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家伙，你叫丁卡

　　初冬的一个早晨，一辆陈旧不堪的面包车行驶在乡间马路上。随着车子左右颠簸，挤挤囔囔的一车子人集体跟着扭动身体。有几个肥胖的乘客，身上的膘肉也晃晃悠悠。大屁股底下，那些本就上了年纪的座椅吱吱呀呀，呻吟着，苦不堪言。
　　丁大海神情有些焦虑，眼神又夹杂着无尽的期盼。他希望一路畅通，早一点到达，早一刻回到时刻牵肠挂肚的家里。
　　但是，事实偏要与他作对一样。不停有人拦车上车，动不动哪里又小堵一下。旧面包车几乎要被人挤散架了。一满车子人的脸都挤变了形，一起变形的还有糟糕透顶的心情。
　　这不，又上来一位颤颤巍巍的老阿公。年轻力壮的小伙要挤上这车子都要费好大劲儿。老阿公却也硬是折腾进了车子。并非老阿公是世外高人，只不过天天如此，习以为常了。再说，车子里的人见上车的是个阿公，便都自觉往里挤挤，自然就给老阿公腾出了一片宽松的落脚地。
　　丁大海看这阿公站着吃力，便自觉主动起身让老阿公坐他的位子。阿公觉得很过意不去，推托了好久。确实，能在这么拥挤的车子里拥有一个座位，就如在嘈杂的剧院里独享雅座一般惬意。让座就不是人人乐意的一个动作。丁大海挤进人堆里，费劲地拉住扶手。心情反而比刚才好了许多。
　　也是奇怪，这后面一路畅通的很。车子喇叭有些沉闷，像一个沧桑的歌手扯开嗓子在哼唱一首有味道的老歌。丁大海看着离家越来越近，锁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揪着的心也慢慢释怀。
　　马上就要见到胖嘟嘟的海伦了。这一次起码有两个星期没有回家。
　　“师傅，麻烦前面路口停车。”
　　司机师傅技术娴熟，面包车准确无误地停靠在路口。丁大海一个小跳跃下了车，身上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吹着口哨，踏着初冬的暖阳，此时丁大海的心花开始含苞待放。
　　海伦此时正慵懒的坐在门口一张竹椅子上，一双肥肥的手轻轻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眯着眼，尽情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浴。
　　丁大海蹑手蹑脚的靠近海伦身后，拿手指轻轻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别闹，大海。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海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自信满满。
　　“小样儿，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呢？”丁大海本还想绷住不说话，可是防线不攻自破。
　　“你还说呢。刚才小家伙一直在肚子里手舞足蹈，可把我折腾够呛。一定是他知道爸爸要回来了。”
　　“What？”丁大海张大嘴巴，简直能把整个太阳吃进去。
　　他把手轻轻放到海伦的肚皮上。果然感受到小家伙强有力的反应。于是丁大海干脆又来个规定动作，有韵律的吹起口哨。不出所料，海伦的大肚皮又如往常一样东突突西突突，这小家伙准又是在里面闻乐起舞了。自从第一次胎动以来，丁大海每次吹起口哨，小家伙都会热情给伴舞。于是这口哨便成了俩人默契沟通的法宝。音乐果然是一门通用的语言啊！
　　“哈哈哈！”丁大海笑的前俯后仰。海伦则恼了:“你们爷俩倒好，玩的这叫开心。可把老妈我给累坏啦。能不能让我歇会儿啊！”
　　丁大海这才意识到该让海伦休息一下。这一年，可把亲爱的娇小的海伦折腾坏了。海伦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妈妈。
　　随着大海哨音一停，海伦的肚皮舞动也戛然而止。小家伙还真听话，就是这么任性，就是这么默契。
　　“起来吧，我们到小花园里走走。”丁大海几乎是把海伦从竹椅子上抱起来。俩人肩并肩，手牵手，像一对友爱的好朋友。
　　穿过一幢房屋，就到了花园。花园不大，有大片草坪。草坪里参差着大小不一的树木。阳光照耀下，一棵棵小草绿意浓烈，生机勃勃。丁大海挽着海伦的水桶腰，缓步走在草坪中间的石条小径上，一步、两步、三步。丁大海的脑海里已经浮想联翩。
　　他正拉着一个小不点，一步、一步、又一步的数着这个石条。那小手那么小，那么嫩。大海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把他弄疼了。他那小脚试探着，伸出去，又缩回来，抬头看看爸爸。爸爸微笑着点点头，他便又鼓起勇气，抬脚，向前伸出，小心翼翼的踏下去，感觉踏实了，便又抬头看看爸爸。爸爸对他报以赞许的一笑。小家伙也头一歪，羞涩开心的笑了。
