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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求死

作品名称:再见,小抑郁      作者:依云轻风      发布时间:2017-04-25 21:22:35      字数:3038

  No.147
  明水想起了高中那个自杀的女同学。
  那是他同桌,文静,好学,埋头苦干,他还记得她瘦瘦白白的清秀模样。
  他记得那次周考,她拿了有生以来最差的数学成绩,伏在桌上不住地哭,然后她和几个女生反复说自己脑子坏了,转不动了。“我完了。”她失神地说。“我真的完了。”她绝望地说。谁会相信呢?她一直就是学霸啊。
  她打电话让父母来接,被教数学的班主任挡下了。那最受学生尊重的班主任对她说:“马上要月考了,加班加点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回家。考完再回吧。”于是她留下了。
  英语课上一道难题,英语老师笃定她会,点名让她给大家讲讲。她迟疑地站起来,磕磕绊绊讲不出来,英语老师突然就来了气:“人生的路很长,张丽,偶尔跌倒一次快点爬起来不就行了吗?”
  结果她选择了一跌到底,她从五楼上一头栽下来,永远也没有爬起来。
  多长时间,她的座位没人坐,明水一个人陪着她叹息。
  现在,明水知道,她受到了死的召唤,“死”就像一条来自沼泽的蛇缠着她拽着她,越挣扎,越深陷,越窒息,越无力。她最终放弃了挣扎,顺从地死去了。
  八年了,这八年中,她无声无息地沉入众人记忆的海底。父母的撕心裂肺早已平息,新生的小弟弟也已经上学了。
  明水真正理解了她,明白了当时正在求学的她,不幸遭遇了大脑的龙卷风。在正常人这里,大脑要么正转,灵活地思考,顺畅地吸收新知识;要么不转,不能思考,也不能吸收。这都还有救。如果开始了倒转,把已经学会的迅速忘记,又发疯一样地搅动消极思维,在心海中掀起狂风巨浪,还怎么学习呢?
  人生有这样一种痛苦,就是身体不疼不痒,内心早已陷落,一切灰暗蜂拥而入。这颗心像一个吸阴霾的口袋,沉甸甸的,胀鼓鼓的,乱腾腾的,黑压压的,任你左冲右突,都找不出一点缝隙,透不进一线亮光。
  感冒、发烧、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胃病、肝病、关节炎、淋巴癌,一切身体的病都有人理解其痛苦,都有药物或其他手段能够试图去自救或者被别人挽救,可是心被黑暗控制了,谁又能理解并救助呢?
  
  No.148
  从想到死的那一刻,明水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尽量如常去上班,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竭尽全力把精神集中到一起给学生上课。那怎么能叫上课呢?那是没有生机的课堂。他的腮帮子绷紧,话极不流畅,清一色的降调,味同嚼蜡,大多数学生昏昏欲睡,也有几个看着他的脸色蠢蠢欲动,随时等待机会造反。他明知道学生反感这样的课,他多么希望能陪他们度过生命中每一个美好的四十分钟,但很明显,他做不到了。
  他想到一个月前集中学习的材料,“教育是为了培养健康、阳光、乐学的人”,他觉得自己心理不健康,心态不阳光,大脑混乱不堪失去了学习的能力,作为一个受教育者他已经非常失败,还有什么资格来充当教育者。所以,让长袖善舞的人来吧,他必须从这三尺讲台退出。
  他的眼睛在搜寻着一切可以死的途径。
  割腕。他看中公园的一块巨石,晚上躺在这里,一夜必死无疑。
  但是,他一想到朝阳升起来,就会有苍蝇成群飞来落在自己身上,那种龌龊怎么能忍受呢?
  车祸。路上车流如潮,看着哪辆速度快就冲过去。
  但是,司机何辜,要人家蒙受一生的阴影?
  沉水。槐河一直被称为母亲河,就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顺水流走吧。
  但是,槐河里也有大鱼大蟹,弄个面目全非也实在对不起自己这张从没受过伤的脸。
  悬梁。好多凉亭都有横梁,这是高效的自杀方式,七成的人会成功死去。
  但是,他又怕第二天铁青着脸遭人围观,让这些祥瑞的公共场所成了制造噩梦的源头。
  电击。万一不彻底成了残疾……
  明水嘲笑着自己,连死都会纠结至此。这样优柔寡断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的后来,这是后话了,他听到了很多人自杀未遂的故事,和他大同小异。他知道了,与其说这一场纠结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在摒弃不完美的死法,不如说是他内心深处对生命的不舍。当他决定放弃生命的时候,他的潜意识在顽强地抗拒。
  有多少人曾经像他一样经历过这样看起来可笑的纠结,最后还是像他一样活了下来,这就是原生生命力做的最有力的挣扎吧。
  No.149
  明水最后决定在睡梦中结束自己。他开始在满城的药店中买安眠药,集中在一个药瓶里。
  这一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收集到够用的量了。
  他看着这一大把用谎言和跑腿换来的白药片,身体出现了奇怪的感觉,他的喉咙里先起了抵触,然后整个食管似乎都被气流堵住,这回要是往下吞,估计连咽都咽不下去。
  他把药片重新放回药瓶,拧好盖子,喉咙里的堵塞感才慢慢消退了。
  他用胶带粘了个牛奶盒在电脑显示器后面,把药瓶放在那里。显示器靠着墙,这里很隐蔽。
  明天再去最后两个店,晚上再走吧。那个郊外的草垛堆着今年新的麦草,盖着它们睡过去,感受着大地的呼吸,与星月相伴,既不失温暖,也不失浪漫。
  什么都不带走。
  要不要写遗书?要,至少要妈妈知道自己是为了摆脱痛苦,让她不要难过。
  写在纸上还是电脑里?纸上。一辈子没有多少长处,就这一把字还好,给妈妈留作纪念吧。
  
