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帮秋雁锄地，老骥照顾秀敏

　　“她爹，还要出去吗？”
　　吃过晚饭，见李小虎把凉鞋脱掉换上了布鞋，秀敏就知道他要出门。
　　“嗯，趁凉快把秋雁的地给锄一下。有事啊？”李小虎有一个优点，就是从不撒谎，对外人是，对秀敏更是。
　　“没，没有，你去吧。”
　　秀敏希望李小虎感觉出她不舒服，希望他留在家里照顾自己，然而，李小虎竟然浑然不觉。他只惦记村里的政务财务，惦记着秋雁家的玉米地，惦记着秋雁的店，惦记着蓓蓓、蕾蕾要升初中了……既然心没在家里，没在她身上，留他在家又有啥意思呢？
　　李小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秀敏像被抽筋似的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
　　“青青，青青，来……来娘这里。”秀敏吃力地唤着正在看电视的女儿。
　　“娘，你的脸咋恁红呢？”
　　“娘……娘没事。就……就想让你陪陪娘。”
　　“嗯，青青就坐在娘身边。”看了一眼女儿，秀敏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都怪自己身体太弱了。昨晚从诊所回来的时候淋了雨，今天就开始发冷。还好女儿像她爸，有个健康的身体，以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的未来不会像她这样吧？
　　“娘，我给你捶捶背吧。”青青不由分说，用小拳头在秀敏的肩背捶了起来。
　　“娘，你身上真烫。”青青惊讶地叫道。
　　“没……没事，娘睡上一觉就好了。”
　　“我去把爸爸叫回来吧。”青青说着就要往外跑，却被秀敏给叫住了：“回……回来。你爸有事，就别叫他了。”
　　“娘，你要看病吃药的。”青青说完转身跑了出去，秀敏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就已经没影了。
　　一会功夫，老骥拿着药箱走进来，后面跟着青青。
　　“秀敏，不舒服咋还硬撑着到诊所帮忙呢？”
　　“诊所里恁忙，你一个人咋能忙过来呢？”
　　“别说话了，赶快量体温。”老骥说着，把体温表递了过去。
　　“爷爷，快给娘开药吃吧，娘身上可烫呢。”
　　“39度，真不知道你这一天是咋坚持下来的，都怪我，就顾着忙病号了，没想到你也病着。”老骥看着体温表，责怪自己。
　　“没事，吃了药就没事了。”
　　“快躺下，我给你打一针，然后就输液。”
　　老骥扶着秀敏在床上躺了下来，然后把液体输上。
　　“你累一天了，回去吧。”秀敏说。
　　“你身边没有人我不放心，等小虎回来我就走。”老骥用胶布把针头固定好说道。
　　“不是还有青青吗？没事，回去吧。”
　　“我是医生，你得听我的，快闭上眼睛，休息！”
　　从没听老骥说过这样霸道的话。秀敏能体会到这种霸道里面透着的焦急和关心。她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怕被老骥看见，转过脸装作休息的样子，任泪水滴落在枕头上。
　　“爷爷，娘病得很严重吗？”青青站在一边，睁大眼睛问老骥。
　　“别害怕，输了液，再吃点药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呀？”青青的小脸上露出了笑容。
　　“爷爷看着液体，你去看电视吧。”
　　屋里很静，静的能听到液体缓缓滴下的声音。隔墙外面传来猪八戒背媳妇儿的欢快音乐。灯光下，老骥望着秀敏沉睡的侧脸，心里顿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
　　认识秀敏是在她们村教书时候，当时他教三年级语文，秀敏的年龄就和青青差不多。一次作文课，他让学生们写《我的妈妈》，同学们都握着笔，抓耳挠腮，只有秀敏低头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下课的时候，他拿起了秀敏交上来的作文本瞟了一眼，不仅被她娟秀的字体和朴实的语句给吸引了。
　　“你多大了？留过级吗？”
　　“九岁，我是新生。”
　　“你家有识字的吗？是不是他们教你的？”
　　“没有，俺爹俺娘都不认识字。”老骥被眼前这个恬静温顺的小姑娘给惊呆了。他相信秀敏将来一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暗下决心要重点培养她。可是，还没等他实施计划，就因家里是地主成分被赶出了校门。秀敏也因为是女娃，没读完初中就辍学了。没有想到，她会嫁到石佛湾，更没有想到，她会成为他的帮手。