　　“你想啥呢？”海伦看丁大海盯着石条发呆，很是奇怪。
　　“哦！”丁大海这才回过神来，“我正想这小家伙出来以后，我拉着他学走路呢！”
　　“哟！你行啊！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迫不及待要拉小宝贝散步，就不拉我这大宝贝了？”海伦故意装作一脸的不快。
　　“哪能啊！大宝贝小宝贝都是我的宝贝！再说了，没有大宝贝，哪有小宝贝。你说是不是啊大宝贝？”丁大海两片嘴皮上下翻飞，使出浑身解数来解释。
　　海伦扑哧一声笑开了：“什么大宝贝小宝贝，绕口令啊，把我都绕迷糊了。”
　　“看把你急的，再过几天你的小宝贝就要来啦。到时候有你乐的！”
　　海伦轻轻拍了拍大肚皮，小家伙也毫不示弱的回踢了几脚。
　　丁大海看着不禁笑道：“这小家伙准是一个调皮鬼，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你就嘴硬吧，到时候还不定谁收拾谁呢。他骑到你头上，看你拿他怎么办？”
　　“嘿嘿！也是哈！”
　　就这么走着，聊着，太阳公公就偷偷下山去了。小家伙，再过几天，你也就会看到太阳公公喽！
　　预产期就要到了。海伦的妈妈从赣东小镇风尘仆仆赶来。车站候车室里，一个陌生男子上来搭讪，说要到乡下收购稻谷。一来二去聊了几句，海伦的妈妈不经意间把家里电话告诉了陌生人。
　　傍晚，客车仍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海伦爸爸忽然接到了医院医生打来的电话，称是客车出了车祸，你家人伤势严重，正在抢救。海伦爸爸一听慌了，不知该做什么。医生催促赶紧准备汇医疗费过去，以免耽误抢救。海伦爸爸急忙翻箱倒柜，找钱找银行卡，急得手都发抖。箱子钥匙好几次都打不开。好不容易找到了卡，准备要往银行跑。可是天都已经黑了，到哪儿汇去啊。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应该给海伦打个电话。电话通了，前言不搭后语，费了好大劲才把情况说清楚。海伦和丁大海也心慌了。怎么这么不幸就出车祸了呢。海伦急的嘴唇不停发抖。丁大海稳住神，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的有板有眼，又一个劲的催促赶紧汇钱。于是更加心急如焚。偏偏妈妈又没带手机，司机电话也不知道。一家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没了注意也没了方向。丁大海担心妈妈，又操起电话打给医生，追问伤情。这时医生有些支支吾吾。大海这时似乎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突然想起可以给车站打电话问下，赶紧114查询，然后马上拨过去。嘟嘟……嘟，嘟……嘟嘟。快接电话啊，接啊。终于通了，当车站肯定地说没有接到车祸通知，丁大海这才稍微平静下来，那个催款医生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可终究还有那么一丝担忧。丁大海不停的安抚海伦，一边打电话给赣东的爸爸，让他别急。
　　提心吊胆，艰难的等待，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海伦的电话响了，是客车司机来的电话，通知车快到了。让她们到地方接人。这时才终于长舒一口气。虽是虚惊一场，却也愣是吓出一身冷汗。还差点就给可恶的骗子汇款了。丁大海这时又气愤的打电话给所谓的医生，医生仍然煞有介事的问钱汇了没有，大海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如此坑蒙拐骗，当心自己出车祸，不得好死。这才算稍稍解了心头之恨。
　　看到妈妈从客车下来，海伦赶紧迎上去，紧紧拉住妈妈的手。妈妈对刚才的一幕闹剧毫不知情。海伦怕妈妈坐出租车晕车，特意叫了一辆三轮车。虽然简陋，但通风很好，合了妈妈的心意。三轮车的柴油机器轰鸣着，能把黑夜吵裂开。一路上海伦跟妈妈回顾刚才骗子的闹剧，妈妈听了很不好意思。“都怨我，太轻易相信了陌生人。”
　　“还好有惊无险，也没有上当汇钱。爸爸在家里可着急呢！钱都准备好了。”
　　妈妈恨的直咬牙：“这些坏人，以后再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电话了，太可恨，太危险！”
