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一

　　“怎么会是你呢？”赵小天第一眼见到门口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厌憎到不能再厌憎的脸，吃惊不已、瞠目结舌地说了句自己都无法来得及自嘲的傻话。
　　“哈哈，想不到吧。我呢，也没想到，原来这家律师事务所是你开的。”
　　这人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他叫什么没人知道，认识他的人只知道他姓钱，都管他叫钱老板。
　　“是又怎么样？”赵小天鄙夷且阴冷地回了句，他的羸弱只是表象，他的骨头很硬，硬到就算拿百吨液压机都压不坏。
　　“你别害怕，我呢，不是来找你的。”钱老板吩咐左右保镖退到门外，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这才继续说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一个很有名的律师，却不想，这个律师竟然是你。”钱老板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在用于接待贵宾的沙发上，狡狯的双眼不停在赵小天和赵青山两人中间来回转动。
　　“你这话说的，老板是我，律师也是我，还有，我更是你的仇人。”赵小天也坐在沙发上，他不能在钱老板面前低三下四，这是他的尊严，更是他的骨骼。
　　“咳，别这么说，我们之间虽然之前有点儿过节，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我都不记仇，你倒记起仇了。我看，这点可不好，别忘了，你也是大老板，老板嘛，就应该喜迎八方客，对吧，管他是谁呢，贵客临门，当然是要合作的嘛。”
　　“合作？”赵小天不禁哑然失笑，钱老板的说教非但没能令他觉得可疑，反倒令他觉得好笑，“老实说，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联系，我们之间的道路是不一样的。”
　　“你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喽。我当老板是为了什么？钱。你呢，你当老板当然也是为了钱，你可别跟我说，你当老板是为了帮别人赚钱，自己连毛都剩不下。”
　　赵小天有时候真的很喜欢跟钱老板这样的人聊天，虽然他的话很俗，很冷，很损，但是呢，却无一例外是实话。比起那些沽名钓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像钱老板这样的真小人在赵小天眼中竟别有一番坦然姿态，不由得顿觉亲切。
　　“这么说来，你来找我，不是为了寻仇？”赵小天问道，面色已不似适才那般凝重了。
　　“讲道理，我要想找你寻仇，早就能找到你，犯不着等到你成为万众瞩目的大律师才来。杀一个小律师，掀不起多大风浪，就跟当初杀……算了，那件事我不想再提，没意思，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倒是你，不得不让我越来越佩服了。好样的，了不起，事业有成，名声远播。”
　　“你来找我，既不是寻仇，我想也不会是特意来奉承我，给我戴高帽的吧？继续讲刚才的话题。怎么，现在杀了我，难不成还能造成轰动不成？”
　　“谁知道呢。但我敢肯定，轰动一定会有，只是不晓得能持续多长时间。”钱老板意兴阑珊地说。“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办点儿事。”钱老板突然直插主题。
　　赵小天不自觉地与身边站立的赵青山对视一眼，然后面向钱老板，缓缓地说：“我说，你钱大老板不至于又犯什么事了吧。”
　　钱老板面色一红，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作为经历多年风雨的钱老板，他深知脸面这东西还不如烂白菜叶子值钱的道理。“实不相瞒，本来我并不想来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再见面了，因为那件事让我们彼此了解太深，尤其是当我知道你不是军人，更加不是老孟家的亲人，你只是一个懂得抓住机会的律师，而且的确做得很好。但是呢，我还是来了。”
　　“我谢谢你把我当成机会主义者。你要知道，每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都是机会主义者，他们能够尖锐、敏锐、清楚地看清眼下这个世界，所以他们才能成功，这其中既包括你，也包括我。”
　　“没错，这可能正是除了对金钱的追逐之外，我们之间另外一个共通点吧。”钱老板感慨地说。
　　能让钱老板说出这样的话来，赵小天非但不觉得可耻，反倒有点儿沾沾自喜。“承蒙钱老板瞧得起，我这心里甭提多愉快了。不过，欣赏归欣赏，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你来找我，很明显是因为你找不到其他律师来帮助你，对吧。”
　　钱老板不禁心悦诚服地向赵小天竖起大拇指，“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确很了不起。没错，就因为没人帮我，所以我才来找你。那些狗屁律师，妈的见到钱都不敢拿，活着真憋屈。要是我，早就找个洗脸盆，往里面倒满水，呛死算了。”