　　“爷爷，里面咋不滴了？”青青的话让老骥忽地站了起来，液体的确不滴了。他弯下腰才发现，秀敏睡着了，手背压在身子下面。老骥迟疑了一下，轻轻把秀敏的手拉了出来，放好。
　　尽管老骥的动作很轻，秀敏还是醒来了：“迷迷糊糊咋睡着了？不早了，你回去吧。”
　　“青青她爸回来我就走，不然我不放心。”
　　“他……他得一会儿才能回来。”提到小虎，秀敏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忧伤。
　　“是村上的事儿吗？”
　　“是……是帮秋雁锄地了。”
　　老骥沉默了，他不想再说下去，他怕引起秀敏的伤心。
　　李大爷在世时，老骥就发现秀敏的眼里有一种别人不易察觉的忧愁。因为早就认识，秀敏把老骥当成了长辈、知心朋友，遇到啥事想不开，都会来找他。他以为秀敏会像以前一样把心里的忧愁倾吐给他的，她却一直没有告诉他。一直到前几天，秀敏才把心里的委屈倾吐出来。嘴上安慰秀敏，秋雁是个苦命的女人，小虎之所以照顾秋雁，是因为爷爷的嘱咐。其实他早就看出来小虎喜欢秋雁。也许是觉得自己亏欠秋雁，也许是害怕秀敏伤心，他始终没有说出来。
　　“秋雁一个人带着俩孩子不容易，爷爷把她当成孙女托付给小虎，小虎咋能不照顾她呢？”老骥极力安慰着秀敏。
　　“我知道。她命苦，她需要人照顾，可我，是他媳妇，就不需要照顾吗？”秀敏说话的口吻虽然平静，可老骥却从她的无奈里感到了一种委曲和酸楚。他无语了。　　
　　玉米田里，李小虎挥动锄头挥汗如雨，满脸的汗水也顾不得擦一下，他想在天黑前把这块地锄完。
　　那次风波之后，李小虎就再没有帮秋雁。秋雁被赶出来了，李红、李平都翻脸站在娘那边，留下秋雁一个人带着孩子艰难过日子，遇到力气活小虎不帮还有谁帮呢？幸亏秀敏懂大礼、识大体，从没有埋怨过他，他才不必躲躲闪闪，更不用理会外人去说短道长。
　　“我自己能锄，你咋来地了？”秋雁背着锄过来了。
　　“闲了没事，顺手锄一下。你来地，店里来人咋办？”李小虎并没有停下来。
　　“这会儿没人，蓓蓓熬着汤，我过来能锄多少是多少。”
　　“俩孩子学习任务重，就别给孩子安排活了。有啥事我来做。”
　　天色越来越暗，秋雁催促李小虎：“我知道。你快回去吧。秀敏该惦记了。”
　　“我锄得快，很快就完了。”
　　秋雁不再说啥，和李小虎并肩锄地。
　　“在村里干的咋样，梁文斌没有挤兑你吧？”
　　“没事，我又不做违法的事儿，他不能把我怎样的。”
　　“年前他卖石佛的时候，就应该让他受到惩罚的，没想到你竟然撤诉了。”秋雁想到了爷爷。
　　“他关系多，门路光，我也拿他没办法。”李小虎怎能说出来其中的真正原因呢。
　　“我相信，上天自有公理在，如果他继续做一些危害群众的事，大家也不会放过他的。”
　　“小虎，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吗？”一村民从地头经过问道。
　　“还有一行就完，完了就回。”
　　“我先走了。”那人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对李小虎说道：“忘记告诉你了，我刚来地的时候，看到你家青青和老骥大夫急急忙忙往你家走，听说是秀敏病了。”
　　“秀敏病了？快，你快回去吧。剩着一行了，我很快就锄完了。”秋雁催促着李小虎。
　　“中，那我回了，天黑了，你也不锄了，明天我再过来锄。”李小虎嘱咐秋雁。　　
　　“秀敏，秀敏。”刚走进院子，李小虎就叫道。
　　青青拉住李小虎的手：“爸爸，娘病了，老骥爷爷给娘输液呢。”
　　李小虎来到床前：“秀敏，我不知道你不舒服了。这会儿感觉咋样？”
　　“没事，你忙你的。”秀敏平静地说。
　　李小虎有些尴尬，默默无语。
　　一边的老骥赶忙解释道：“受凉引起的外感高烧，输了这两瓶液体应该没事的。”
　　“麻烦您了。”李小虎客气道。
　　“说啥呢，秀敏是从诊所回家淋雨感冒的，也怨我对她关心不够。”老骥说：“你回来了，我就回去吃饭了，吃过饭我来给她拔针。”
　　“你还没吃饭呀？就别走了，我现在就做。”李小虎说着就往外走。
　　老骥拦住他说：“村上事，家里事儿已经够你忙活的了，我还是回去吧，你看着液体就行了。
　　“叔，让他去做吧，不然他会不安心的。”
　　李小虎看了看老骥，讪讪说了句：“你坐，我去做饭。”
