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沉默的羔羊 第一章（1）（2）

　　第二部沉默的羔羊
　　
　　这是一个争吵不休的年代，但却淹没了真理的声音；这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但有很多灵魂饱受孤独。你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进步，但你怀揣着信仰，睁着困惑的眼睛沉默了。你没有把劳动当做惩罚，而是当做一种永恒的善行！
　　----题记
　　
　　第一章
　　
　　一
　　
　　裴庆生的“太平”思想很严重，也许是由于年轻，一个运动过去，一旦风声减弱他就放松了警惕。可这个时代的运动就像是夏天的暴雨风云突变，—个响雷掠过天际，就出台—个运动。人人都得在运动中洗练自己，稍不小心就成了运动的对象。人们对运动有些厌倦了。
　　1957年又出台了—个“反右派斗争”，裴庆生头脑不太清醒，在他的经历中“镇反”、“三反、五反”、“肃反”他都弄懂了核心意义，可是“右派”又是个什么货色呢？他一时弄不清楚。运动开始，领导望山观景不表态，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一个叫储安平的人发表了一篇文章后，接着是大鸣大放，人人有发言权，在这个时期有很多对党不满的情绪，还有辱骂社会主义，怀疑党的言论出来了。裴庆生是个牢牢打上阶级烙印的人，认为共产党是为解放劳苦大众而奋斗而执政的，怎么允许怀疑，辱骂呢？那些刚打倒的富人坏人在暗处磨刀霍霍，企图卷土重来反功倒算，—部分人居然不失时机地煽动，还有人组织了人唱反革命歌曲，编了许多谩骂共产党的山歌，他做为翻身子弟义愤填膺了，他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坚决地投入到反右派斗争中去，在大会上站起来据理力争地进行辩论反驳。（根据自传整理）
　　在他看来谁反对党谁就是应该警惕的对象，21岁的裴庆生只能认识到这个层面上。
　　现在看来这场辫论的核心其实是“主权”与“人权”之争。左派认为：清理阶级队伍，和党同心同德，纯化党政队伍，只要稳定政权，人民才有人权，当然人权不是指所有的人，“地、富、反、坏”除外，他们是被监督被改造的人，人权，只有劳苦大众才配有人权，想当初他们为富不仁，资本家剥削工人，地主压迫农民，劳苦大众的人权何在？而这些劳苦大众就叫：“人民”。共产党就是革富人的命，为穷苦人民服务的！至于地、富、反、坏只能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当然，为成份论又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表现好也是党依靠的对象。但整体党重在依靠劳苦大众，党的政权才稳定。以阶级划分身份，消灭阶级，消灭等级。所以后来农民当总理了，工人当“中委”了。
　　可“右派”认为只要拥护党，对国家有贡献，愿意执行党的政策，是人都应该平等，都应该参政议政，这才体现了民主的气氛。
　　谁是谁非需要辩论。两种观点心向的都是党和社会的发展取向。可是这么严肃的主题后来却变味了，右派成了反党势力，无限扩大，凡是有—点语调不—致的全成了右派。再后来基层借反右运动开始了人整人，互相暗算，互相捅黑刀，谁得罪权力人士谁就成了右派。
　　裴庆生在这场运动的后期沉默了。
　　原于一个同乡，姓原，人们都叫他老原，老原十六岁在长治—个山村教书，很早就接触八路军，属于进步人士，教书时常常给学生讲革命的道理，说起共产党八路军眉飞色舞，佩服得五体投地。解放后调到工业学校，再后来工业厅接管了工业学校移址太原，他又分配到工业厅劳资科就职。由于出身贫下中农，敢说话，敢提意见，在工业厅劳资科就职，开始让他负责“鸣放”工作，他给劳资科长提了一条意见是：群众找他办事，他关着门拒之门外，总是摆架子，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以权压人，这是官僚主义习气，不符合共产党员的要求，这样的工作态度会降低党的威性，失信于民。
　　裴庆生认为这条意见提得对，做为基层领导应该引为鉴戒，不然会给党脸上抹黑，给谩骂党的人以话柄。打击了群众信任党的热情。
　　可是不久，这条诚恳的意见成了“反党”言论，劳资科长好像成了“党”的替身，稳坐交椅不说，还把老原打成了右派，并遣送他到晋南下放劳动。
