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急流勇退之三

　　周伯同草草洗漱过后自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唐玉珍缝制得松软温馨的长枕头有一半是他周伯同的“泊位”。周伯同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得不去！他叹了一口气，将妻子面朝里的玉躯扳了过来，尽量地表现得温柔一点道：“唉！我说玉珍，你也不要怪我心里烦，你可晓得三虎在外头瞎三胡四乱来，弄得不好我们的周济公司就要砸在他的手里了！你说我这心里头,唉……”
　　“三虎？他、他怎的了？三虎他怎的瞎三胡四乱来了？”
　　周伯同便将自己的这一次南行“吃茶”所见以及自己心中的不安还有祝志平的分析细细地说给了妻子，他道：“怎的他三虎这样子一个精明人，就想不明白——割来的肉贴不上自己的身，借来的钱算不得自己的财！何况这就是一个骗？三虎这次麻烦是弄大了，他这样子弄法，总有一天他自己固然不好收场，就连我们，到时候也难脱干系的！”
　　唐玉珍听丈夫详细一讲，确实觉得陈三虎圈钱圈得不上路！不过陈三虎对师傅、师娘的孝敬实实在在得不带半点水分，似乎不至于坑害师傅师娘：“事情不会这样子严重吧？就算他三虎麻烦大了，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又不曾叫他去这样做，更加不曾去帮着他这样做，就算到时候真有麻烦，那也是三虎的事，和我们有甚的相干？再说或许三虎有甚的其他打算这样做的，你不会是看走了眼吧？”
　　“要是我真的看走了眼，那才叫谢天谢地呢！怕就怕我不曾看走了眼……”周伯同毕竟比妻子多一点知识，又有了祝志平的指教，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到时候三虎当然是得要承担主要责任，不过我可是周济公司的负责人，他三虎又是扛着周济公司的招牌弄的事，周济公司逃得到哪里去？我周伯同这个公司的经理又能往哪里逃？”
　　“这有甚的好发愁的？”正所谓“无欲则刚”，“无知者无畏”！唐玉珍虽然做不到前一个“无”，却对得上后一个“无”——依照她的认为，丈夫这经理有利益就当，出了麻烦的话脱身比脱袜子还要来得便当，实在看不出来哪里用得着丈夫这样子的担心，“就算公司逃不掉，你周经理可是个大活人——还不是想逃就可逃？大不了我们这经理不做了！这世上有强奸的，也有强迫劳动的，几时听说过还有强迫人做官的？我们不做了这个经理不但不犯法，而且还让眼红这个位子的人称了心——只要你想逃，保管你逃得干干净净！”
　　有道是“妻贤夫祸少”，难得唐玉珍这样一个家庭妇女出身、“半路出家”的杂勤工人竟有如此的高远见识！倒是周伯同对自己的经理位子多少有点“鸡肋”心态，尽管祝老师也赞同他“急流勇退”，帮助他增添了不少退下去的决心……可是他真的要退时，未免留恋不舍心有不甘，不由得黯然神伤道：“嗐！想我周伯同蹿上跳下花了多少心血才忙出了我的周济膏药，又凭着周济膏药才有了这周济公司，哪晓得弄得狗咬尿脬空欢喜，自己的成果白白地送人还要当个逃兵，冤枉不冤枉？”
　　唐玉珍见丈夫那心灰意冷的样子，便点拨道：“你甚的时候变得这样子的好说话？自己忙上忙下忙出来的为甚的要白白送人？我说的这个‘经理大不了不做了’的意思，可不是叫你把这个经理该得的好处也便宜了别人！再说三虎的事你又不全部了解，要是他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真个做出了大名堂，你就这样子退了那才叫白白地辛苦了一场！还有你要是直来直去地就这样子退的话，尹主任他们那里你总得有个交代吧？说真话呢，不但尹主任他们不会放你太太平平退下来——哪一个有神经病的才敢来接这个烫手山芋？而且还算是和三虎彻底地弄僵了！从今往后你是处处不落好，人前说不响，背后遭人恨！你要是想自己不担责任，不遭人恨，还少不了好处，依我看你只有这样……”唐玉珍搂住周伯同的脖子悄悄地说了一通，“……你就只当吃几个月的家庭官司，有人来看你，你尽量不要开口说话——免得露了马脚！你只要定定心心地在家里听风声看风色，要是三虎正道正路发达了你再出面，就凭你是他的师傅，他也亏待不了你！再说这个公司是你办起来的，还是用的我家的膏药的名字，就算你不做经理了，他也不作兴把你一脚踢开了！如果三虎他真个出事了，你早就太太平平站在岸上了。本来你的工资福利一直都在药店加工组领的，就是说破了天和你也扯不上甚的关系！我家周济膏药的配方又全在你手里，哪个要用哪个付钱！千里做官只为钱，只要有钱赚，就算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不顺，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一生一世一路上全是顺顺当当的？”