　　打开炉火，往锅里添了两碗水，再往碗里放些面粉，兑水搅成面糊。李小虎就望着炉火发呆：秀敏不开心，他看出来了。他不是不关心秀敏，只是没看出来她病了。秀敏也真是的，病了就不会说一声吗？咱是两口子，有啥就不能直接说吗？秋雁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多难呀，帮帮忙也是应该的，况且爷爷临终前交代时秀敏也在身边呀。
　　“秀敏妹子，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秋雁进门来了。
　　秋雁的声音惊醒了李小虎，他才发觉锅里的水不知道啥时候烧开了，气雾弥漫了整个房间。他赶忙掀开锅盖，把面糊倒进了锅里，然后取出俩鸡蛋打进了面汤里。
　　“娘娘，哥哥姐姐来了吗？”青青就喜欢和蓓蓓、蕾蕾玩。
　　“天黑了，他们在家写作业呢。青青先去睡觉，明天让他们带你玩好吗？”安慰好青青，秋雁才和秀敏打招呼道：“妹子，怪我，你有病小虎弟弟也没在身边。”
　　“嫂子，这不怪你，照顾你是他应尽的义务。”
　　秋雁觉得秀敏的话里有话，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也是爷爷临终前交代的不是？”秀敏不忍心了，赶忙补充道。
　　“秋雁吃过饭了吧？我可是要吃饭了。”老骥不想让这气氛持续下去，急忙打岔说。
　　“我……我吃好了。”从地里回家，来不及吃饭，秋雁给孩子们交代一下就匆匆过来了。这时她忽然感觉倒肚子饿了，胃里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声响。
　　“吃了肚子咋还抗议呢？快坐下和老骥叔一块吃吧。”也许是为刚才的话道歉吧，秀敏冲着秋雁说道。
　　“不了，蓓蓓做好的饭还在锅里呢。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些了吗，你没事我就放心了。”秋雁说着就起身告辞。
　　秀敏说：“她爸，外面黑乎乎的，快去送送嫂子。”
　　“不用了，熟门熟路的，很快就到家了。”秀敏的热情让秋雁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秀敏话里是不是还有着其它的意思。
　　“走吧，我送你出门。”李小虎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带头走出了屋门。
　　“回去吧，以后别再管我了，我自己能行。”想着秀敏刚才的话，秋雁对李小虎说。
　　“为啥？你也是爷爷的孙女，我们就是兄妹，我照顾你和俩孩子是应该的。”
　　“我不用你照顾，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秋雁生硬地摔下这句话独自跑开了，留下李小虎站在家门口发呆。　　
　　“是不是后悔刚才对秋雁说的话了？”老骥对秀敏的个性摸得一清二楚。
　　“我是不是很坏，很自私呀？”秀敏像是自语。
　　“谁说的？如果你坏，就不会后悔，如果你自私，就不会让小虎去帮助秋雁。”
　　“可我心里为什么还是在埋怨，在生气。”
　　“埋怨生气都很正常啊。谁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关爱自己呢？谁不希望生病的时候，自己的男人能守在身边呢？”
　　“我也觉得秋雁嫂子是个好人，我也知道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不容易。青青她爸去帮她，我从来都没有阻拦过，反而给了很多支持。”
　　“我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每次秀敏向老骥倾吐内心的烦恼时，老骥都会静静地听着，给她安慰，给她肯定。他明白，秀敏这次可是压抑许久了，不让她倾吐出来，她会郁闷，会憋出病的。
　　“我生气的是连青青都看出来我脸红发烫，他竟然没有看出来，我感觉他对秋雁和俩孩子的关爱超过了对我和青青的关爱。”
　　“别胡思乱想了。你是小虎的媳妇儿，是自家人，自家人有啥都会说出来的。小虎和爷爷一样的助人为乐，遇到任何人有难处，他都会帮一把的，更何况是秋雁呢？”
　　“真是这样吗？”秀敏眼睛里透出了一丝光亮。老骥不仅是他的师长，也是他的异性知己，他说的话，她信。
　　“是……是真的。”说出这几个字，老骥也在扪心自问，李小虎真如他分析的那样吗？他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小虎对秋雁的关心超出了对秀敏的。可是，他实在不想说出实情，不想让善良柔弱的秀敏受到一点儿伤害，他想让她开心快乐，他想让她健康幸福，而这个善意的谎言能让秀敏不再伤心，不再胡思乱想。
