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乌江岸边的贫困
作品名称:乌江边上 作者:最美茶乡 发布时间:2017-02-19 19:57:16 字数:11916
A.大山深处的留守
婵英背了一捆柴气喘吁吁的往家走。
家,对于这个留守在乌江岸边的年轻妇女来说,那其实就是一个除了寂寞还是寂寞的栖身之所。那里,没有丈夫的怜爱,没有子女的娇嗔,自然,就没有了家的温暖。唯一拥有的就是家的下面那亘古不变悄无声息流淌着的乌江,
一条悠闲自得沉睡在大山之间,云舒云卷伸腰振臂,从上蜿蜒而来,向下逶迤而去,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没留下印象中大江大河带给地方的繁盛景象,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你是你,我是我,各不相干。两岸的大山堆满了荒草和石头,偶尔有—片一片的树林,但也不成规模,更多的还是荒坡和石山。
正月十四,孩子们跟随舅舅到县城看炸龙灯表演去了,婵英家两口子的元宵夜饭吃得不是那样的欢畅,至今还印在婵英的脑海——
“英,我明天就要去东莞了,你在家就要辛苦了。”婵英的老公明生喝了满满的两碗麻糖水,话匣子就打开了。
“你看,腊月二十八才到家,明天又要去了,奶皮(‘奶皮’德江地方口头禅)前前后后算下来,回家也就一半月——”婵英还有一半没有说出来的话,噎在咽喉。
“这不是没有办法吗?修这个毛房子水泥砖、砂子、师傅的工钱大部分都还欠着人家的,孩子们又要读书,这钱从哪里来啊?”
“反正这次我要和你一起去,让我一个人在家,就不说你想我我想你,问问良心,你忍心不。”
“这怎么行呢?年老体弱的母亲一人在家,生活不能自理,我们都走了,老人怎么办呢?”
“反正我不管。你说,这年轻轻的两个人,就这样长期分隔着,日子是个什么滋味?”
“等我们把账还清楚了,母亲过世以后,没有了磕磕绊绊,我带你一起出去走南闯北,打工赚钱——”说到这里,明生拿筷子的手敲了一下脑门,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表情,责怪着自己:“哎,这是什么话啊,让人听出感觉好像是年老的母亲成了我们的绊脚石,巴不得老人家早点过世一样啊——”。
明生还在继续叨叨,婵英似听非听,两颗不争气的泪水从眼眶里冒了出来,顺着脸颊一路流淌,滴在面前盛满汤圆的碗里。婵英端起碗,喝了一口眼泪掺和的汤,那微量的咸味早已不知去向。
婵英在回味着明生回来的这段日子,腊月二十八回家,到大年三十那几天,每天与寨上的叔子哥弟们喝酒到半夜,醉得一塌糊涂,睡上床像一条被阉了的猪;初一到初三到娘家走了几天的亲戚,由于路程有点远,顺便等了一天,吃了娘家一个堂兄弟的乔迁喜酒才回来;初五回到家,该死的“大姨妈”没有让婵英允许不允许,像决提的洪水。这一半月的时间里,跟明生亲热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狗日的明生,大多时间喝酒死睡,一点也不主动,是不是在外面把挣到的血汗钱拿去逛了窑子。——这些,婵英无法弄清楚。其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男人嘛,单身的时候总比女人办法要多。
“我在外面也不容易啊,每天天不亮就上班,集装箱工厂里轰轰的声音,吵得人不得安宁,还得抱着大叠小叠的纸壳来回跑。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么?”明生还在继续叨叨。
……婵英不再说话。
明天,就是今晚天亮以后,这个人又要走了。婵英抓紧时间把锅碗瓢盆收拾干净,借故肚子不舒服就上床睡了,明生还算笨得可以,他抽了一支烟,随后也跟着进了卧室。
那一晚,婵英搂着醉醺醺的明生折腾了半宿……
