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拘一格之二

　　祝志平吃过晚饭正批改着学生的测验卷，一见章松璟又来了，只好丢下手头事边倒茶边调侃道：“这个气候真也怪了，时令还早，怎就会有蚊子出来扫荡了？哦，是了是了，想必那东洋蚊子不怕冷，只是我们的舒护士长从什么时候开始签发起特赦令来也变得慷慨了？”
　　要是在往日里，祝志平这一打趣章松璟马上就会乘风扯篷！怎奈他今天情绪不佳雅兴全无，不无揶揄道：“你老祝倒是好心情，好涵养，对不起，我可是忍不下这一口鸟气的！他于一凡弄一个黄口小儿来接他的位，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升官过后大权小权权权在手，遥控指挥垂帘听政——时昀明牙缝里敢迸出半个‘不’字？真个好算计，石桥中学还在他于一凡掌控之下。可是就不想想石桥中学可不是个小菜场呀，不管甚的人，只需弄个管理员的袖套一套，菜农小贩不敢不服！而堂堂一个石桥中学，可是要凭实力说话的呀！他于一凡这样子玩法，石桥中学往后可有得好戏看了！”
　　石桥中学这一阵子“风声紧，雨意浓”，暗潮汹涌，上至教导处，下至火头军，种种说法，不一而足。祝志平未免听得心烦，更不愿意推波助澜，可是却无法将耳洞塞起来。章松璟这一来，祝志平就料着他又是一番说道，却也不曾想到这老兄的言词竟是越发的偏激，有心好言相劝，却又深知他天生是个“人来风”，善意相劝对于他无异于火上浇油，倒是摸准了他的“罩门”痛下针砭，或者干脆“冷处理”让他无处着力，“再而衰，三而竭”，也就偃旗息鼓了。祝志平只当章松璟的一鼓作气是牛蛙之鸣，淡然一笑道：“真有如此复杂么？”
　　祝志平说得轻飘飘的，惹得章松璟怪眼一翻道：“何止如此复杂？简直就是一出‘刘备托孤’！只是这许多为石桥中学费尽心血耗尽青春的老伙计们，都成了那只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孔明……你老祝也是个有思想有血性的，怎么也会成了个又圆又滑的水晶球？”
　　“我说章老师你请注意了。”祝志平的语气仍是那么的平和，不过将“老章”这一称呼改做了“章老师”，后头还多了个“请”字，表明他多了几分严肃：“今天你来如果是找我的麻烦，请把原因说出来！若是为了于校长和时昀明而来，对不起，一来我没有这个工夫多管闲事，二来他们一个是你的师弟，一个是你的师侄，有道是疏不间亲，你当我祝志平是个不识世情的半吊子？真个这样的话，你朝我张口交情深闭口交情厚，还有什么交情可言？”
　　祝志平一句“疏不间亲”就把章松璟的嘴给堵上了！也怪章松璟自己的修养境界似乎略欠火候，时昀明分配来石桥中学因为是于校长的得意门生，师生之间多有几分亲近本是人之常情，偏偏章松璟就是看不顺眼，心魔作祟，难免处处别扭！
　　事情要说到去年年底学校放寒假之前，于校长因见老师们辛辛苦苦又一年，受了其他单位发年货的启发，便鼓励有门路的老师也为同事们的年货贡献能力。恰巧时昀明有个读师范时的同窗好友正是里下河地区管渔业的干部，这些年时昀明很是享受了一点他那馈赠的鲜鱼腊鲞之美。于校长有了给教职员工添一点福利的打算，时昀明理应为恩师分忧，一个电话打给了那个同窗好友求援一些水产年货，对方爽爽快快地便一口应承了下来。时昀明悄悄地将此事向恩师作了汇报，于校长自是求之不得！等到终考结束，学生放假老师们也稍稍地轻松了一点，这天午后，一辆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嘭”地在石桥中学大门口停了下来，原来是时昀明的同窗好友着人给石桥中学送鱼来了。
　　民以食为天，食以鱼为鲜——见了这鲜鱼成堆的场面，老师们自然一个个兴高采烈。便有老师朝着时昀明道：“时老师，能者多劳——辛苦你了。”
　　时昀明还算谦虚：“这有甚的，我只不过打了个电话。”话虽如此，未免多多少少的面有得色。
　　知识分子的敏感度自是要比普通人高出许多，而学校又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所以时昀明一时里不经意的忘形引起了好几位老师轻重不等的不快。章松璟本就心有芥蒂且又从不甘心落于人后，当仁不让自然先声夺人，以至在接下来的分鱼过程中终于发作了。
　　俗话说得有理——树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那么水面宽了，鱼的品种自然也就不会很少。里下河地区正是有名的水乡泽国——鳊鲌鲤鲫鲈鲢鲂鳜……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送来的这一堆鲜鱼简直就是个水族群英会，煞是热闹！只是这一热闹不要紧，可就难为煞了总务主任——这鲤鲢块头大，鳊鲫个子小，鲂鲌肉细，鲈鳜刺少……有的适于煨汤，有的最宜红烧，有的清蒸崭，有的糖醋妙。见仁见智，众口难调，秤称也罢，数数也好，随便怎样折腾，总之分不周到！