　　“他们之所以不敢拿你的钱，那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你。再有，可能你犯的事并不算小。”
　　“不小，真的不小。”
　　“那就不妨讲讲好了，如果你讲的都是实话，我兴许会帮助你也说不定。”
　　钱老板凝视赵小天片刻，发觉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根本就不像是在开玩笑。“让我讲也行，但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我说出来，你可以选择帮我，也可以说不，但却不能把我说的话暗地录音，然后告诉其他人，否则的话，大不了我们俩鱼死网破，通通死掉好了。”
　　“没那么严重吧。”赵小天丝毫不为所惧。
　　“不严重？不严重的话我也犯不着来找你！”钱老板气急败坏地说。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过呢，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你已经是死路一条，所以你才会来找我。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是在死马当活马医，我不帮你，你肯定玩完，我帮你，你兴许能有一丝逃脱的机会。”
　　“你是不是想说，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才有更多逃生的机会？”
　　“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钱老板看着赵小天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竟莫名催生出信任之情，好像各种媒介的宣传真的煞有介事，赵小天这个人真的可以神乎其神到力挽狂澜。
　　可还没等钱老板开口阐述自己的罪恶，赵小天忽然打断了他，“你先别着急说，我呢，不是上帝，希望你能理解。”
　　“你他妈就别废话了！气死我了。”钱老板气哼哼地谩骂道，“我他妈也是贱，千找万找，找到你这么个混蛋。”
　　“混蛋总比傻蛋强。”赵小天笑说。
　　“你他妈要是再废话的话，我他妈就弄死你。”
　　听钱老板都这么说了，赵小天唯有屏气凝神，洗耳恭听。
　　“没什么好说的，真没什么好说的，我都不知道该从什么时候说起。让我先想想，哦，是了，就从调查组说起吧。世道变了，官场也变了，都他妈变了，调查组一来，好家伙，那些个支持我的各部门领导竟然一下子全都掉了，连渣都不剩。最可气的是，你说你掉就掉了呗，还他妈为了向上级讨好，企图减刑，把我也给供出去了，说什么这些年没少吃我回扣，我包工程他们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呢，不少建筑偷工减料，成了豆腐渣工程。”说到这里，钱老板神态自若地掏出香烟，抽了起来。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赵小天，在他的记忆里，赵小天也是抽烟的。
　　赵小天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钱老板递过来的香烟，上好的香烟，同样神情自若地抽了起来。
　　“要说那帮王八蛋，真没一个好人，没事的时候哥们长哥们短的，有事了，第一个就把老子给供出去了。你说说，你们说说，当下的房地产行业，有哪一块不偷工减料？除了那些个干部楼，其余的全都是豆腐渣工程，不要说八级地震了，就是五级地震，都他妈碎成渣子。这下可倒好，我吃工程款，我中饱私囊，我害人不浅，我里外不是人！真他妈没天理，钱都给那帮王八蛋了，我还剩下什么了？再不靠偷工减料吃点儿工程款，我还不得喝西北风呀，他妈的。”
　　粗口、三字经一类鄙俗的口头禅在钱老板嘴里就跟“你好”是一个意思，习以为常了。当钱老板狠狠地掐灭烟头的一刹那，他那一双犀利的目光始终盯着赵小天看，直到赵小天也把烟头掐灭。
　　可看着看着，钱老板突然发现赵小天仍无动于衷，面色如常，且还不想说话。
　　“喂，你倒是说句话呀。”钱老板急不可耐地说。
　　“说什么呀？”赵小天一愣。
　　“废话，你好歹说说你的看法呀，到底帮还是不帮呀。帮就谈合作，不帮我这就走，哪儿他妈有时间在你这儿瞎耗。”
　　“合着这么快就说完了？”
　　“屁话！就这点儿破事，难道还说它个三天三夜不成？”
　　“就这点儿事？”
　　“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的事很大呢，没想到就这么一丁点。我说钱老板，这点儿破事根本要不了你的命呀。”
　　“是要不了我的命，可我就是不想蹲监狱。”
　　“哦，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答复我。”
　　“首先，我得跟你说清楚，我说过，我不是上帝，仅就你的阐述，有三件事我是真的帮不了你。其一，杀人；其二，强拆；其三，政治斗争。如果调查组没有搜集到你这三类罪证，我的确能帮你。”赵小天郑重其事地说。
　　钱老板突然朗声长笑，“哈哈，哈哈，你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