婵英背着柴走到院子里。那才用水泥砖垒好的房子没有装修,也没有安装门,几个空旷的大门用木板简易的遮着。满地的柴草垃圾散落了一地,鸡们抖着翅膀在扯长脖子“喔喔喔”的吼,一只傲慢的公鸡微微张开翅膀围着母鸡打着圈。一条黄色的大狗睡在阶阳坎上,看到主人回来,一骨碌爬起来围着主人的裤管,调皮的又咬又嗅又舔。院一角的猪栏里,猪们七脚八手往门栏上爬,不时发出“熬熬”的叫声。母亲在床上呻吟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婵英知道:这些牲口和床上的母亲都饿了。
刷锅、煮饭、炒菜、煮猪食。婵英先安顿好饿了的牲口,然后帮母亲盛了一碗稀糊糊的汤饭,自己盛了一碗坐在灶门前的火塘边也扒拉起来。
“爱你不是两三天……”饭还没有吃完,兜里的电话歌曲铃声响了起来。婵英一边摸出电话,一边在想:扯淡,不是两三天是多少啊,有人真心实意爱我一天就足够了。
“喂,妈你吃饭没有?我们要交资料费、补课费650元钱,学校要求你来参加家长会,商量这个交钱的事,你得来不?”电话是在县城读高中的大女儿打来的。
“你和你们老师讲,就说家长不在家,外出打工了,在家的奶奶走不动,家长会就不能来参加了,至于交钱的事,我问哈你爸爸,看他们这个月结账没有,有了就帮你汇来。”
哼,要钱就直接说交呗,还要开家长会,那不是叫你交了钱还得按手模印证明是家长自愿交的,与他们额外收费无关。婵英挂了电话,心里窝着一肚子气,想起自己的命苦,不由得又流下泪来——
小时候,婵英在娘家是大姐,下面有两个弟弟。重男轻女的父母亲就让两个弟弟读书,自己读到三年级就被父亲留在家里帮忙打理家务:煮饭、喂猪,打猪草。到了婚嫁的年龄,父亲看上了同村明生家鸡公山那满山坡的几块肥土地,说是那是发家致富的本钱,就把她嫁给了比他大六岁的明生。结婚后,连续生了两个女孩,秉承上一辈传宗接代的老思想,东躲西藏超生了一个,才有了继承家业的小儿子。两个女儿逐渐长大,大女儿到县城读高中,二女儿在乡里进初一,小儿子在村里读小学。现在的就读条件就是好,都是寄宿制学校,连读小学都吃住在学校,也得周末才回来一次。家里除了那些用来备用盐巴钱的牲口,就剩下床上躺着的生病的明生的母亲。家里家外、油盐酱醋、礼尚往来一股脑儿压在了婵英的肩上,风韵十足的农家妇女,在乌江岸边的深山中肩挑背驮,逐渐老去——35岁啊,婵英,妇女中花样的季节。
B.鸡公山边的风情
“今天的活路要做不做啊?是不是犁鸡公山下面那块土地啊?”婵英刚刚把锅儿碗盏收拾清楚,对面刘仨爷就在院子里叫嚷。
“嗳,是那块地,你先去帮我犁吧,仨爷,等会我帮你送饭来。”婵英大声的回答了一句。
寨子上具备劳力的年轻人些都“杀广”了,剩下的都是些“抱烟子老汉”(德江方言:“抱烟子老汉”指上了五十多岁的男人),用留守在大山的女人们私下说的一句话就是“找个像样的男人打样都找不到了”——山里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
壮年男子杀浙江,
年轻女人守乌江。
抱烟老汉常串门,
桃色谣言遍山乡。
这不,明生外出以后,家里的田地没人翻犁,看着撂荒的土地,婵英还真有些舍不得,不能只望明生出去挣的那点钱,自己也要做点啊,种点辣椒、玉米之类的农作物换点过用钱才是办法。对面寨子上住着五十多岁的刘仨爷,老婆去年过世了,儿子媳妇去了浙江,他就在家照顾孙子。刘仨爷由于身子骨还算硬朗,除了侍弄自家的一块地以外,就帮村里的不能犁地的家庭打点零工。都是苦命人,所以刘仨爷要的工钱也不高,人和牛一起算,一个活路也就收一百元。婵英就找刘仨爷帮忙,刘仨爷考虑到婵英家贫困,就不要她的工钱,只是在秧苗移栽那几天,婵英去还几天活路就可以了。好事的女人在私下“叽叽咕咕”的传:
“刘仨爷看婵英家贫困,不收工钱,怕应该是看到婵英长得漂亮吧。嘿嘿”。
“刘仨爷呀,老不正经,胡子都一大把了,还与人家婵英做活路搭档。真是!”
