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武陵王有惊无险之二

　　贺振既已受了大礼，自当回之以见面之礼。席间遂先命黄回演练了自身所习武艺后道：“你这骑射功夫，虽说尚未臻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不过两军阵前随机应变，全身而退当无大碍。所患者，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你这长槊硬弓未免施展不开。尤其腾跃进退有欠灵敏，若逢强敌，只恐危矣！幸而你那剑术尽管未得名师传授，却一招一式用功练过，尚算稳健。我这里有一套轻功提纵入门要诀授你，你只须用心修习，定将获益匪浅。另有数招‘明哲’剑法授你，与你那自身剑法融合相辅，你细加揣摩演练，当可有成。至于张敬，守护零陵与秣陵有呼应之势，我亦当量其武功路数为其去芜存菁……你且秣陵赴任去，我留在零陵，自有道理。”
　　要说黄回与张敬，一为主将，一为从属，尽管尊卑有别，却意气相投，情同手足。黄回那里拜师受教，张敬这里焉能不知黄回获益匪浅？心驰神往却又自惭形秽不敢奢望。正自心痒难挠，几曾料到贺先生竟会不以一裨将之卑微……一时里未免不知所措。幸亏黄回晓得张敬是一内秀之人，提醒道：“张敬贤弟莫非惊喜交集以至不知所措了？先生已将你我收列门下，还不快快拜谢先生再造之恩？”
　　张敬回过神来，朝先生这一拜，拜得恭敬，拜得虔诚。贺振看得出这张敬是条实在汉子，不禁暗自点头。眼见将近傍晚，便朝黄回道：“另有一事，少帝生前曾有恩于你师祖，而少帝本是大晋元熙帝长公主驸马。如今长公主寡居于姑苏，虽有心前来零陵祭陵，却又不便走动。你师祖受人之恩常思相报，我今既然来到零陵，岂可无动于衷？你二人若有不便，索性一道连夜前往秣陵，张敬可于明、后日返回，祭陵之事，我自有道理。”
　　“先生与师祖之事，即便赴汤蹈火，回与张敬也当在所不辞！”尽管祭陵之事，着实非同小可。先生之言虽在情理之中，然而黄回、张敬二人听了，未免顿生惭怍。要说他二人虽在仕途，却看重江湖义气。今先生有事，却打发他二人远离是非，或许先生心存好意，只是师生情分，岂非淡若寒秋之水？黄回遂连忙吩咐张敬道：“张敬贤弟速去命众兵丁于远离陵墓四周处严加把守，再备妥香烛供品，我陪先生随即便来。”
　　张敬领命去后，黄回又道：“回与张敬守卫零陵，敬畏之心从不稍有懈怠。绝不叫粗野之人及鸟兽侵扰陵墓！倒是偶或有人前来祭拜，回觉着为人厚道重情重义方为道理，祭拜之人非但无过，且还可钦可敬……焉能不予以方便之门？”
　　黄回所言，贺振自然是深信不疑。因有黄回、张敬相助，司马振这一回祭拜皇陵，遂冠冕堂皇一帆风顺。司马德文夫妇泉下有知，也该有所宽慰了。
　　黄回赴任秣陵，自然不可太过延迟。有心请先生与自己同行，却又生恐叫人误以为这是先生为自己护送，未免有失恭敬之嫌。好在先生暂留零陵，尚有张敬侍奉。且先生本就打算留在零陵传授张敬武功，黄回遂关照张敬“用心侍奉先生，先生离开时，务必着人将先生送至秣陵……”这才一拜再拜，拜辞了先生，赴任秣陵去了。
　　贺振看得出张敬人品与于戈相近，且比于戈多了些许应变之能。有他接替黄回守卫零陵，岂非天助我也？遂有心将零陵两千兵马练成一支守如处子，出如脱兔，能攻善守，得心应手的劲旅。便耐下心来，留在了零陵。
　　贺振以平安先生所授《孙子兵法》为根基，创出“浑元无量阵”。此阵或方、或圆、或锐、或钝……全在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事制宜、因势利导、因利乘便、因风吹火……进退自如，转化无常。柔中蕴韧，刚柔相济……并指点将士如何以浑圆之力攻，以浑元之气守，融入阵势，顺势而动。