　　“叔，我回来了，你快回家歇着吧。”见秀敏的液体完了，李小虎忙对老骥说道。
　　老骥说：“秀敏，好好歇着，明天就别去诊所了。”
　　“黑灯瞎火的，我送您。”李小虎跟在老骥的身后走了出去。
　　“小虎，给你提个醒。”老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叔，有啥您就说，我听着呢。”
　　“多关心一下秀敏，她性格内向，有啥事就爱憋在心里。”
　　“她给您说啥了吗？”
　　“没……没有，是我察觉到的。”
　　“我不是不关心她，今天我真的没有察觉到她有病，她也没有告诉我呀。”
　　“真正有爱的人，即使对方不说出来，他也能感觉到她舒服不舒服。爱字为啥里面有个心字，爱是用心才能体会到的一种感受。”
　　老骥的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自己这是干什么？是在指责李小虎吗？人家是夫妻，是两口子，用得着自己站出来为秀敏说话吗？如果小虎问他为啥对秀敏的事儿恁上心，他又该怎么回答呢？老骥觉得自己多嘴了。黑暗中看不清李小虎的表情，但他的沉默不语让老骥找到了弥补的机会：“我知道，你和秀敏都是不爱说话性格内向的人，可是人与人之间是需要不断沟通的，尤其是夫妻。”
　　“是真的吗？这点也许我做得不够好。”李小虎真诚地说。
　　李小虎的问话勾起了老骥的回忆：年轻时，他也被一个名叫桃花的姑娘爱着。她俊美善良，也是学校的老师。那时候时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和桃花也只能背着双方的家人暗地里偷偷见面，最终还是被双方的家人发现了。打听到老骥家是医生世家，家道殷实，桃花父母默许了他们的交往，就在两家商量着办婚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老骥家也难逃这一劫难，他被清除出了教师队伍。桃花的父母唯恐逃避不及，哪还敢把女儿嫁给他呀？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他们把桃花许给了一个造反派头头，桃花心里装着老骥，坚决不同意。他们通过桃花的小妹传递爱情诗笺，倾吐着相思之苦。两个月之后，不慎被桃花的父母发现了。怕节外生枝，他们匆匆为桃花定下婚期，被逼无奈，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桃花服下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你一直单身的原因吗？”老骥的话，李小虎有些吃惊，没想到，他心里还藏着这样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也不全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家庭成分不好，不想再让任何女人跟着我受苦。”
　　“我那个婶子呢？”李小虎想到前几年去世的那个女人。
　　“那是我在路上捡到的病人，她带着女儿无家可归，我只好收留她。”
　　“这么说您对她没有感情。”
　　“算是吧。她报恩我，我同情她，也就在一起过活吧。”
　　李小虎想到了自己和秀敏，当初不就是为了不让秋雁为难，才违心娶了秀敏吗？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夫妻之间需用心沟通，你关心秀敏，就告诉她，让她知道，让她明白你的爱。”
　　回家的路上，老骥的话一直在李小虎的耳边回响。他第一次在心里问自己：你爱秀敏吗？你爱秀敏吗？……
　　“回来了？”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家了。
　　“嗯，你好些了吗？对不起，怨我太粗心，没看出来你不舒服。”
　　“两口子，说对不起不是见外了吗。我知道你是把我当成家人才没注意到我的。你是党员，你和爷爷一样，都把别人的事当作大事来办。”
　　秀敏的善解人意，李小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责。结婚到现在，秀敏从来都是任劳任怨，从没有和他红过脸。而他对她关心却太少太少。
　　“别说了，以后我会抽出时间陪你和青青的。不早了，快睡吧。”李小虎说着，伸出双臂把秀敏拥抱入怀……