“按辈分,还是叔侄关系呢,乱套了。”
其实,这些胡乱猜想的传闻,是没有根据的,刘仨爷也没有要便宜的想法,再说,婵英也不会看上一个从年龄与辈分都可以给自己做父亲的刘仨爷。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
“管他娘的怎么嚼舌根,老娘行得正坐得端是挨鸡巴货(“挨鸡巴货”:德江乌江边上的方言,实实在在之意)。”婵英虽然时常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可是也时常在回味明生出去的前一晚,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
到了中午,该给刘仨爷送饭去了。婵英装了一盒饭,提了一个水壶,出门背上背篼,扛上锄头大踏步的向鸡公山刘仨爷犁地的地方走去。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天上的白云慢悠悠的飘着,江边路旁的野花在绿茵茵的草丛中散发出沁人的香味。突然,从村头跑来两只不知是谁家的狗,一公一母,两只尾部紧紧的连在一起,两只嘴巴不停的哼叫。哎,这两个家伙,做爱也不挑哈地儿,光天化日之下,还大声叫嚷。婵英的心里“突突”了一下,脸上飘过一丝红晕。
翻过一道山梁,离寨子也越来越远了,老远就看到了鸡公山,山下的峡谷里,两边都有一道小山梁,山梁上都是退耕还林的林地,乱石杂乱长满,只有下面明生家的几块宽大的土地还在耕种,别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刘仨爷把地已犁了一大半,看到婵英送饭来,他就卸了犁头铧口,坐在土中大石块上休息。
婵英把水壶递给刘仨爷的时候,看见仨爷满脸的汗水,心里有些怜悯,掏出手帕递给刘仨爷擦,刘仨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语无伦次的说:不、不、不用,不用了。见刘仨爷显出一副孩子般的可爱样子,婵英的心里扑通了一下,她有意识的站起身向四周看了看,蹲下身子,拿着手帕的手向刘仨爷的脸上伸去。刘仨爷不敢起身,因为他怕被人看见,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心里在“咚咚”的跳,脸上火辣辣的,眼睛直直的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人粉红色的脸蛋,一股女人特有的馥郁的香味从鼻孔沁入到心田,一直往下串,下身那个部位有如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婵英的心跳在加速,汗水还没有擦干,手心里却冒出了汗水,两人相视半晌,无法抵御心中那一股燃烧的欲望,相拥在一起——
“嗯……嗯……哎呀……仨爷,不能这样,被人看到不好得”,婵英语无伦次。
“英……这样不行啊……我受不了了……我是长辈啊……”仨爷心里矛盾重重,照样语无伦次。
“哞……哞……”一声长长的大大的牛叫声惊醒了这两个激情燃烧的灵魂,婵英恍惚看到左边山梁下捕鱼的罗大爷从江边上来。两人松开了手,麻利的整理了一下,婵英背起背篼,红着脸,一口气跑回了家。
“奶皮背时婆娘,你怎么会这样?你不怕人家戳你的脊梁骨?看你以后在别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婵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骂着自己,“要是明生知道了这件事,看你怎么交代?”
哎,怎么办?事情没有做成,婵英心里却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她知道,村里好事的婆娘些现在又有新闻传播了。
“管他娘的。反正都这样了,留在山里的女人又有哪个清白得很么?只是大家不敢像唱山歌一样,哪个没有揩不干净的屎?叫他娘的不嚼舌根。”婵英只有这样安慰着自己,因为她知道,不能就此丢下儿女极端离去,谁叫他娘的明生长期抛开自己,再说,不就是抱了一下么?又没有做那样的事。
第二天,山里婆娘些窃窃私语——又一桩桃色新闻在江边暗暗播放。
C.乡人进城的尴尬
婆婆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这几天咳得厉害,饭也吃不了多少,婵英觉得呆在床上也不是理儿,是不是应该弄到医院去看看呢?乡里的医院技术不是那么好,上次弄到医院去输了三天的液就逐渐好转了,但是回来后不几天又犯病了,就是不能根治。医院的医生听说好几个都是聘用的,不是正儿八经的医生。输液的护士脾气很不好,服务态度很差,经常都凶巴巴的,病人生了病,好像是给她们带来了麻烦似的。哎,谁叫你来吃这碗救死扶伤的饭呢?人家生病的人都是无奈,你有什么资格哪样烦躁?