　　这两千兵马在先生调教之下，不过月余，便已脱胎换骨以一当十。众将士无不以“天人”敬畏先生。而张敬，自然另得先生一套轻功提纵及浑元内功之传，并明白了“舍已从人”“借力打力”之武道真谛。
　　江南四月，蝶飞燕舞，芳菲正浓，一派融融。然而，北地却传来拓跋焘率步骑十万，进犯“悬瓠城”。告急如火，令人揪心。
　　这悬瓠城乃刘宋北疆要津重镇，一旦失守，则门户洞开，徐、雍二州便在拓跋魏虎视之下。贺振心有所系，遂吩咐张敬不可懈怠了修习武功、操练兵马。他自己则前往建康，打听详情要紧。
　　建康台城，壁垒森严。
　　建康三城，东为东府城，宰相录尚书事兼扬州刺史府在此。西为石头城，乃禁军驻屯之所。台城居中，虽为皇家宫苑所在，亦为台省府址及仕宦府邸、寻常人家……不到万不得已，焉能青天白日便关闭城门？只因军情紧急，守城将士未免倍加警戒。
　　贺振背长剑，跨骏马，风度翩翩，英姿飒爽。城门口虽有军士奉命严加盘查进城之人，然而见此人器宇不凡，非但不敢骄横跋扈，反倒奴颜婢膝为其喝道。贺振看在眼里，不禁连连摇头，有兵丁如此，这“森严壁垒”，只恐是纸糊灯笼。
　　羊宜中先生虽只是个医者，却因出身于世族，且又悬壶济世仁心义胆，三教九流中颇有令名。贺振无须周折，便找到羊府。
　　宜中先生正与杜澹炮制药物，一听贺振来访，因是杜澹已将自己与贺先生结识的来龙去脉禀告了先生，尽管隐瞒了贺先生身世，宜中先生未免不知这贺振是出身世族抑或是寒门子弟，宜中先生犹自倒屣相迎。
　　羊宜中见贺振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虽说正当英年，倜傥处却见持重，令人肃然起敬……春风满面道：“哈哈哈……早起喜鹊闹枝头——果不其然贵客到！”见贺振欲抱拳行礼，上前一步挽住贺振手道：“澹儿说先生风姿洒落，才智盖世。老夫早已将贺公子认为忘年之交，虚礼俗套反倒显得生分了。”吩咐家人将黄骠马牵去马厩好生照料，又待杜澹拜见过了贺先生，这才联袂客厅去，奉茶、寒暄、设宴接风洗尘，真个是一见如故。
　　这宜中先生身长八尺，五绺长须。头戴纶巾，宽袍长衫。虽已年近五旬，依然眉目清朗举止矫捷，且温文尔雅谈笑风生……有道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一对忘年之交，顿觉相见恨晚。
　　酬酢间，杜澹禀告贺先生：已由先生出面，购下城南乌衣巷口谢氏一处旧宅。这谢氏自打谢晦反宋惨遭刘义隆灭族，一应家产籍没入官。廿余年来，唯有这一处宅第尚算囫囵。有宜中先生出面，官府乐得做个人情，这宅第便归了杜氏，只须稍加修葺，便可入住。
　　杜澹禀过问道：“先生中意么？”
　　贺振吩咐杜澹购置房产，本来便是助杜澹成家立业，有宜中先生相帮，自然万全。只是杜澹有问入情入理，贺振遂答道：“宜中先生与你中意便可，我本四海为家之人，从不为一宅一院花费精神。”说时，借话题朝羊宜中先生问道，“听闻拓跋焘进犯悬瓠城，边患告急，宜中先生可知朝廷有何打算？”