　　海伦的身材已经有两个丁大海那么大。胖肚子圆滚滚往前挺着，走路很是吃力，比大熊猫还要笨拙。妈妈过来了，仍执意要带到县城转一转。
　　三个人上了城乡巴士，纷纷有人起身让座。初冬乍寒之际，车厢里却分明有一股暖意涌动。海伦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感激，小心翼翼的把屁股挪到位置上，一手搀着大海，另一只手一直托着肚子。小家伙也在海伦肚子里伸个懒腰，然后随心所欲地往后一躺，翘起的小脚又咚的一声踢到妈妈的肚皮。海伦嗔怒地轻拍一下肚皮：“小不点乖一点啊！不乖要打你小屁股。”
　　对面一个两鬓斑白的奶奶，正慈爱的盯着海伦，眼神里满是关切。她一定是久经考验的老母亲，她深知十月怀胎的艰辛和烦闷。
　　永宁县城虽然是逛街购物的好去处，但是对于行动不便的海伦来说，却不能长时间的逛。漫不经心的，三人踱步到了孔园。这是一个孔庙古迹前面的一个小园子，虽小却颇有名气，是县城的一个地标。很多人乐意到这里来，休憩，聊天，唱戏，下棋，钉个纽扣，在石块上坐下，发个呆打个盹。这是一个十分惬意放松的小园子。
　　丁大海牵着海伦的手，慢慢地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下。很多人坐过这石头，被磨得油光发亮，都能照出人影来。
　　丁大海还记得在城郊读初中的时候，能进趟城里，能靠在孔园的假山边照个相，或者到影剧院看场电影，都是非常难得的一件大事。如今一晃多年过去，小宝宝也一起到此一游了。生活就是一次次的循环往复，生命又何尝不是不停轮回？从少年到青年，再回望年少时的曾经过往，并期盼新生命的到来。小小一个孔园，见证了多少常客或者过客的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明天就是预产期了，小家伙会如约而至吗？
　　晚上，海伦冲了个温水澡。流水叮咚，小家伙也乐得手舞足蹈。海伦饶有兴致地看细流从胸口流向鼓起的肚皮，汩汩下去。而小家伙欢快地舞动，自然轻微改变了水流的方向。海伦似乎看到了小家伙在喷泉下面追逐着水柱，开心的笑。
　　上了床，海伦又自然地拿起床头的神话故事，轻柔地读着，声情并茂。小家伙便安静地听着、听着。肚皮平静了，是睡着了吧。温柔的睡前故事，是海伦哄小家伙睡觉的不二法宝。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到现在就变得如呼吸一般，不可或缺。
　　丁大海深情地亲了一下海伦：“宝贝，你辛苦了。”然后又亲了一下海伦的肚皮“小宝贝，晚安！”
　　丁大海把海伦拥入怀里，双手自然而然的放在了大肚皮上。一家三口就这样亲密相拥，甜甜的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小家伙一大早就又伸腿，又弯腰，开始早锻炼。海伦就被吵醒了。干脆就起床早餐。还没吃几口，忽然觉得肚子一阵阵痛。海伦的妈妈和大海的阿姆几乎异口同声：“估计今天要生了！”
　　海伦有些紧张，大海也失了方寸。
　　“不要多想，好好吃饭。等下去医院就好。”说着，大海的阿姆便开始准备被褥，水壶，奶瓶，换洗衣物等等。
　　可是到医院一查，“还早呢，先回家吧！”
　　回到乡下家里，再要回来，有得折腾了。看着海伦臃肿疲惫的身体，大海在想该如何才好。还是阿姆想到姑姑就住不远，建议到她家小憩一会儿，看情况再做打算。
　　一个上午，肚子果然也没再痛，还美美睡了一个午觉。中午一家人去饭馆美餐一顿。也是正吃饭间，海伦又觉得肚子猛的一痛。这回是一次接着一次，间隔越来越短。啥也别说了，赶紧医院。
　　医院此时繁忙如集市。床位也没有。匆匆办理入院手续，只能暂时在走廊的加床上候着。海伦的阵痛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密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丁大海紧握着海伦的手，帮她擦汗。着急，紧张，心痛，却束手无策。
　　“医生，您看她疼成这样，快要生了吧？”
　　“别急，还早。等着吧！”
　　“可是……”
　　“别可是但是了，我们忙得很!”说完便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只有姑姑在一旁镇定地打电话给一个医生朋友，让她帮忙看看是否能让海伦先进产房。
　　终于来了一个护士，领着海伦进了产房等候区。丁大海坚决跟着，可是门嘭一声关了，碰了一鼻子灰。