“喂,你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又咳又哮喘,乡里的医院可能不行,你看怎么办呢?”婵英拨通了明生的电话。
“那还能怎么办啊?弄到德江医院去看看吧。”
“你说得倒是轻松,我弄到医院去,家里的事谁来打理啊?”
“你想想办法吧,我回来的话,往返车费钱和耽误的工天又是一大笔损失啊。你说是不是?”明生带着商量的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办,进院还得交钱呢。我用什么交啊?”
“这几天不是在取那个公余粮补贴款了么,还有母亲的低保折子应该也有几百块了,你去看看吧,最后不够的话,我到老乡的借点汇来。英,就苦了你了。”
能怎么办呢?只得自己打主意了。婵英一早简单吃了点早饭,就到娘家去喊自己的娘来看屋。
从家到乌江乡街上有七八里路,婵英硬是拼着自己的力气把婆婆背到了街上的车站。这个车站,其实没有固定的出车时间,也没有人卖票,只是街上几个有钱的驾驶员筹钱买了几辆中巴车,成立了一个客运协会。车子就摆放在街道的一头,从中午一点三十分就等起,到了三点半才等了十多个人,驾驶员还不想发车,因为座位还有两个空的。坐车的人开始骚动了:
“我们都等了两个小时了,师傅,走得了。”
“我还要到县城办事呢,再等的话,到了德江人家已经下班了。师傅,走嘛。”
“你看人家这老人家病得这样厉害,还不快点出发,要是耽误了时间,谁负得起这个责啊?”终于有人看着婵英和婵英的婆婆说了这个更为重要的理由。
驾驶员也许是怕被良心的谴责,终于发车了。随即又向相反方向转了一圈,目的是想看看还有两个进城的人没有。不曾想到转了一圈也白转。也许是驾驶员今天的运气不好,那两个座位一直到县城都是空着的。
早春的天气黑得比较早。汽车在蜿蜒的326国道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进入德江县城的时候,整个县城一片灯火辉煌,就像天上闪烁的星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好看,还要富有吸引力。红的,绿的,蓝的,黄的,聚成一片,就像一簇簇放射着灿烂光华的鲜花。还有两束明亮的长长的探照灯,从城南射到城北,交替闪烁,像极了窥探城市不良行为的强光手电,其实更像建设者们智慧的眼睛。
婵英扶着不断呻吟的婆婆,着急的心里也有一丝欣慰,因为她今晚也成了繁华都市的一分子,南腔北调的傩戏歌唱声不知从哪里传进来,司机说又是哪些贵宾在欣赏我们德江的傩戏。婵英对这个不感兴趣,她看着窗外繁华的夜景: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灯火闪耀的玉溪河。城南那鎏金烫彩的一座接一座的高楼就像蓝田宝玉镶嵌在这座城市的南边。
“这地方发展也太快了,简直就和狗日明生打工的地方东莞差不多了。”婵英心里在暗暗的想。
到了人民医院,门诊室没有医生值班,只有急救室那些白衣天使在忙忙碌碌。婵英把婆婆背到急救室,按照医生的安排到收费处交了钱。医生说:婆婆的病可能是肺炎,需要住院治疗,具体情况要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才能确定。有护工帮助婵英把婆婆推到了内科病房,护士已忙着接好氧气和心电图等设备,挂上了了吊瓶。
婆婆慢慢地安静下来,平静的躺在病床上——
婵英靠在窗口,继续欣赏着外面繁华的夜景。