　　说句良心话，这总务主任指挥起工友们来那真个是得心应手令行禁止，可是在老师们面前尤其性格偏于孤傲的，只当他是个有职称的高级工友。这分鱼一旦分出矛盾来，那可是不大好玩的！正为难处幸亏时昀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总务主任连声称好，依计而行：先将鲜鱼一堆一堆按一人一堆一堆堆地分好，再依次把鱼堆一、二、三、四、五……排好序列，接着将老师们的姓名制成纸阄放在一个洗脸盆里，搅拌搅拌后取出一个打开来叫了一个老师的名字。第一个叫着的那标着“一”的那堆鱼便是他的了！接着再将洗脸盆里的纸阄搅拌搅拌又取一个打了开来——标着“二”的那一堆鱼就名正言顺归了这第二个老师……
　　看来时昀明教给总务主任的这个分鱼法还真是高招，眼见得这鱼就可以顺顺当当、太太平平地分完了。可是这总务主任实在不该在将鱼分到最后几堆时内急难忍，因为急于去放松放松，便稍稍地马虎了一下——最后的几堆鱼重量倒是相差无几，品种却弄得大不相同。也是该当要出麻烦——写着章松璟名字的纸阄竟会得早不露头晚不露头不该露头偏又露头……当章松璟听见叫到自己的名字找着自己分到的那堆鱼一下子就发作开了！
　　按照道理章老师今天本应该很高兴才对，他家的舒护士长在营养方面很有讲究，一直教导家人：要想大脑聪明身体好，鱼要吃得多，肉要吃得少。今天这许多鱼拿了回去，舒护士长的表扬那是笃定泰山，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奖赏。可是没想到章松璟来到自己的鱼堆跟前一看，满心的欢喜一下子化作了满腔的怒火！
　　原来章松璟的那堆鱼一共两条大鱼，正是总务主任急着去解决内急马虎了一下才分成了这样。不过要说总务主任做得马虎了一点确是他有欠认真，可是章松璟分着的是两条大鱼，重量只多不少！那水边取鱼的也罢，菜场买鱼的也好，旁观的人只有羡慕道：“好大的鱼！”没见哪个欢呼“这条鱼好小哇！”章松璟应该更多一分开心才对！怪只怪物质一天比一天丰富，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尤其在吃的方面人们已经不再“一饱万事足”——色、香、味、形加营养，该挑时就得挑！
　　要说真也难怪章松璟怒火上升，章松璟的那两条鱼大倒是大，只可惜一条是大头鲢，一条是大肚鲤。章松璟在舒护士长的调教下自然晓得这两种鱼一种可做“糖醋老烧籽”，一种可做“粉皮鱼头煲”，可是肉质又老又粗，其实就是大路货，下色鱼。章松璟曾因误买了这两种鱼遭舒护士长狠狠地批评过。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章松璟岂能再上这个当？面对这样子的两条鱼，再看看旁边时昀明正将一条条鲫鱼、鲈鱼、鳜鱼……正是舒护士长最欣赏自然也是内行的消费者最欢迎的鲜鱼——收入囊中。章松璟对时昀明刚才的那点“得色”的不快本来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如此一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只见他怪眼圆睁一声怒吼：“好你个僵尸鬼，可是见我老实人好欺负，分鱼哪有你这样子分法的？假如你家二月三十一号要办喜事不妨说一声——这两条鱼就送给你了……”说着将一条大头鲢鱼和一条大肚鲤鱼“啪嗒”一下，狠狠地掼在了总务主任的脚跟前。章松璟自然找不到朝时昀明发怒的由头，可是分鱼的总务主任便在劫难逃了。
　　这位总务主任姓姜，名世贵，世代富贵，很好的名字！只是与他的姓似乎不宜搭配，和他有交往的一旦相互之间有了不快，背后往往会以“僵尸鬼”称之。不过像章松璟这样敢当面“叫板”的倒还不见几个，姜主任低头一看，这才晓得麻烦来了，他堂堂一个总务主任岂有不识鱼类的品级高低？把这两种鱼分在一堆已是有欠公道，偏偏还惹上了这个不好惹的“惹不得”！姜主任叫声苦不知高低，顾不得分析二月三十一号是个什么样的日子，赶紧赔着笑脸道：“章老师章老师，对不起真个对不起，是我们的工作做得粗疏了，怎的把这一堆鱼分给了你呢？不过这两条鱼的品种虽说普通了一点，却也没有小鱼那么多的鱼刺，这一回你就将就一下，下次再分别的东西我会给你补回来。”
　　要说章松璟的脾气毛躁是毛躁了一点，不过毕竟为人师表倒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角色！其实只要这姜主任承认了自己工作疏忽打个招呼，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章松璟十有八九或许就让这事情过去了！偏偏这位一贯精明得体的姜主任不知是不是熬内急熬乱了一根神经，明明开头两三句招呼打得恰到好处，可是他刹车失灵竟然画蛇添足——自说自画(话)，六指挠痒——多此一杵(举)。此时此刻的章松璟自然而然便将姜主任后头的几句话不但当做了调侃，更是认定为揶揄。不过他的情绪倒是似乎冷静了下来，只是脸铁青得恰似轧钢厂刚刚冷却的钢板。只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说得好！”接着“哈哈哈……”一阵狂笑便扬长而去！
　　总务主任干瞧着麻烦愈惹愈大，回味回味自己刚才的话确实颇多不妥之处——真个这样的话，与这位连于校长都忍让三分的“松井太君”的怨可就结大了。“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弄的？”