  要告别了,这所房子带给他的回忆像河底的水草在他眼前招摇。
  爸爸回来,脱下外套,就会来看他的作业,有时候打趣两句,有时候批评两句,再去厨房帮妈妈做饭。睡前,他常常和明水一块儿泡脚,用宽大的脚掌在水里搓着明水的小脚丫,弄得明水格格直笑。明水会故意藏起拖鞋,让爸爸抱自己上床,缠着他讲故事。爸爸可没有妈妈耐心,读一点儿就想溜,明水就连拉带拽再把他缠回来。
  是爸爸来叫我吗?为什么想到的先是他?
  妈妈卧室里那一张大床,曾经是爸爸背着他骑大马的场所。那张写字台,是爸爸练毛笔字的地方,爸爸总觉得妈妈是老师,自己的文化浅,一直在自学。
  而这间小书房,原来就是明水的卧室,爸爸常常来掀明水的被子喊他起床。
  客厅里的沙发,是爸爸经常给妈妈按摩的地方。妈妈批作业多,脖子老疼,爸爸有空就给她捏两下。
  茶几上,曾经摆过明水的生日蛋糕,爸爸在的时候,明水还小,都是爸爸把蛋糕切开,给他一份最大的,说:“小马驹,快点长!”
  泪水滚下面颊,热乎乎的。下一个生日,是和爸爸一起过吗?而妈妈会在自己的每一年的死日哭泣吧。
  
  明水坐到电脑旁,已经好多天不打开了,他拿起软布把屏幕擦了一遍。
  打开,看部电影吧,确定了自己离开的日期,反而无所事事了。
  他选择了《重返二十岁》,他看过宣传材料,电影院的海报张贴出来的时候他就曾经想去看过,但是几十块钱的费用还是让他止了步。
  一点一点看过去,他的内心非常崩溃,项前进比自己小,能组织乐队进军音乐节,而自己却连在众人面前演唱的勇气都没有。他甚至不会打麻将,没进过歌舞厅,他就像井底之蛙,世界这么大,他却只活在了有限的寸地。
  他开始流泪。昨天他还羡慕同桌的女孩在临死前流尽了泪,他是个男的,流泪是孱弱的表现。但现在,他开始流泪,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祭奠自己微尘一样轻飘飘的人生。
  镜头切换到沈梦君回忆自己丈夫过世后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他看到一个个镜头,想到自己的妈妈,她一样是马不停蹄地忙着工作、干着家务把自己养大,结果人家的儿子成为妈妈的骄傲,而自己却要在人生的舞台上中途下场。
  他不忍心抛下妈妈啊。
  但是被死神裹挟的痛苦又有谁能体会呢?
  他眼前模糊成一片,已经不能再往下看,索性伏在桌上大放悲声。
  No.150
  妈妈脚步匆匆地从超市赶回来,她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她扔下手里的东西,跨进书房,看到明水正伏在电脑前泣不成声。
  她几乎是用手钳住了明水的肩膀,大力地摇晃他:“明水,你怎么了?你不可以做傻事啊……”
  明水回转身,把头埋在妈妈怀里。这一份温暖,他怎么舍得离开?
  娘俩哭了一阵,明水直起腰,他觉得自己头像空了一样,浑身软软的想躺下。妈妈把他扶到大床上,盖上被子,然后打电话给了淑清:“快来啊!别问了,你快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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