这城市是没有黑夜的,车辆的喧哗和路灯的耀眼把关于大山黑夜留守的寂寞遗忘在了繁华喧闹的时光里。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大约只有圆满时的一半,暗淡的光辉和大犀山上的彩灯散发出的光遥相呼应,互诉着天上宫阙的寂寞和人世间的繁华。暗淡的月光把天幕也衬托得灰蒙蒙的,由于视觉的影响,婵英感觉所站的位置特别的高,远处的群山也隐没在夜色里。一阵风吹来,透过高楼,顺着远处斑斓的深处望去,霓虹一闪一闪的。
可惜这美丽的夜景怎么也吊不起婵英郁闷的心。
天微微的亮了,婆婆一夜还算睡得平静,咳嗽已逐渐停息下来。早上八点钟,昨晚的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不出医生昨晚的预计:感冒发烧导致肺炎。婵英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医生根据婆婆的病情对婵英进行了一些交代:肺炎容易反复发烧,导致病人昏迷不醒,医院建议住院治疗一段时间,用药液给老人补充一些必要的营养。可能要先交住院费大约两千块钱,出院的时候按合作医疗报销比例进行结算。
婆婆的病也不是按先前婵英预想的那么严重,但还是得医,弄回去保不准哪天又犯病了才不好打主意,还是住下来医治吧。婵英在病人亲属住院协议书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婵英”两个字,还郑重其事的按上了手模印,嘱咐好婆婆不要乱动,就上街去找信用社取钱。
街上人来人往。触动婵英心灵神经的是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青年男女搂抱着走在一起。这些女人,不知是用什么样的笔把眼睛眉毛画得像蓝色妖姬,还不知是穿了个什么布料的裤子,怎么仔细看都觉得没有穿什么东西,明摆着两条白皙的大腿,只能看到上面穿了一条黑色的短裤,好像在比着看谁穿得少一样。婵英弄了很久才弄明白:那是一个叫什么“隐形紧身裤”的东西,其实人家不是没有穿裤子,而是新形势下服装专家创新的产物——深受美女亲睐的新版“皇帝的新装”,社会上不是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么?
如今女人真是怪,
短裤穿在长裤外。
涂红抹绿显风采,
本身模样被替代。
青丝飘扬不自在,
硬要烫染成妖怪。
婵英心里在暗暗的想:这些女人啊,晚上在温馨的两人世界里缠绵恩爱,白天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还这样缠绕在一起,要是她们哪一天也沦落到留守在江边大山深处的女人那种环境,不知要哭死多少痴情的人。不过,又转念一想:人家才没有自己这样倒霉的命运。
这天上地下的差别着实让婵英心里冷落得很,山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妇人们把针鼻儿大小的事传成特大新闻,不晓得她们看到这种情况是不是要请央视媒体来爆一下光,哎,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要是狗日的明生也在一起,她一定也要搂着明生的脖子到城南公园、到步行街娇滴滴的走上一圈。
婵英一边想一边走,终于到了一家农村信用合作社。
种粮补贴款,母亲的低保钱,婵英没花好多点功夫就取出来了,两样钱加在一起,一共就一千贰佰块,按医生说的两千块,还差八百元。这可怎么办呢?偌大的德江县城,实心的朋友没得几个,就是有,这几年扯东楼盖西楼,日子紧得象瓶颈,有谁会借给你呢?婵英心里在默默的想——哦,老人家不是还有一张老年补助的卡么?每一个月补助五十五元,一年前乡里社保单位办好这张卡以后,就从来没有取过,目的是在要紧的时候才派上用场,这取出来不是就差不多了吗?唉,怎么就把这个忘了?