　　总务主任直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山穷水尽，四面楚歌，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八方风雨，九死一生，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闻讯赶来的于校长也责备他道：“老姜你这是怎么搞的？开开心心的一件好事，怎的会弄成了这样？我看你是越来越……”于校长虽然话留半句，但是显然很生气。
　　说句实在话，姜主任怕章松璟只是怕章松璟找麻烦，只需多留点神不给麻烦他找也就是了。可是怕于校长，就算白天不眨眼睛夜里睁眼睡觉，只要那麻烦有心找来，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落到头上——由不得他不怕！所以说校长很生气，后果很可怕。姜主任正自脑壳发涨浑身冒汗，却听有人说道：“这倒也不能全怪姜主任，这样吧，这件事要不是我也不会发生，解铃还须系铃人，章老师那里由我负责去摆平他。”说完将那一条大头鲢和一条大肚鲤绑在了他那自行车后面的架子上，信心十足地推着自行车走了，直看得于校长不住地暗自点头。
　　章松璟和时昀明一个步行一个骑车，所以虽然一个先走，一个后行，却差不多同时到达章松璟家门口。舒护士长似乎还未曾下班回家，章松璟刚刚掏出钥匙将门锁打开，只听背后有人开着玩笑道：“师母不曾回来，章老师，今天夜饭的火头军只好你来当了！”
　　章松璟扭头一看，嬉皮笑脸的时昀明正在将自行车停稳了。恼火未消的章松璟一句“贼忒兮兮的，你跟在我后头做甚的”差一点脱口而出！然而时昀明好歹既是他的师侄又是他的同事，再多的不快这面子上还需马马虎虎应付得过，只是鼻孔里“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回转身，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只要不是“十三点”，谁都看得出来章松璟对时昀明并不欢迎。偏偏时昀明却不介意，拎起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的编织袋尾随着章松璟也走了进去。章松璟正自肚皮里纠结：“这小子的脸皮也算是厚的了……”却听时昀明说道：“也难怪章老师你要生气了，这老姜今天的事做得也实在太粗糙了一点，不曾考虑到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过他倒也不像是有意这么做的，好在我家小王最喜欢吃红烧鱼块了，这样子吧……”时昀明将手里拎的编织袋轻轻地放在地上道，“这是我分到的那一份，你就把你的那两条大鱼换给我吧！”
　　章松璟不曾料着时昀明老着脸皮跟进来竟是要做这样的事，一时里多少有点转不过弯来：“这这这”的就是“这”不出一句成句的话来！
　　时昀明却不打算计较他点什么，仍是那样的嬉皮笑脸：“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今天这鱼我是换定了，哪个让你摊上我这样一个没大没小的师侄的？”
　　晚上舒护士长回到家里看见丈夫分回来这么多的“上色鱼”，自然少不了表扬加奖励！章松璟心里开心，第二天在祝志平面前理所当然要吹嘘一番：“……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老兄就是老兄，老弟就是老弟，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不管你本事有多大，花样有多足，一个五点，一个六点——天大的本事也没法改变！他时昀明门路广，兜得转，在别人面前神气神气还马马虎虎，碰到我老章，对不起，他不敢不识乖识趣识相识时务……乖乖地把鱼给我换了还要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师伯！这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是近一层亲一点。”
　　祝志平当时听在耳中只是一笑了之！不曾想到六月里的菜，烂起来快，这才几个月，因为时昀明破格坐上了副校长的位子，章松璟的得意便化作了失意！祝志平虽然不是个刻薄的人，然而只怪他记性太好，章松璟的吹嘘言犹在耳，又见章松璟难以自拔得如此痛苦，祝志平不得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将他一军好让他冷静冷静清醒清醒！
　　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章松璟挨了祝志平这一记“将军”，虽然心里的块垒还是未消，不过表面的情绪却似乎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两个人喝着茶又说了一阵闲话，章松璟这才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