　　唐玉珍的如意算盘打得好不如意！这算计实在比祝老师的指点更能令周伯同接受。都说良药苦口，可是若能有不苦口的良药岂不是更好？周伯同情绪一好，夫妻俩恩恩爱爱甜甜蜜蜜一夜良宵苦短，不过唐玉珍可是个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贤内助，天刚亮便夹着一包东西找尹主任去了。
　　尹主任此刻正是他早晨回笼觉最舒坦的享受！主任太太刘玉芳倒是起了床，洗洗漱漱梳理打扮，主任太太得讲究主任太太的形象！按规矩，一般的人这个时候是不敢冒冒失失前来打扰的，否则主任太太的脸色简直可以用“青面獠牙”四个字来形容，会叫人看了夜里睡梦中弄不好都会惊醒的。只是唐玉珍到底是个经理太太，虽然比主任太太稍有逊色不过大小也是个太太，再说主任太太已是尝过这位经理太太的丈夫的辣糊酱，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经理太太自然也不是可以轻易“吃”得的！而且主任太太的玉臀上还曾留下过这位经理太太的丈夫的指纹和目光，为此还老阿哥短老阿哥长地亲热了一场，换句话说，这经理太太场面上是矮了一点，可骨子里主任太太该叫她一声“老阿嫂”才算妥当！再又见“老阿嫂”腋下夹着鼓鼓囊囊一个纸包——石桥街多大点地方？昨天周伯同大包小包地视察归来的消息尹主任夫妇早就得到了！夫妻俩还专门为这个消息推迟了晚上就寝的时间——一旦周伯同连夜造访，再从床上爬起来未免多少有点尴尬！谁知道夫妻俩一等再等，周伯同并没有出现，尹主任夫妇好不扫兴！一早起来，主任太太虽然未曾听见喜鹊报喜，可是唐玉珍却来了——她夹着的纸包里肯定不会装的是空气！
　　主任太太刘玉芳见到经理太太唐玉珍来，一声欢叫道：“喔哟哟,老阿嫂来了？稀客稀客，快进来坐！今天怎的这么早？”又朝里间大声道:“老尹，你好起来了，周经理家的老阿嫂来了！”
　　唐玉珍自也寒暄了几句，走进屋里将纸包往桌子上一放，似是满面愁容叹了一口气道：“唉！我家老周夜里生了毛病了——这一回出差可能吃力了，上了点年纪就经不起劳碌，这人怎的就这样子的不经折腾呢？”
　　尹主任正自边穿衣服边听着屏风外的说话，乍闻周伯同生了毛病，不觉一阵心急，从屏风后跳了出来：“怎的了？周经理他怎的了？”
　　“唉！都怪我家老周逞强，这一回出去前我就说他的，都奔六十的人了，你还逞个甚的能？有些事是该年纪轻的出去闯闯码头的。可他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反倒说：‘尹主任是看得起我才把这副担子交给我的，我要是不尽心尽力地做……怎的对得起尹主任？’昨天他一到家本来打算立刻来向尹主任你汇报工作的，哪晓得一阵阵地头晕，吃了点药就睡下了……一睡睡到后半夜就不对了——手也不得劲，脚也不得劲，半边身子发麻，说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一看不对，这是劳累得中风了。幸亏我跟着他学了一点推拿针灸的法子，家里还有些天麻甚的药，我忙了个半夜，也忙得头里昏沉沉的，阿弥陀佛！总算才稳定了！只是我家老周这一病只怕一年半载的复不了原了……看来公司里的事情这一时里恐怕是顾不上了。这包包里一点东西不成敬意，我家老周原本打算昨天亲手送来的——唉！”唐玉珍话也送到了，礼也送到了，因为生怕话多有失，自是急匆匆回家去了。
　　唐玉珍离开后，尹主任倒是颇为惋惜：“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老周这样子一病，我可是少了个得力的了！还有周济公司正形势大好，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我看正好办！”主任太太刘玉芳虽然正忙着打开唐玉珍送来的礼物，将两块衣料横看竖看，又把一条“三五”牌香烟收了起来，不过脑筋和舌头却并没有闲着，“现在的周济公司这样子的红火，周伯同的位子没有人不眼红的！既然他生了毛病，总不见得这个公司的经理位子就这样子他的毛病一天不好一天虚着，一年不好一年虚着？要是三年五年不好，这个公司还开不开了？我们商业社只要对他以因公生病的标准多一点照顾多一点优待就可以了。周济公司本来就是商业社的，商业社有一点人事调整，他一个自己顾不了的中风病人，凭甚的理由提得出不合情理的要求来？这样子一来，让哪一个来接这个经理的位子还不是由你尹文彬说了算！到时候这一关你可要把把牢的，不是说几句马屁话就可以……”