卡就在老人的荷包里。婵英来到医院,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差钱的事和明生的娘讲清楚。婆婆解开斜扣着的便衣最上面那个扣子,颤抖着的手伸进贴身的衣袋里——那衣袋是紧贴着胸缝在衣服上的,捣鼓了半天,摸出一个手绢包着的东西。掀开一层一层的手绢,里面躺着一张农行银联卡和一张印着密码的纸。婵英接过这个东西的时候,看着婆婆那一双毫无表情的漠然的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内心在想:婆婆呀,你就理解儿媳吧,有一天能有出头之日,一定让你过一天好日子。
农业银行就在医院的下边一百米处,婵英可是问了好几个人才弄清楚的。大厅里坐满了人,婵英心里在纳闷:这些人多有雅兴呀,没事窜到这里来坐起耍。她挤到服务窗口,向柜台里的同志大声说:“同志,我要取钱。”
“请你排队!”里面传出一个听起来很礼貌的声音,在一旁办理业务的年轻人说:“大嫂,到门口的打票机上打张票,等到这儿叫你的号数,就该你来了。”哦,是这么回事,人家那些很有雅兴的人原来是在坐着排队,婵英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很不自在。不是么,连打票都是在大厅保安的帮助下,才用身份证自动扫描打了一张。
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自己,由于是第一次取这个老年补助钱,银行要求要出示老人本人的身份证以核对信息,婵英迫不及待的把卡和婆婆的身份证递了进去,里面的同志拿起卡往机器上一刷,看了看婵英说:“对不起,你所持的卡所显示的名字和你婆婆的身份证不是同一个人”。
唉,屋漏偏遭连夜雨,怎么不对头了?里面的同志给她解释,卡上的姓名是覃兴仪,而婆婆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谭兴仪。婵英就纳闷了,婆婆本身就是叫谭兴仪,卡上就怎么变成覃兴仪了?里面的同志说:“到你们乡镇派出所去打一张你婆婆的户籍证明,难说有曾用名是覃兴仪呢。”
婵英搭上了回乡里的班车,急急忙忙往派出所赶,幸好还没有下班,民警同志给她开了一张户籍证明,婵英看也没看,其实也看不懂,揣进包里就往城里赶。这次还好,搭上了一个下班回城的乡干部的摩托车,人家不要钱,说是顺便带她没关系。一路上,婵英只是在想,农行已经下班了,今天取钱肯定是不行了。幸好遇上这个热心的乡干部,否则今晚婆婆没有人照顾。
第二天一早,银行还没开门,婵英早早就来到银行门口等候。终于得到了第一个打票的待遇,按照昨天保安教的办法,婵英拿出身份证,在打票机上一刷,很顺利的得到了“A001”的票。
上班了,婵英又迫不及待的把票和户籍证明递了进去。
“对不起,大妹,这个户籍证明上曾用名里是空白,无法证明你的婆婆曾经叫过覃兴仪。”里面的同志又传出一句听起来很礼貌的话语。
“这可怎么办呢?难道我婆婆的这个老年补助就没有吗?同志,你给我说说,现在怎样才能把这个钱取出来,我婆婆生了重病,急需要钱。”婵英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语气里显得很着急,也很生气。
“你回乡里找你们的社保站,叫他们开一个委托书给你,再到城北社区政府服务中心那里的社保局给你出一张证明,证明在录入系统的时候,错把你婆婆的名字谭兴仪录成了覃兴仪,然后再来我这里办理。”社保站的委托书、社保局的证明,婵英心里重复着这几个字,生怕搞忘了,她根本没有想到弄这两个东东还需要来回跑几趟。
其实谁也没有想到,婵英把婆婆的钱取出来,最后到底费了好大的周折。当她把社保站的委托书、社保局的证明书都拿到农业银行的时候,里面的同志又说她那个委托书上没有委托人(婵英婆婆)的手印。村委会、社保站、社保局几个单位那红红的、圆圆的公章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原因很简单,用里面的同志那句话说,就是得为老年人负责。婵英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找不到印油,硬是帮婆婆从病床上背到了农行,站在那里用那个稀奇古怪的“洋机器”照了几张相片上传,才纠正了不知是哪个“挨天杀”的短寿儿输错的那个“谭”字,才把钱取了出来,交了医院的住院费,让婆婆安心的住了下来。
D.人民医院的邂逅
