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纪事(一)

搞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因为父母亲是双料右派，还有舅父海外关系，家庭成分不好，没有哪个学生组织容许我加入。当不成红卫兵，就在家里当了两年的“逍遥派”。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除了那些“红五类”子弟以及学生组织的头头外，学校同学都被所在学校——赣四中（“文革”前的省重点中学）分配下放到石城县插队落户去了。当时的学校革委会主任罗胖子在全校师生参加的上山下乡动员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做完动员报告之后，又声色俱厉地点名说我家庭成分不好，平时还说过“反动话”，不能和同学们一起下放，要和几个有类似问题的学生留下来接受处理。
罗胖子的点名一下把我打入了另册，使我立刻招来了同学们冷漠、歧视的眼光。我就像被押入公审大会会场的犯人，被法官宣布了“被剥夺政治权利”。突然的当头一棒，把我的心击入冰冷的海底，我如坐针毡，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除了那些学生中的贵族和英雄之外，所有同学都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地下放去了。留下我形影孑立，整日无所是事。我沮丧、痛苦、自卑到了极点。我那时朝思暮想的就是，要争取回自己被剥夺了的“政治权利”，要戴上那朵光荣的上山下乡大红花！
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找过我，谁也不记得还有我这个人存在，罗胖子说过的话也早被他自己忘到了爪畦国。我放下了心。来到学校里开了个“上山下乡”的证明，领了一套《毛泽东选集》，也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下乡了。
因为自己的家庭属于“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我在“文革”中也属于同学们疏远、歧视、排斥的对象。两年的“文革”使我和本班的同学产生了深深的感情隔阂，我就不想下放到本班同学下放的地方去。
那时，和我同年级的另一个班有个女生，她和我一样平时也对文学很感兴趣，很喜欢看外国小说，对我的境遇也比较同情。“文革”期间学生不要上课，除了造反，学校就没什么事。她家的成分是地主，她自然也只配当“逍遥派”。我们原来在读小学的时候就是同学，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或是臭味相投吧，“文革”大家都“逍遥”得无聊，所以有事没事我们就会在一起玩。
我有个亲戚在市里图书馆工作，那是个嗜书如命的家伙。“破四旧”的时候，他看到很多好书被付之一炬，十分心痛，冒了很大的风险，偷偷从图书馆搬藏了许多好书回家。在那个四个“样板戏”主宰天下，遍地文化沙漠的年代，我总能从他那儿找到各种世界名著，那是很不简单的事。
我那时经常到那个嗜书如命的亲戚那儿去借书看，不但为自己也为她借。一般都是我先问亲戚借好书，然后带上书隔三岔五的在吃了晚饭后上她家去。我们在一起谈读书体会，有时也谈谈对学校情况的看法。怕引起学校的同学主意，我们的交往做得很隐秘，甚至在街上面对面碰上也不打招呼，真有点像是共产党员在搞地下活动。
她母亲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是个非常慈祥和蔼的小脚老太太.两个哥哥一个在念大学，一个去了林场，家里就母女两人相依为命，靠母亲在家做点小手工活维持生活。我们一般海阔神聊地要到晚上十多点，她母亲就坐在我们边上一边纺线，一边听我们聊天。我们那时聊天是非常单纯的，不要说“爱”字，凡是涉及到一点异性关系的词语也从来不说。比如，我们这儿的方言里有一个词叫“刮乃”，指的是“软绵绵，没劲”的意思，因为其中有一个字和“奶”谐音，我们就从不说这个词。两个人天天看讲爱情的世界名著，还要谈读书感受，却能谈得那么没有人间烟火，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色。
后来，我去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她母亲对我也熟悉起来。有时她母亲还留我在她家吃饭，当她母亲要去值班看店时，还故意走开，让我们两个人独处。但我从来没拉过她的手，尽管我睡梦中有过多少次要拉她的手的想法。
接触时间长了，她的母亲通过观察我的言行举止，对我有了很好的印象。快下放的时候，她母亲曾经找到我母亲说：“你儿子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这个女儿以后就交给你儿子了。”我母亲马上就跟我传达了她母亲说的这番话，我听到这个喜讯，当时心里就甭提有多高兴了。
后来，就发生了校革委会主任开动员大会的那件事，她跟他们班的同学先下放到石城丰山公社去了，我因“错误还没被处理”，留在了赣州。她下去后，我们还通过几封信，她跟我说他们下去后的劳动和生活情况，我也说说我滞留在城里烦闷的心情。
学校给我开介绍信的时候，问我想去哪儿？我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她下放的那个生产队。
我坐车到了石城县丰山公社，然后挑着亲戚送我的一箱书籍和一个装衣物用具的箱子，来到了她下放的这个生产队。那时下放虽然说是自由组合，但由于学生之间联络并不多，基本还是以班为单位组合。她下放这个生产队的几个人都是她班上的同学，见到我这个别班的，又是被学校开大会点名要留下的，“犯有严重错误”的人插进来，简直就像鸡群里来了一只鸭。大家都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似乎很难让我入群。
吃过晚饭，她趁着夜色，偷偷地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明天一早就走，到你们班下放的生产队去。你要不走，明天我就离开这里。”我一看心里凉了半截，人家不欢迎，你还赖在这里干嘛呀？
第二天一早，我就灰溜溜地挑着还没有拆开的行李，来到了十几里路以外的丰山大队瓦窑前生产队，那是几个我们班的同学下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