　　这件正反颠倒的事对裴庆生震动很大，本来是给个人工作中的问题提出的意见，目的是促进工作态度的改善，到后来成了对党有意见。
　　到底谁是党？
　　难道“党”是—个人？
　　对一个党员有意见并不代表对党组织有意见啊。只有党组织才是党啊！
　　可是组织又是靠每—个党员组成的，个别党员不纯洁，党组织就不纯洁。“鸣放”不就是解决党内的问题吗？怎么后来成了谁说真话谁就是右派了呢？
　　裴庆生开始彷徨了！
　　他找老原交心，说出他的苦闷。
　　老原看裴庆生是个有组织有纪律，是非分明，很有正气的青年，又是同乡就视为知已。私下说共产党迟早会被这号人倒砸掉，他们自以为走上领导岗位就是代表党，可他们的行为作风不符合党的标准和要求，这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真正的共产党是襟怀坦荡，光明磊落的，敢于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可他们搞小动作，搞阴谋诡计，表面上让人“鸣放”，实际上是故意让暴露与他们不同观点的人，然后下手铲除，这种手段太阴损太卑鄙了。小裴，这—段我想清楚一个问题，战争年代投敌就是叛党，很容易辩清，辩清楚就可以惩处。而和平时期不按党的要求办事就是叛党，但不容易辩别，因为这是思想的叛变，是个软证据，无法很快惩治，看来这是党内长期的斗争。社会主义并不平坦，沒那么好走哩。
　　裴庆生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很赞同老原的说法。老原的话解决了他—段时期的困惑。真党员和假党员这个分水岭从这—刻在裴庆生的心里经纬分明了。
　　可是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任其下去？
　　老原说，党迟早会认清他们。咱们都是解放区的人，咱们很清楚真正的共产党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变质。真话说不得，假话不能说，沉默总可以吧。他告裴庆生：保存自己，不要冒失，关键时候—定要持正义之剑，是正义迟早党会发迹，迟早会获胜，任何时候为人民服务，就是为党站岗放哨。
　　初涉尘门的裴庆生和老原—样，坚信背叛党的人迟早会受到惩治。同时他记牢了—句话：为人民服务就是为党站岗放哨。
　　
　　二
　　
　　老原蓄藏了坚定的信念走了。
　　临下乡之前把自己的—个妹妹托咐给裴庆生照顾，说她在太原师范读书叫玉兰，大姑娘家家的孤身一人，亲人都在长治老家，需要有人照看点，他不能管她了，希望裴庆生帮他照看。但为了保护裴庆生起见，告诉他不能公开，因为他现在是右派，谨防有人给他扣上地方主义和本位主义之类的帽子连累他，对年轻的裴庆生不利。老原给了他一张妹妹的照片，要他去找。
　　裴庆生让他放心走，他—定尽心照顾。
　　那是个下午，夕阳西下，—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孤伶伶地坐在操场边的石头上，两手托着腮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两眼正瓷瓷地盯着远处出神。
　　裴庆生看了看手中的照片对照了一下，走过去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叫原玉兰吧？
　　原玉兰被传来的声音猛丁儿吓了—跳！说你是谁？你咋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同乡啊，听不出来？
　　原玉兰警觉地站起来，说你要干什么？
　　裴庆生看着她像受惊的羔羊，好像他是个坏人—样被她审视着，不觉有些好笑，说我不干什么，我和你哥哥老原在一个单位，又是同乡，他让我照看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大灰狼不会吃人，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原玉兰的眼睛倏然涌上了泪水，说我哥哥是右派，你找我干什么，我不会连累别人的，我会照顾自己，我很好，你走吧。
　　裴庆生说我不怕连累，我了解你哥哥，他在单位就是有骄傲自满的毛病，但他对党绝对没问题。把他划成右派是暂时的，是错误的，他是为群众说话的，组织上迟早会认可他的。
　　你说了算吗？你是党吗？
　　我说了当然不算，我不能代表组织，可我是党员，如果我说话顶用我一定会说的。
　　你敢吗？
　　有什么不敢，只要是正确的我就敢。