医院里的日子其实很无聊。几天下来,婵英已然习惯了那“三点一线”的生活,早上起来到开水房端水来给婆婆洗洗脸,到药房拿药到护士室,再到过道里推着的餐车上给自己和婆婆弄点吃的撑饱肚儿。剩余的时间,婵英就坐在床上学习刺绣。不过得随时注意吊瓶里的药水是不是要完了,婆婆是不是要小便,硬是无聊了,就出去走走,串串病房,到阳台看看风景,除了看到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婵英唯一心里感到震撼的是,从哪里得的那么多病人。一栋栋的医院大楼那么多层,那么多间病房,都住得满满的。随着一阵阵刺耳的救护车警报声响过,病房里又多了一个,他们,或生,或死,就在那么一条线上。
一个阴雨绵绵的早上,婵英刚把婆婆的卫生拾掇停当,就听到一阵阵急促的救护车警报声。婵英把头探出窗外向下看,正看到下面医院门口一群人,有人高举着手提着吊瓶,有人在前面拉着院里的滑轮病床车,有人在稀里哗啦的啜泣,一簇人拥护着急急忙忙向内科病房赶去,后面跟着几个白衣大褂。看来这病人病得不轻,婵英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就回婆婆的病房了。婵英到开水房打来开水,帮婆婆洗了脸,梳了头,就坐在旁边的一张空床上绣她的刺绣“家和万事兴”打发时间。
大约九点过后,病房外面吵吵嚷嚷的,随即进来一簇人,他们从滑轮病床车上抬下一位病得很重的老太太,一位年轻的护士熟练地挂好吊瓶,接好心脑电图。病床后面的标签上贴着“重诊病人——冠心病”——这几个字,婵英还是认识的。婵英仔细一看,这不是刚才从窗外看到的那一簇人吗?没想到还成了同病房的病友了耶。
这一群人忙碌了一阵子以后,该走的都走了,最后留下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照顾老人,这时婵英才注意到:这个人30出头,高挑的个儿,浓眉大眼,一身干净整洁的打扮,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守在太太的病床前。嘿!这个人怎么感觉好面熟,好像在哪儿见到过。婵英在脑海中不断过滤,哦,对了,这不是上次到乡里派出所办婆婆的户籍证明后,回城的路上遇到那个免费搭车载自己的乡干部吗?
其实,上次由于婆婆的病急,婵英到了县城从人家的摩托车上下来,只说了一声谢谢,就急急忙忙赶往了医院,婵英一直在心里撂下一个心结,想要感激这个热心的乡干部,可是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天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对面坐着的这个人就是自己想要感谢的。
“兄弟,怎么是你啊?这老妈妈是你的母亲吗?”因为只是猜测,婵英走过去慢慢的搭讪。
“哦,是啊?你是?”
“我是乌江乡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乌江乡的干部。”
“哦,你说对了,我是乌江乡的干部,你怎么认识我呢?我们没在哪儿认识过吧?”
“呵呵,不但认识,你还帮我做了一件大好事呢”,婵英断定自己没有认错后,就把上次搭车的事讲了一遍。
“哦,原来是这样,我都快记不得了,不过,那是一件顺手的事,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责任,你不必放在心上。”年轻干部若有所思。
婵英是个厚道的农家妇女,为了感激年轻干部,她每天总是天一亮就把病床整理得干干净净,帮病床上的两位老婆婆梳头洗脸,跑到药房去拿药,还总是盯住吊瓶上快要滴完的药液,争着拉响床头的传话器。年轻干部傻傻的站在一旁,是感激,是愧疚。婵英总是说:“这活路是我们娘们干的事,你们男人很粗心,做不来的。”
年轻的乡干部叫何君,乌江乡扶贫开发站办公室负责人,几天来,他总是在一旁看着婵英忙忙碌碌,不时打量这个贤惠的农家妇女:笔挺的身材,在被大山风风雨雨吹打得复杂的脸上隐隐透出心底的纯洁、善良,一件水红的上衣裹在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结实而又匀称的身上。这个忙碌的身影总是在病房里晃动,何君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味道在翻腾。
每天夜晚,在两位婆婆病情稳定进入睡眠状态,这一对邂逅的男女就坐在病房外面的凉台上谈人生,谈经历,谈社会。何君谈他的工作,什么计划生育、精准扶贫、农村产业发展,婵英谈他的生活,什么春播秋种、养儿育女、留守的艰难。两个行业截然不同的人谈两个截然不同的认识和概念,居然还谈得很投入——
一天晚上,谈到前几年乡里的干部下乡去搞计划生育,婵英痛苦的回忆了她和男人明生东躲西藏当“逃兵”的经历——