　　夫人的一席话自然全都说进了尹主任的心坎里，不过周伯同虽然卧病在床却也轻慢不得——周伯同给他吃的辣糊酱余味还在，而且他周伯同虽然算不上老虎，可也决不会是只病猫！要是惹恼了他这个不择手段的角色，天晓得他会出什么样的绝招？再加上他还有着可靠的“后台”，周济膏药又少不得他周伯同——这同样的错误是不可以重犯的！再说陈三虎可是他的徒弟，明眼人看得出来这师徒俩的关系融洽得很！倘若把他师徒二人都逼反了，自己也没得戏唱了！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就算非调整不可也必须稳中求变，得先去探探周伯同的口风再讲！”
　　老周家却是铁将军把门，莫不是周伯同去了医院？尹主任正自考虑是不是也去医院看一看，却又觉得医院里人多嘴杂不大方便。忽听背后有人道：“是尹主任来了？真是对不起，让你摸门框来了。”
　　尹主人转身一看，原来是去买小菜的唐玉珍回来了。唐玉珍开了门锁，一推大门只听丁零当啷一阵乱响，这老周家倒也讲究，不知什么时候给两扇大门一边挂了一只大号铜铃，这大门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铃声大作，如此敏感的铜铃，即便当年留下“掩耳盗铃”一段“佳话”的那个“聪明人”，面对此铃只怕也是不敢下手的！
　　唐玉珍将尹主任让进了屋里，尹主任一边往里进一边关心地问道：“周经理病情怎么样？可曾叫个医生过来看看？现在是不是稳定一点了？要不要叫部汽车送他去县人民医院看看？有甚的要我出面的，你们不要客气！”一口气之间场面上该关心的全都关心到了。
　　唐玉珍却只是淡淡的“稳定一点了”、“看看再讲……”答了两句不冷不热的话，便将尹主任领到周伯同床前。只见“病床”上周伯同披衣拥被发乱面黄背靠枕头，一看尹主任来了，挣扎着作势欲迎却又似力不从心，舌头虽然远不及往日的灵活，不过说的话倒还算听得明白：“尹……主任，你……来啦？玉……珍，倒茶……”
　　“快快快，周经理你快不要动，自顾自躺着安心养病，你这病是勤奋工作一心为公辛劳出来的，你尽管心安理得的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该吃甚的药就吃甚的药，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只要你需要的，我都会帮助你！你身体要紧，其他事情先放一放，你得先把身体养好了才行！”
　　尹主任字字情真句句意切，周伯同声声入耳深深感动，差一点跳起身来握手致谢。一旁的唐玉珍生怕他一时里控制不住感情露出马脚来，赶紧装作帮他掖掖被角，顺便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周伯同自是心里有数，便只是连连点头表示感谢。
　　“不过么，有件事还是要和你商量一下的。公司里的事情这么多，那边基建工作也快开始了，你考虑考虑看，让哪一个代替你先把公司里的事情管起来？等你的身体康复了再回归到原来的章程！”
　　一切都在唐玉珍的算计当中，尹主任果然乖乖地帮助周伯同解套来了！周伯同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我……这、这样子……的身体，只、只怕一年……半、半载的……恢、恢复不了、了，公司里本、本来就、就是你……尹、尹主任做、做主，不要考、考虑我，我的想、想法，不过最、最好和三、三虎通、通个气，免得误、误会，我就算身、身体全好、好了，有些事只、只怕也劳顿，劳顿不起、起了，你们商量着，怎、怎样……办，怎样……好……”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经理既然这样子说，那我就先按照你的意见安排。”尹主任不曾想到周伯同竟会这样子的好打发，自也不能太亏待了他而埋下麻烦！便进一步地安抚道，“至于周经理你在病休期间的工资奖金福利待遇等，仍然按经理的标准享受，你先好好休息，安心养病，有甚的困难和需要，你让老阿嫂来找我，我会得全力帮助解决的。”
　　尹主任心想事成，自然是心满意足地告辞了！周伯同虽然松了一口气，不过心头的一丝悲凉却挥之不去——自己忙了一年，还贴上了“周济膏药”这块招牌！到头来却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裳”！
　　唐玉珍见丈夫怏怏不乐的样子，倒也晓得开导几句：“你就不要皱着个眉头了，尹主任还算是讲交情的，让你在家里歇歇还一分钱都不少你的，你要是真的放不下，现在就找尹主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