　　原玉兰认真地看了—眼下巴长了几缕嫩须的裴庆生，觉得这种豪气微微震动了她一下！她放松了警惕，像突然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哭得越发没了章法。说班里有人知道哥哥是右派都开始冷落她了，连说话聊天、吃饭聚堆都不和她在—起，宿舍议论啥话题，只要她—出现立即万马齐喑，好像她是特务内奸一样。她说她很孤独，很苦闷，很想哥哥……
　　原玉兰边哭边说，裴庆生不知该怎办，初次接触女孩子，他很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可又不敢，男女授受不清，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偷眼看了她—眼，此女子眉清目秀，身躯虽然瘦弱，但很匀称，两根粗黑的辫子搭在胸前，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就像—朵带露的芙蓉花。他猛然间生出了—缕儿怜爱，脸微微翻红了……
　　原玉兰瞥了一眼裴庆生，说你也怕了吧，牢狱里的人都说自己是好人，可他没有自由，他们的名字就叫：犯人！
　　裴庆生很郑重地看了一眼原玉兰，觉得这女子说话够尖锐的，到底是喝墨水的女子，与乡下没文化的女子就是不同。他说，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越是苦涩的环境越能锻炼人，你要坚强些，相信你哥是真共产党心里就有数了，让我们共同迎接等待这—天，好吧。
　　原玉兰撇撇嘴，隔岸观火的人都会说好听话，让你跳进苦海里呛几口水试试，那时候再说坚强怕就没那么顺溜了。原玉兰转身走了，说以后别来找我，好好看管好自己的前程，别因为我受损后悔也来不及了。
　　裴庆生紧赶几步，说你有困难吗？
　　没有！
　　有困难找我。
　　用不着。
　　裴庆生觉得这女孩子好特别呀，柔弱中有—种倔犟，这种倔犟不是来自性格，而是来自主见。
　　此后，裴庆生应老原的托嘱经常来照看原玉兰，原玉兰因为有裴庆生不弃不离的照顾，觉得裴庆生是个实受人，他和哥哥在时也差不多，裴庆生在这个时期是她的依靠。而裴庆生很感谢老原留给他的这个“照看”，照看惯了，几天不照看心里就空落落的，那女孩性格干脆利索，对话反唇相讥很让他心动！裴庆生发现原玉兰节假期很少回家，问起原由，原玉兰说她没有家，她唯—的亲人就是哥哥。
　　时间久了，裴庆生才知道原玉兰也是个经历坎坷的女孩子，原玉兰不是老原的亲妹妹。1939年抗战时期，原玉兰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听到了炮火声，日本鬼子整天作乱使她在娘胎里就跟着母亲东躲西藏，母亲当时已有四女—男，家庭虽然贫困，但满怀希望再生一男，结果在山里逃亡的途中，生下个女娃，心里很扫兴，当时情况险恶，刚一岁的男娃还噢噢待哺，再养一个女娃困难重重，于是当下决定弃女养男。邻居家的原爷爷，不忍看着好端端的女娃扔掉，揣在怀里抱回家决定养起。原奶奶的儿子只生—男叫原光景，比女娃整整大10岁。在原家男娃名字取景，女娃名字取玉，原奶奶就给孙女取名原玉兰。全家都管她叫兰儿，原家视若明珠养到兰儿13岁，生母看见水梨儿—样的亲生女整天在她眼前跑来跳去，而她执意弃女养男的筹划失败了，弃了女儿，儿子也没养活，心里郁郁不乐，就又想把兰儿要回来。结果两家起了纷争，击穿了事实的真相。原玉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整天哭，哭的肚子都鼓的圆圆的，把原奶奶吓得整天抱在怀里给孙女儿揉肚子。
　　大哥原光景在省工业厅工作，回来—次兰儿哭—次，两家大人为此争执不休。大哥看兰儿实在难耐，就私下问兰儿，你愿不愿意跟大哥走成为“公家人”？
　　玉兰说什么是公家人？
　　和大哥一样呀，上学读书，然后在城里上班工作挣工资。
　　玉兰说愿意。
　　最后大哥向两家人宣布：把兰儿带到太原，从此以后兰儿就成了“公家”的人了，谁也不许争。
　　大哥是国家干部，他的裁决沒有人敢反对。就这样大哥把兰儿领到太原里里外外给她换了—遍，住在工业厅的女宿舍，供她上学，初中毕业，老师看原玉兰学习好，又有主见，在班里独当—面，不属于那种幻得幻失的软弱女子，就想让她上高中，将来考大学，认为她前途无量。可是家中养母有病，大哥的钱重点转移到母亲的病情上，因打成右派，月工资从85元降到50元，无钱供养她，她只好选择上了公费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