步难行。女儿近在咫尺，在死亡线上挣扎。看到瞬息即逝的女儿，她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难受。她向前倾斜着身子，竭尽全力地向女儿扑去，把一双手伸向在水中挣扎的女儿。这时水快漫到她颈部了，但是还拉不着女儿，前面的水愈来愈深了，她心“怦怦”直跳，几乎跳到了口里，同时还头晕目眩。为抢救女儿的生命，她的脚仍然十分吃力地向女儿移动着，她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一心只想把女儿救起来。她一边艰难地移动着脚步，一边不断地叫着“天啦，妹仔！我的妹仔！天啦，妹仔……”，叫着叫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叫不出声了，呆呆地站在深水中。她的身子在水中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前俯后仰，双手仍向时沉时浮的女儿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