　　丁大海真希望能跟进去，一直陪在海伦身边，握着她的手，给她有力的支持，帮她分担撕裂的疼痛。但是不能如愿。他只能焦急地紧贴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听到海伦在呼爹喊娘。他知道海伦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不是痛到深处，不会这般呼嚎。这喊声就如镰刀一般，拉在胸口，体内的五脏六腑都纠缠一团，说不出的难受。丁大海很渴望这时有一支烟或者一杯烈酒，或许能够平复麻醉一下心情。但是，就算真有又有何用呢？海伦的痛苦依旧，哪里会减掉半分？
　　海伦感觉自己一直在淌血。她很痛，也很害怕。我不会就这么痛死了吧？“啊——痛啊，医生，我要生了吗？”
　　“别大呼小叫的，要生了我们会安排的。这里全部都是生孩子的，又不只你一个人。”产科医生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产妇，变得麻木了，在海伦听来却如北极的冰块一样冷漠。但是海伦仍在不停淌血，剧痛仍在把她的身体一条一条撕裂开来。牙齿咬破了嘴皮，没觉着痛。指甲抠着被铺，留下了长长的划痕。海伦几乎痛晕过去了，但是她不能晕，她还要保持体力，要一鼓作气把小家伙安全生下来。护士看她实在可怜的，通融让海伦的妈妈进去陪着。海伦如同看到救星，一把抓着妈妈的胳膊，妈妈的胳膊瞬时留下一条长长的血印。
　　丁大海在门口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再走过去。除了来回走，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在心里不停祈祷，希望一切顺利，希望大小宝贝都平安。
　　产房的门不停打开，不停有产妇和宝宝被推出来。新妈妈的脸，是歇斯底里的痛苦过后虚弱苍白的脸，但是她们侧过脸看宝宝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一个胖胖的高龄产妇推出来了。但是她的床头没有孩子。据旁边的人嘀咕，是胎位不好，宝宝没有保住。门外等候多时的丈夫迫切迎上去，寻找宝宝的身影。但是没有。他的眼神顿时空洞、无神。默默无语地推着床，手捏了捏妻子的手，捋了捋她凌乱的发丝，拖着沉重的步伐，身影慢慢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丁大海此时愈发焦急，他感觉一万年都过去了，可是海伦和宝宝为什么还没有出来呢？何况有些晚进去的都已经出来了。他一次次的趴在门缝里，可是根本看不清楚，这该死的缝隙，为什么不开大点呢？
　　看着一个护士出来，丁大海终于忍不住忐忑不安地问她：“请问，那个，海伦生了吗？”
　　“已经生了的。”护士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便匆匆继续忙去了。
　　丁大海高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踏实落回原处了。他觉得这个护士就是一个善良美丽的天使！让一切疼痛、焦虑和等待都统统见鬼去吧！
　　随着门再次打开，床推出来。丁大海一下子就认出了虚脱过后的海伦。不用说，海伦是他眼里这个世界上最坚强，最美丽的女人，最伟大的新妈妈。
　　这时海伦还不敢太大动作。当她看到丁大海的那一刻，她的眼眶湿润了，似乎有一大堆的委屈要同他倾诉。抿抿嘴，转过脸去看旁边正眯着眼呼睡的那个小家伙。
　　丁大海跟着海伦一起看向宝宝，他是那么小，那么嫩。大海感觉自己心变得柔软，如奶油般快要融化了。
　　亲爱的小宝贝，我们，终于见面了！
　　旁边的奶奶、外婆、姑婆们，笑眯了眼，都一个劲的说着：“跟大海真像！”
　　对了，小家伙，你叫丁卡。爸爸早就翻遍了字典，查遍了网络，给你取好了名字。爸爸希望你长得像卡车一样高大、强壮、敏捷。我要牵着你的手到花园里走走，我们一步两步三步，一起数那些石条小路，我要……哦，算了！你现在还小，好好睡吧。看你把妈妈折腾得这么憔悴。你自己也累了，睡吧宝贝。今晚爸爸会一直看着你，守着你，保护你。谁也别想偷偷把你抱走，对，门都没有。
　　睡吧，海伦。你也累了，累得苦了。我也没有帮上忙，现在你也可以好好歇会了。把接力棒交给我，让我来做你们的守护神吧。
　　丁大海让两位妈妈都早些休息，让姑姑也回家休息。坚决要自己陪护在床前，就这么盯着丁卡。小家伙在轻柔的呼吸，酣睡。大海连眨眼都飞快的，生怕一不小心，丁卡就溜走了。他觉得浑身都是精力，几天几夜都用不完。
　　丁大海做爸爸了，这是一个需要责任担当的职位。来之不易，他要分外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