那年,婵英的第二个女儿得弟的出世,给家庭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明生和婆婆其实包括婵英在内都有那么一种不生儿子不罢休的念头,因为没有儿子就意味着断了香火绝了种,这一个传统的该死的传宗接代旧观念压得婵英一家人喘不过气来,他们给女儿取名为“得弟”,就是下定决心、想方设法东躲西藏要生一个弟弟。于是她们还没等孩子满月,就丢下年幼的长女,甩开了年迈的婆婆,踏上了南下浙江的客车。其实,“要弟弟”这个事情真不亚于建一个农业园区那样复杂,虽然最后目的已经达到,但是她们付出得太多太多……
婵英与丈夫明生来到浙江清港一家阀门厂,明生就去跟同乡的师傅学抛光技术,婵英进了装配车间。前三个月,由于明生还是学徒,师傅每月给他500元的生活费,婵英由于心灵手巧,车间主任很赏识她,工资每月给她一千捌佰元,为了让生下来的弟弟营养结实,婵英把每月两口子的两千多元工资除了开销房租和给婆婆寄三百元的生活费以外,全部用来打理每天的伙食,生活过得还算得上将就——她们都在为她们的目标而努力。
婵英的肚子又慢慢的大起来,她们多次到医院找熟人,揣红包,想运用医院的高科技B超检测肚子里的婴儿到底是男还是女,可是一次次都失望了,人家医生一句话:“你没看到B超室门上的那句话吗?‘严禁非医学性鉴别胎儿性别’”。于是,婵英和明生面对的就是没办法,只有生下来了。
浙江清港的深秋,天空常是灰蒙蒙的,犹如一泓浑浊的废水,蔚蓝与恬静是那样深邃无垠,相去甚远。厂房上空的烟囱总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冒出一股股浓烟,抛光车间那铜铁毛产品就着抛光工人粗实的臂膀与砂轮布轮玩命摩擦传出的高温味道,让人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婵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上班了,孩子应该在这几天出生。
这天明生没有去上班,他到市场买来一块蓝色的布,两头系上绳子,拴在一间屋的中间,把与同乡一起租赁的这间住房分成两半,生产的时候也多少有个遮蔽。为了不必花销多余的钱,明生和婵英商量,医院就不去了,反正婵英好样的,生大女儿的时候也是顺产,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就在租住的小屋生吧,还好有房东老太太答应帮忙接生。
准确的说,孩子是在深秋一个雨天出生的,这天天气阴沉得要命,婵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汗淋漓的生下孩子,明生站在房东太太的旁边,急忙凑过来,迫不及待的看了一眼就跑出去了,蹲在葡萄树下呜呜哭了一晌午——又是一个女儿,这可怎么办?
“贵州人真不像话,穷得心慌,还死撑要儿不要女,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是人?儿子多个卵子没得女人照样不能传宗接代。真是愚蠢!”房东老太太一边侍弄着出生的女孩,一边愤愤的骂人。
夜幕渐渐拉下来,一段只有在黑夜里才能说出的对话悄悄弥漫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你说怎么办呢?家里的两个女儿加上这个就是三个了,超生要罚款,如果不死心还要继续生,怎么能够养活这几口人?”婵英欲哭无泪,用商量的语气试问明生。
“……”明生抱着头靠在一边的墙壁上,久久不作声,他心里在斗争。
“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北上南下你得拿个主意呀。”婵英哭干了眼泪,心里倒像是亮堂了,继续逼问着明生。
“要不?我们把这个女儿送人了,试着再生一个,等我们以后达到了目的,想方设法来弥补孩子,你看行不?”其实,狗日的明生一直在思考这个丧天良的事。
“……”婵英没有说话,她在回忆结婚以来一直想生个男孩的愿望,明生就他一个,如果就这样算了,明生就绝了后。婵英看着怀里哇哇哭叫的女儿,眼泪又像缺堤的洪水涌了出来。
……
沉默,有时候是在酝酿一件天大的错事。窗外大街上喧闹的人群逐渐散去,黑暗笼罩着这个南方的小镇,天又一颗一颗下起了泪水。明生把奶瓶、女孩的衣服、牛奶,还有一些婴儿用品装在一个箱子里,趁婵英睡着以后,悄悄地抱起孩子向外面走去——
又过了一年,婵英生了个儿,家中婆婆病得很厉害,婵英就带上宝贝儿子回家打理家务,明生继续在外面打工,于是乌江边上又多了一名留守妇女。
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婵英已泣不成声,何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在想:年轻的婵英,不知受过了多大的磨难,农村人,你们的思想怎么这样愚蠢?乌江乡的贫困应该是许许多多像婵英一样的家庭演绎上演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