　　羊宜中淡泊名利，却常忧民之倒悬。贺振这一问，未免勾起他忧心忡忡，叹道：“唉！关中得而复失，朝廷竟然无动于衷。乙酉年杏城盖吴、河东薛氏义军震撼关陇，朝廷本该发兵北伐拓跋魏，以求一劳永逸。然而朝廷依然只知享乐偏安，坐失收复中原良机。如今拓跋焘全无后顾之忧，这偏安只恐是一厢情愿——偏而不安了，必将连累了苍生遭殃。倘若悬瓠城失守，拓跋焘定然得陇望蜀……朝廷总算明白了偏安梦碎，听说已任命武陵王刘骏为徐州刺史以防不测。并有彭城太守王玄谟请缨北伐。然而，武陵王刘骏见识尚浅，如何独当一面？王玄谟志大才疏，能有几许胜算？一旦有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宜中先生那里因忧虑而叹惜，贺振这里虽说不动声色，心中却比宜中先生更多一忧——徐州治所彭城，雍州治所襄阳，与悬瓠城东、西、中，三城一线，均为边镇要地。那拓跋焘狼子野心，既已进犯悬瓠城，便志在必得。如若他狼心得逞，未免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垂涎江南必将再取徐州。倘或悬瓠城固若金汤，拓跋氏非但不会放下屠刀知难而退，老羞成怒处徐州依然难免一场兵燹之灾。贺振虽知刘义隆薄情寡义，却不曾料着他竟然会将儿、孙，尚有路淑媛遣往如此凶险之地，为自己戍守彭城。而那王玄谟本就平庸，就任彭城太守如许年，彭城城防能否固若金汤？只恐天知、地知、人不知。若再抽调精兵猛将北伐去，这彭城岂非不堪一击？
　　羊宜中因忧虑而叹惜，贺振为忧思而心事重重，未免减了酬酢之兴，一时里似已无话可言。好在羊宜中历经兵燹之灾，明白自己既然回天乏术，又何苦扫了难得一回的知己相聚之雅兴？正欲将话题岔开……家人却又禀报道：“有客来访。”
　　这来客风尘仆仆，连坐骑也困乏不堪，可见是远道兼程而来，说道“寻访杜安然”。
　　杜澹与这不速之客并不相识，讶然处，贺振却认出来者竟然是王敬则。
　　原来，贺振指点萧道成兄弟四人前往襄阳时，曾有吩咐“你兄弟……去襄阳……其间若有难决之事，可着可靠之人至建康台城，寻找杜安然”。贺振虽不知王敬则是否自襄阳而来，却知其必有非同小可之事找自己来了。招呼道：“是敬则么？”
　　不出贺振所料，萧道成兄弟四人到了襄阳，刘骏与朱修之见他四人均为先生之徒，便留在王府与于戈、高禽等同率卫队……于戈、高禽等自然以同门师兄弟相待。
　　萧道成见雍州景象果然成藏龙卧虎之势，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又知建威将军柳元景与自己有通家之谊——萧道成之父萧承之，曾与柳元景同在沈田子麾下出生入死，最是惺惺惜惺惺，遂前往拜望。柳元景见这世侄文武兼备，未免有心留在身边委以重任。然而萧道成胸怀远大，便推托武陵王处不好交代，却将陈显达与李安民推荐与柳元景。而陈显达与李安民，一能文能武，一勇猛豪爽，柳元景自然将他二人留了下来，并予以重用。只是柳元景却不知萧道成如此义气，其实另有谋略——凭二位义弟才能，雍州兵马自己可渐次掌握。尽管自己未曾禀告先生，似有先斩后奏之嫌。只是不知随机应变未免坐失良机。按照先生胸襟，应能乐见其成。即便先生责怪，也有补救之法——可由王敬则前往建康，找着杜安然，再找先生禀告详情……先生也就释然了。恰巧刘义隆下旨：武陵王刘骏转任徐州刺史。且密令建威将军柳元景，挑选精兵猛将，为偏军取关中。待王玄谟挥师北伐之日，随即出奇制胜……武陵王刘骏方寸大乱，遂欲命人请先生前来扶危。萧道成自然吩咐王敬则毛遂自荐……这叫做一举两得。王敬则明白事关紧要，一路上马不停蹄径奔建康。
　　羊宜中有大智慧，焉能看不出一先一后二位来客，定有要事相商？便借故离席，并吩咐家人远处侍候。
　　贺振深知宜中先生清高，自也不愿将其卷入是非境地。尽管如此一来，似乎喧宾夺主未免尴尬，却在权宜之计，情义之中。又见杜澹进退维谷，贺振道：“安然，这是敬则，你二人日后少不了常有往来，虚礼则无须计较了。敬则，这是安然，有事不必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